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尼克·奈特著 張明編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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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外中共黨史研究·
重新思考毛澤東*
〔澳〕尼克·奈特著 張明編譯
20世紀90年代以來,大量毛澤東著述的出版加之毛澤東的持續(xù)性影響,使重新思考毛澤東成為一項重要的思想議題。重新思考的目的主要不在于對毛澤東的思想發(fā)展史進行再勾畫,而是通過對文本的科學閱讀以實現(xiàn)對若干重大歷史性主題的當下再思考??茖W研究方法構成了再思考的關鍵,因為將毛澤東文本概念化為一個需要被探索的領域,必須要在特定“羅盤”——方法的科學指引下推進,其中毛澤東與馬克思主義“正統(tǒng)”的張力關系構成再思考的重要一環(huán)。
毛澤東;重新思考;馬克思主義;研究方法
有許多原因可以解釋緣何在毛澤東逝世30余年之后,還存在重新思考毛澤東的必要。原因之一就是中國官方在過去30多年時間內(nèi),陸續(xù)出版了一些以前未公開發(fā)表的毛澤東著作。這些著作在中國的出版與廣泛傳播,以及中國媒體和學界對它們所做的宣傳與闡釋,在很大程度上都帶有意識形態(tài)的涵義。不管這些政治動機是否明顯,不可否認的是,這些公開的宣傳和闡釋為研究者創(chuàng)造了便利接觸上述著作的機會。這不僅極大地擴展了構成毛澤東及其思想研究基礎的毛澤東文本的理論空間,而且急劇改變了傳統(tǒng)研究的面貌:一些關于毛澤東的傳統(tǒng)闡釋受到質(zhì)疑,早先的一些爭論也需要被進一步思考。這些新近出版的著作涉及的主題范圍很廣,包含文學、哲學、意識形態(tài)、軍事、政治和人物等,它們構成了毛澤東的思想的核心內(nèi)容。上述全新文本的出現(xiàn)對毛澤東研究的解釋造成了挑戰(zhàn),因為它們都是未知的知識領域,因而存在進一步解讀與闡釋的空間。
原因之二,與毛澤東生活的時代相比,當今世界所經(jīng)歷的巨大變革,直接催生了對毛澤東再思考的理論要求。中國和世界的深刻變化,必然會影響人們對毛澤東的評價方式。在毛澤東的晚年時期,盡管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存在巨大分歧,但人們?nèi)匀豢梢灾苯诱務摴伯a(chǎn)主義運動。冷戰(zhàn)所造成的國際緊張關系,在毛澤東時代是客觀存在的事實。那種認為中國仍然受毛澤東的影響,并且認為毛澤東仍然潛在影響著20世紀八九十年代激烈改革的觀點,已經(jīng)被譴責為異端并在對“文化大革命”的全面批判中消退了。短短幾年后,中國在經(jīng)濟和社會組織層面經(jīng)歷了巨大變革,變革的激烈程度甚至超過了毛澤東時代的歷次政治運動。中國改革開放對傳統(tǒng)社會主義實踐模式的超越及其所引起的變化,加之蘇東社會主義的解體,在一定程度上共同推動了西方左派運動的終結,因為西方左派對許多社會主義國家共產(chǎn)黨都表示了失望。無論是在中國還是西方,那種堅信有意識的政治行動能夠促進人類平等的觀點已經(jīng)急劇消退。因此,現(xiàn)在的人們很難理解、更不用說去論證早期追求平等的社會主義者關于公正的觀念,尤其是毛澤東時代通過革命手段去追尋的社會主義?!吧鐣髁x”這一曾經(jīng)具有強大意識形態(tài)號召力的單詞,現(xiàn)在在一些人那里似乎失去了吸引力。作為政治運動的社會主義的退卻及其意識形態(tài)號召力的衰弱,不僅改變了經(jīng)驗層面對于這一單詞的使用,而且改變了這一概念所附有的價值狀態(tài)(好或壞、理性或非理性、相關與非相關等)。然而,激勵毛澤東及其革命戰(zhàn)友的社會主義價值觀,對他們而言是可以切實感受到的,正如不同價值觀激勵著不同時代人的實踐。
盡管如此,許多關于毛澤東生平及其思想的評論,很明顯都不再愿意提及毛澤東關于馬克思主義與共產(chǎn)主義的深刻信仰?,F(xiàn)在存在的一些限制,諸如與過去老一輩不同的價值觀和意識形式,阻礙了對不同于當前所流行的世界觀的認識。因為如果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在當前毫無意義的話,那么,為什么毛澤東等革命者在當時卻選擇了它們?對毛澤東的思想的闡釋,不可避免地需要使用很多概念,諸如“社會主義”——含義和價值都隨著時代的變化而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因此,對于那些在現(xiàn)在研究毛澤東的社會主義與馬克思主義的學者而言,要想達到對毛澤東文本極其熟悉的掌握、反對現(xiàn)在流行的觀念、堅信盡管過去30余年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但社會主義仍然是理解毛澤東的思想及其實踐的重要概念范疇,都存在著很大的負擔并面臨嚴峻的挑戰(zhàn)。
