余顯斌
西南聯(lián)大時,在物質(zhì)生活上,大師們幾乎陷入了絕境,以至于這些溫文爾雅的夫子們在教學(xué)之余,不得不扔下紙筆,為生活而奔忙勞碌,顯得很是倉皇、狼狽。
可是,他們雖然落魄,卻不失樂觀、寬厚。
一次,一個叫花子在街上遇見一個披著披風(fēng)的人,忙攔住,想討幾個錢。那人回頭告訴他,自己是西南聯(lián)大的教授。叫花子一聽,撒腿就跑,說道:“他們,可是比我還窮的?!?/p>
大師回去,津津樂道,講述著自己的這段傳奇,引得其他大師哄堂大笑。
這位大師,就是朱自清。當(dāng)時,他的衣服被當(dāng),沒有東西御寒,就弄了件馬幫披風(fēng),斜披身上,有種大俠行走江湖、快意恩仇的風(fēng)度。
另一位大師,生活更苦。
這人,就是文學(xué)史家、楚辭研究專家——游國恩。
生活,可不管大師不大師,照樣困擾他、擠兌他。他雖滿腹離騷,肚子卻咕咕亂叫,直發(fā)牢騷。
為了省錢,游國恩帶著家小轉(zhuǎn)移到鄉(xiāng)下,租住幾間破屋。云南這地方,云霧繚繞,常年多雨,一到春秋,細(xì)雨淋漓,數(shù)天不停,屋外下大雨,屋內(nèi)下小雨,苦不堪言,因此,他的書桌到處轉(zhuǎn)移,自己戲稱自己為游擊隊。
他所住地方,叫龍頭村,離城二十里,每次上課,進城下鄉(xiāng),一趟來回,就是四十里路,氣喘吁吁、疲憊不堪,他卻笑稱,自己是在免費鍛煉。
游國恩不問家事,家有賢妻,早晨開門,柴米油鹽,自有夫人張羅。自己躲進書房,鉆入楚辭,搖頭晃腦,長吟短嘆,眼不斜視,目不窺園,一篇一篇的論文,隨之寫出,業(yè)內(nèi)人士讀了,擊節(jié)稱賞,贊嘆不已。尤其《楚辭概論》一書,魯迅收藏,作為自己《漢文學(xué)史綱要》參考書;郭沫若稱贊,此書是“離騷”研究“最好者”;一貫驕傲的聞一多,多年之后,充滿感激地道:“此書最先啟發(fā)我讀《楚辭》?!?/p>
可是,西南聯(lián)大時的游國恩,和朱自清一樣,生活十分窘迫,不得不離開書桌,為肚子奔波,為生活發(fā)愁,工資一發(fā),兜里一揣,馬上鉆入集市,滿頭大汗,買米買面。
一次,剛發(fā)了薪水,他拿了錢,高高興興地就去了糧店,買下兩袋米,傻了眼,沒辦法背回家。好在,一回頭,看到一個挑夫,忙攔住他,講好價錢,請代為挑送。
挑夫答應(yīng)了,挑起兩袋米就走。
大師在后面緊跟著,走著走著,一個關(guān)于楚辭的問題,突然蹦出腦海,腳步漸漸慢下來,一邊走,一邊吟著,平平仄仄的,有韻味,也有詩意。
當(dāng)時集市上,人來人往,摩肩接踵。挑夫回頭看看,大師不見了人,再想想自己家里,已經(jīng)揭不開鍋了,兒女嗷嗷待哺,于是,挑著兩袋米,一轉(zhuǎn)頭鉆進人群里,失去了蹤跡。
大師想罷問題,才想起米來,忙抬起頭,面前,沒了挑夫,沒了兩袋米,只有自己傻站在那兒。
米丟了,得回家給夫人一個交代啊。
大師撓撓腦袋,眼睛一眨,計上心來,走到一個甘蔗攤子前,掏出錢,買了兩根甘蔗,扛在肩上,雄赳赳地走回去,恭恭敬敬,獻給夫人。
游夫人眨著眼,鬧了半天,醒不過神來,問道:“米呢?”
大師并著腳,低著眼,輕聲道:“挑夫挑著?!闭f完,看夫人四處望著,在尋找著,忙告訴她,不用找了,人家趁自己不注意,挑走了米,這會兒大概已到家了。
游夫人急了,告訴他,快啊,報警啊??墒牵髱煵蝗?,這會兒很堅定地,站在那兒,紋絲不動,原因很簡單,用他的話說,他們家需要米,這個挑夫“比我們更需要”,不然,他怎會這么干?
游夫人聽了,無奈一笑,接受了他的甘蔗,也接受了他的建議。
這段故事后來在西周聯(lián)大傳開,成為一時笑談。
一個人,在受到別人侵害時,首先不是恨別人,而是設(shè)身處地想他人所想。這,是大愛,是寬容。
一個人,在生活絕境中,仍把苦難當(dāng)樂趣,這也是一種大愛,一種寬容。
這樣的寬容,是人生歷程中最甜的甘蔗:生活越苦,甘蔗越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