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餅春味
楊索YANGSUO
臺灣女作家
云林人,出身底層家庭,15歲出社會工作,曾供職島內(nèi)多家媒體,著有《我那賭徒阿爸》《惡之幸?!返?/p>
廚房內(nèi)堆了許多食材,母親要煮大餐,其中一道是豬腳。我說,我來我來,我會煮。醒轉(zhuǎn)才知是夢,夢里的廚房是我童年的噩夢,至今仍反復(fù)重現(xiàn)。
生活中的季節(jié)感來自稀有的食物,最令人饞涎為四月初才有的潤餅。我十分著迷在菜市場觀看烙餅皮,那個瘦小駝背的男子單手抓著一團濕軟的面團,利落旋烙于高溫圓鐵板上,他用眼角微瞥,另一手迅即撕下一旁烤好的潤餅皮。整個上午,他不停歇反復(fù)交錯一烙一拿,如表演特技,圍觀小孩看得目不轉(zhuǎn)睛。
我只在老家吃過一回潤餅,那一次是消失已久的祖父在春初歸來,家人很歡欣,祖母提議清明包潤餅祭祖,大小吃平安。那時期父親在大街賣咸粥,特地多炸了紅糟肉。一早我跟著祖母去采買餅皮與配料,終于可對那男子大聲說買50張餅皮。
那天陰暗的廚房變得明亮喜氣,桌上堆著燒肉、高麗菜、紅蘿卜、豆干、菜脯、豆芽菜、香菇、甜面醬、花生粉。祖母的刀工極佳,把多樣食材切得細長齊一,豆芽菜則掐尾,高麗菜切小塊狀。除熟肉外,所有材料分別炒過后,包潤餅的場面就開始了。
祖母先包一盤潤餅拜神明祖先,接著我們相互靠著聽從祖母教導(dǎo),先在餅皮涂上甜面醬,再撒些花生粉,依次將稍大的高麗菜疊上,漸次放細小配料,最后放紅糟肉,包好前在餅皮收口處涂上甜面醬。小孩都太貪心,潤餅料塞得太滿而脹破,珍貴的包料落地了,引來大人責(zé)罵,但大人的責(zé)怪語氣帶著點柔軟上揚的尾音,聽來有如花生糖粉的甜蜜。自家包的潤餅料多味足,我細細感覺菜蔬餅肉混合的美味,吃下肚的遠遠超過手中濕潤嫩餅菜。
忽然間,原本大嚼潤餅的祖父狂躁起來,他推翻桌子,抓起碗摔父親。父親惱怒回?fù)?,而祖父像一頭咆哮的野獸,喊著:“拜啥么公媽,一世人也無保庇我出脫,拆拆掉做柴燒?!彼直┑貏邮植?,父親則奔上前阻攔,兩人就在祖先靈位前互毆起來。
潤餅的滋味真嗆。祖父旋即失蹤了,祖母搬去二叔家,我們恢復(fù)三餐不繼。春去春又來,該包潤餅了,我家卻再沒包過閩南人常說的嫩餅菜,我也失去看烙餅皮的興致。
許多年過了,父母老去,手足也見風(fēng)霜??勺匪葜凉爬现性晕逍良来荷竦拇罕P,而今的潤餅已少了春味。炸過稱春卷的食物更平常,生活亦如斯,習(xí)常徒勞中多了苦澀。不過我終于學(xué)會創(chuàng)造一些小小樂趣,即使一個人的生活,我也在明凈的廚房演練廚藝,享受做菜的樂趣。
清明將近,家人好久沒有團聚,那夜的夢似乎提醒我該與母親多親近,年邁母親總時不時呼喚我返家。我心念動了,今年來包潤餅吧,家族老小相倚談笑包餅該有多美好,我們總該在生命中放入值得回味的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