因此,過去與現(xiàn)在的變化造就了一個可以折射毛澤東生平與思想的棱鏡,一旦棱鏡發(fā)生轉動,毛澤東的思想肖像也會隨之發(fā)生相應變化。對毛澤東及其思想的研究,不可避免地會受到當代環(huán)境的影響,當下情況必然會型塑毛澤東研究者的視角和闡釋方式。鑒于毛澤東研究過程中所經(jīng)歷的不斷變化的政治環(huán)境與知識環(huán)境,想要平息關于毛澤東生平及其思想的爭論是徒勞的。宣稱在特定歷史環(huán)境中具有絕對真理性的結論,在其他環(huán)境中就失去了理論號召力。在一定領域基于特定價值與視角的學術研究,一旦被其他的“知識型”*奈特這里所使用的概念是intellectual fashion,可以直譯為“知識趣味”或“知識樣式”。但考慮到下文中作者對于法國思想家???Michel Foucault)一些其他概念的借用,譯者更傾向于將其翻譯成由福柯發(fā)明的“知識型”或“認識閥”(episteme)概念。所謂“知識型”指的是在特定知識背后存在的更加寬廣的知識關聯(lián)系統(tǒng),它能夠在既定時期把產(chǎn)生認識論形態(tài)、生產(chǎn)科學和形式化系統(tǒng)的話語實踐聯(lián)系起來。福柯認為,“知識型”就是“在每一個話語形成中,向認識論化、科學性、形式化的過渡所處位置和進行這些過渡所依據(jù)的方式;指這些能夠吻合、能夠相互從屬或者在時間中拉開距離的界限的分配;指能夠存在于屬于鄰近的但卻不同的話語實踐的認識論形態(tài)或者科學之間的雙邊關聯(lián)”(〔法〕米歇爾·??轮?,謝強、馬月譯:《知識考古學》,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248—249頁)。在福柯那里,主要有三種形式的“知識型”,即文藝復興知識型、古典知識型和當代知識型,一旦“知識型”發(fā)生轉化,認識也會發(fā)生相應變化,甚至歷史也呈現(xiàn)特定的非連續(xù)性或斷裂性。所取代時,就失去了原先所具有的魅力。就此意義而言,對毛澤東的評價經(jīng)常是暫時性的,因而經(jīng)常需要被進一步再思考。
沒有任何現(xiàn)象如毛澤東研究一般具有過程性,它反映了特定歷史條件下的主流價值觀,這一點在后毛澤東時代尤其明顯。隨著1981年通過的全面評價毛澤東功過得失的《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的公布,中國學者與中國共產(chǎn)黨的理論家開始反思以往關于毛澤東生平和思想研究的局限性,但他們的研究方式恰恰清晰地反映了一個顯現(xiàn)的“真理領域”*關于??碌摹罢胬眍I域”的概念,可參見Paul Rabinow (ed.).The Foucault Reader, New York: Pantheon Books, 1984, pp.72-75.的立場與價值。鄧小平理論包含了大量關于經(jīng)濟和社會改革的內(nèi)容,它重新解釋了中國共產(chǎn)黨的歷史以及毛澤東在其間所發(fā)揮的作用,也非常清晰地確立了研究者在對毛澤東文本進行闡釋和評價的過程中所必須遵循的基本框架與限制。在很大程度上,中國學者和中國共產(chǎn)黨的理論家都以恰當?shù)姆绞揭?guī)范自身及其學術研究,他們吸收了鄧小平理論這一主流的學術正統(tǒng),這一正統(tǒng)以其獨有的方式(通常以較為無意識的方式)影響了他們的學術研究。*關于中國20世紀80年代毛澤東研究的狀況,可參見Nick Knight(ed.).The Philosophical Thought of Mao Zedong: Studies from China,1981—1989, New York: M.E.Sharp, 1992, Introduction.從后毛澤東時代中國毛澤東研究存在的巨大分歧中,可以發(fā)現(xiàn)研究者對鄧小平格言的普遍遵循,即“毛澤東的貢獻遠大于他的錯誤”和“他的功績是第一位的,他的錯誤是第二位的”等。歷史決議關于毛澤東的思想和政策的批評構成了中國毛澤東批判性研究的準則,但20世紀八九十年代形成的大部分學術作品大多側重于對毛澤東的肯定性評價*Nick Knight.Mao Studies in China: A Review of Research on Mao Zedong Thought, CCP Research Newsletter 2, Spring, 1989, pp.13-16.。因此,盡管后毛澤東時代毛澤東研究的一般氛圍較之于以往呈現(xiàn)更加開放和批判的姿態(tài),但仍然存在主流政治文化等因素的限制。
