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聯(lián)盟化工集團(tuán) 陳曉霞
戰(zhàn)火中的祖母
□山東聯(lián)盟化工集團(tuán) 陳曉霞
祖母去世時,父親六歲。顛沛流離的歲月里,沒有一張照片乃至畫像記錄下她的姿容。父親只在模糊的記憶里想著,祖母的嘴微微有些下兜,我馬上聯(lián)想到三叔長長的下巴,但又覺得像框里祖父消瘦和善的臉龐似乎與三叔更為吻合,于是,剛剛捕捉到的有關(guān)她的一點(diǎn)信息,又在倏忽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但她的血液流過父親,又流到了我的血脈里,這使我對這個沒見過面的女子有著一種天然的親近感。我常在和風(fēng)麗日下勾畫她的形象,想象她小時候和生性頑劣的哥哥進(jìn)學(xué)堂時,心中閃過的那絲憂慮和惶恐。哥哥不喜讀書,卻好演戲,常常課上一半,人已混到戲班子里跟丑角們聊戲去了。妹妹身在學(xué)堂,如坐針氈,一面恨兄長不爭氣,一面又怕他回家挨老爹的板子,于是,眼睛忽閃忽閃望著先生,鼻尖上卻已急出細(xì)密的一層汗珠來。
如果不是日本人到來,祖母至少該有一個安寧的人生。她會親手帶大她的孩子,教他們詩文或簡譜,給他們一個母親能給的呵護(hù),讓那個貧寒之家時刻洋溢著融融暖意。但她沒能做到這些。戰(zhàn)爭讓他們不斷遷徙,她和祖父拖家?guī)Э?,一路西逃,所有愿望只剩下活著?9421942年秋末冬初,她剛在逃難途中誕下最小的兒子,就趕上了日本人的又一次“掃蕩”。一家人不得不再次逃亡。她懷抱胎血未干的嬰兒,趟進(jìn)冰冷刺骨的黃河水,不久就得了“月子病”,死在荒涼的野坡上。
直到臨終,她都記得先前度過的“好日子”——她愛唱歌,不是做針線時低聲哼唱的那種,而是照著不知誰撿來的簡譜,在一群目不識丁的鄉(xiāng)親們面前唱八路軍的軍歌。她的嗓音又清又亮,她的人也大方俊朗。祖父扯她回家,呵斥這個年輕媳婦:“外頭這么亂,你咋敢唱這種歌?趕明天換了人馬,還不砍掉你的頭!”她眨巴眨巴眼睛,滿臉疑惑:“會嗎?”還有一次,臘月里蒸年糕,她往灶膛里扔上木柴,就去跟鄰家女子玩“毛球”(用線纏繞的一種球),結(jié)果忘了時間,一鍋年糕全成了糊粑粑。祖父訓(xùn)她,她大氣不出一聲,嬌憨乖巧的樣子,叫祖父再罵不忍。
她也有過疑惑吧?疑惑她的安寧日子去哪兒了?疑惑一幫日本人何以讓中國百姓像驚慌的螻蟻四處逃亡?疑惑她與這些人無冤無仇,為什么卻被他們逼得居無定所,寢食難安?疑惑誰制造了這場苦難,讓她盛年死去,留下五個孩子從此再無母愛遮擋?
死的前夜,她或許曾艱難爬起,跪?qū)ιn天祈求:老天爺,等我把娃娃們拉扯大再叫我,行不?第二天,家人面對的,卻已是一具冰涼的遺體。
那夜,持槍挺進(jìn)的日本人不知道,一個中國婦人,因?yàn)樗麄兊年J入撒手人寰;五個年幼的孩子,因?yàn)槟赣H離去,從此走進(jìn)人生的風(fēng)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