同樣,西方毛澤東研究也伴隨著政治與社會環(huán)境的變化而發(fā)生了系列轉折,其中最顯而易見的便是毛澤東研究興趣的衰減,因為研究者已將他們的注意力轉向看似更加具有時事性意義的問題研究。70年代末80年代初關于毛澤東的學術出版物不斷涌現(xiàn)的浪潮已經(jīng)逐漸消退,僅僅只有極少數(shù)忠實而“頑固”的學者仍然保持著對毛澤東研究的興趣,當然這也包含筆者在內(nèi)。我們?nèi)匀粓孕琶珴蓶|的思想、政策和歷史地位具有特定的學術意義。由于許多存在道德謾罵等非理性因素的回憶錄或傳記作品在東西方的出版*Jung Chang and Jon Halliday.Mao: The Unknown Story, London: Jonathan Cape, 2005; Li Zhisui.The private Life of Chairman Mao, London: Random House, 1996.,使得我們這些學者的研究工作變得更加困難。這些毫不掩飾的研究通常將毛澤東刻畫成負面否定的形象。在筆者看來,這些研究不過是一些沒有任何價值的非嚴謹性作品。那些關于毛澤東丑聞、報復心理和怪癖的故事,不外是否認毛澤東生平、思想及其在中國和世界歷史上作用的誹謗而已。盡管很明顯事實并非如此,但這些人身攻擊確實產(chǎn)生了負面影響。無論真實與否,全面或不全面(更多的是不全面),這些關于毛澤東個性和私人生活的闡釋,催生了一種將妖魔化毛澤東視為唯一和合適的目的的氛圍。
筆者堅決拒斥上述錯誤研究傾向,并始終堅持認為對毛澤東的思想的學術性研究仍然具有意義。對毛澤東的思想的理論資源、概念結構和發(fā)展軌跡的理解,有助于深化對毛澤東政治行動的理解,提供了一扇窗戶去理解革命知識分子的世界觀如何影響毛澤東,并且反過來它們又如何受毛澤東的啟發(fā)。這些內(nèi)容對于理解毛澤東時代中國共產(chǎn)黨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意識形態(tài)與知識世界也是至關重要的。而且,討論毛澤東的思想中的上述主題,與20世紀中國歷史上發(fā)生的關于其他主題的爭論也具有十分密切的聯(lián)系,如農(nóng)民在中國革命中的作用、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社會主義建設的本質(zhì)及其效果以及20世紀上半葉馬克思主義和歐洲其他社會思潮對中國知識界的影響等。倘若缺乏對毛澤東的思想研究的傳統(tǒng)——這種傳統(tǒng)意味著必須研究既影響毛澤東并且又受毛澤東影響的知識、政治和文化世界,那么,其他關于近代中國的爭論將會變得更加貧乏。
同時,理解毛澤東的思想不僅對于理解中國的過去具有意義,也與理解中國的今天密切相關。盡管在毛澤東逝世后的30余年間內(nèi),中國的知識、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環(huán)境都發(fā)生了劇烈變化,但毛澤東的影響并沒有被抹去。中國的歷史學家和政治學家仍然生活在一個不斷深受過去文化影響的環(huán)境之中,他們的認知框架包括認知方式都沒有完全擺脫中國革命和社會主義歷史的意識形態(tài)與政治影響。從意識形態(tài)層面而言,中國共產(chǎn)黨在批評毛澤東的晚年錯誤時,仍然堅持歷史決議所設定的框架,肯定毛澤東領導中國革命勝利和新中國成立初期社會主義建設的成績。中國共產(chǎn)黨定然不會摒棄毛澤東及其思想,黨的理論家也會繼續(xù)去處理那些幾乎難以避免的難題,即如何協(xié)調(diào)毛澤東革命的馬克思主義與當前使中國向資本主義與全球化開放的現(xiàn)實之間的差異。*Nick Knight.Contemporary Chinese Marxism and the Marxist Tradition: Globalization, Socialism and Search for Ideological Coherence, Asian Studies Review, March 2006, pp.19-39.毛澤東的意識形態(tài)與今天中國共產(chǎn)黨的意識形態(tài)之間仍然會發(fā)生共鳴,只不過這種共鳴的程度會呈現(xiàn)時強時弱的態(tài)勢。從政治層面而言,毛澤東在中國共產(chǎn)黨的內(nèi)部結構和組織實踐中的作用仍然明顯,尤其體現(xiàn)在堅持毛澤東所理解的列寧主義的建黨理論上。在知識、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的每一個領域,毛澤東都將繼續(xù)發(fā)揮著持續(xù)性影響。
但是,毛澤東的影響并非僅僅停留于政治與學術的走廊之中,“毛澤東熱”在不同中國人那里都存在著,這最為顯著的代表便是官方若干次紀念毛澤東誕辰的慶?;顒?。這些特別的“毛澤東熱”體現(xiàn)在各個方面,其中最為特別和顯著的表現(xiàn)就是毛澤東紀念品交易的興起(諸如“東方紅”打火機和掛在出租車內(nèi)像圣克里斯多福紀念章一樣的毛澤東像章)*對于這一現(xiàn)象的討論,可參見Melissa Schrift.Biography of a Chairman Mao Badge: The Creation and Mass Consumption of a Personality Cult, New Brunswick: Rutgers University, 2001.同樣也可以參考Michael Dutton.Street Life China, Melbourn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8, pp.241-271.。更多的表現(xiàn)是大量出版的關于毛澤東生平的書籍和文章,其中一些揭露了關于毛澤東性格和個人生活的內(nèi)容*如董邊等編:《毛澤東和他的秘書田家英》,中央文獻出版社,1989年;鄭宜、賈梅編著:《一九四六—一九七六——毛澤東生活實錄》,江蘇文藝出版社,1989年;樊昊:《毛澤東和他的顧問》,人民出版社,1993年;李占平、李淑琴編著:《毛澤東歷險記》,中國書籍出版社,1993年。對上述部分文學作品的評論,可參見Thomas Scharping.The Man, the Myth, the Message-New Trends in Mao-Literature from China, China Quarterly, March, 1994, pp.168-179.。除官方通過會議、學術出版物、展覽和電影等形式紀念毛澤東誕辰外,普通民眾也表達了對這位前領導人的懷念之情,這種懷念是他們豐富情感的外化。從最簡單的意義上而言,對毛澤東的懷念表達的僅僅是人們對于這位著名領袖的好奇心;從更深層的意義上而言,這表達了許多中國人對變革的步驟與方向的不安全感,也明顯彰顯了對想象中的過去的向往之情。因此,這種非官方層面的“毛澤東熱”,代表了盡管是剛開始但確實是對變革的某種焦慮。*參見Ross Terrill.Mao: A Biography, New York: Touchstone, Simon and Schuster,1993, pp.18-23.上述通過“毛澤東熱”形式對改革進程潛在的焦慮,實事求是而言,與決議所規(guī)定的毛澤東是一位有失誤的領導者但其貢獻遠遠大于其失誤的基本評價方面,存在著一定間距。普通大眾對毛澤東的興趣與敬畏,與后毛澤東時代領導執(zhí)政合法性和政黨意識形態(tài)一致性(后毛澤東時代的意識形態(tài)建立在與毛澤東意識形態(tài)密切相關的基礎之上)的判斷之間仍然存在著特定差異。
“毛澤東熱”并沒有完全消退,盡管此后群眾對毛澤東的興趣有所衰退。這一現(xiàn)象是一種及時的提醒,即毛澤東留下了復雜且不穩(wěn)定的遺產(chǎn),并且這些遺產(chǎn)并不能被決議所提供的關于如何理解毛澤東生平與思想的框架所限制。對于不同的中國人而言,毛澤東代表了不同的意義,并且他們對于毛澤東的不同理解因目的不同而具有巨大的易變性。這種易變性可以體現(xiàn)在從簡單的基于裝飾效果而懸掛毛澤東日歷,到復雜的在反腐運動中通過高呼毛澤東的名字來獲取動員和支持。對于毛澤東及其思想建構和使用的變化,既緣于毛澤東著作自身的豐富性、多元性與復雜性,也由于那些對毛澤東感興趣的關注本身就是多元且易變的。毛澤東及其思想對于中國和其他地方(諸如尼泊爾“毛主義”革命運動的高漲)的影響,也增加了當前繼續(xù)研究毛澤東的思想的必要性。
如何研究毛澤東的思想?如何推進這一復雜的研究任務?毛澤東研究者已經(jīng)從不同方面作出了嘗試性回答。他們使用了不同的價值觀和方法論,也提出了不同的問題。他們所得到的結論不可避免地會存在很大差異性,并且目前明顯未取得共識性意見。筆者對毛澤東的思想的研究,也受到特定思維范式的影響。首先是“圖式研究法”,即通過將大量毛澤東文本的組成部分概念化為一個領域*參見Michael Foucault.Who is an Author? in Paul Rabinow(ed.).The Foucault Reader,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84, pp.103-113.。正如物理領域一樣,特定的領域都有特定的邊界、輪廓和可識別的地標。當新的環(huán)境和信息出現(xiàn)或者是環(huán)境偶然從原初狀況發(fā)生改變時,就會發(fā)生相應變化。*諸如,由施拉姆翻譯并撰寫“導論”的毛澤東《基本戰(zhàn)術》一文(Mao Tse-tung.Basic Tactics, New York: Frederick A.Praeger,1966),根據(jù)現(xiàn)在的相關考證,毛澤東當時根本就沒有寫過這一軍事指南(這意味著,隨著研究條件與研究環(huán)境的不斷變化,一些舊有的研究成果可能會被不斷證偽,原先的一些研究領域可能會被不斷突破或重新界劃,這也是需要不斷“重新思考毛澤東”的重要原因所在——譯者注)。因此,需要不時地重新勾畫地圖。盡管許多學者已經(jīng)開發(fā)了這一領域,但他們所勾畫的地圖是不盡相同甚至有時是矛盾的,因為他們是在不同目標的指導下進行的。筆者在這一領域的工作已經(jīng)超過35年,在這一段時間內(nèi),毛澤東研究領域的理論景觀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一些曾經(jīng)探索和勾畫的領域已經(jīng)變得不同了,這使得筆者不得不修正一些曾經(jīng)得出的結論,當然也有一些領域并未發(fā)生大的變化。
其次,將毛澤東文本概念化為一個需要被探索的領域,這必然需要“羅盤”的指引。倘若缺乏對前進方向的清晰感知,那么旅途便不可能獲得清楚的結果,因而我們所需要的就是一個能夠提供質(zhì)詢文本問題的闡釋框架。筆者對于毛澤東的思想的探索,就潛在的理論“支援背景”而言,主要是受到馬克思主義歷史理論和社會主義意識形態(tài)理論的影響。當然,上述理論被介紹到中國并為中國知識分子和政治活動者(尤其是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所接受、闡釋與發(fā)展,以及它們在中國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環(huán)境中所形成的新的理論形態(tài)也影響到了筆者的毛澤東研究。因此,筆者的興趣便集中于那些歷史性觀念,即理解一個生發(fā)于歐洲的激進意識形態(tài)傳統(tǒng)是如何在不同的歷史和文化環(huán)境中發(fā)展的。筆者傾向于接受生發(fā)于歐洲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可以被運用到中國,以及馬克思主義是中國革命者和知識分子思想的組成部分等觀點。當然,上述觀點在一些研究毛澤東的思想和中國革命者、知識分子的專家那里,并不占據(jù)主流地位。實際上,不幸的是,學界存在反對上述觀點的趨勢,即要么拒斥、要么貶低毛澤東對馬克思主義的信念。造成上述趨勢的原因各不相同,但其中存在一個具有普遍性的立場,即拒絕接受中國人可以理解源于歐洲知識系統(tǒng)的思想。其他一些理由是基于特定的政治前提,即馬克思主義理論以不恰當?shù)姆绞奖贿\用于中國,中國人對上述理論的理解水平不值一提。筆者堅決反對上述錯誤觀點,并始終認為許多中國革命者和知識分子從知識和政治層面對馬克思主義理論作出了真正發(fā)展。他們著力理解那些復雜的概念和這一理性意識形態(tài)特征的形式,并且許多人對馬克思主義理論都達到了精深把握。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必須要接受他們在根基上是馬克思主義者的觀點,也并不一定要承認他們的政治行動是在這些理想與價值的指引下推進的。但是,必須要承認的是,中國馬克思主義知識分子嘗試去解釋他們所宣稱的且有影響力的思想體系的理解方式,具有特定的合理性。通過與他們所理解觀念的接觸,筆者認為他們的理解構成了歷史性觀念的一個基本前提,但是這并未在中國毛澤東的思想和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領域中獲得普遍性認同。*一個錯誤例子的典型就是,有些人并未認真思考過中國馬克思主義作為馬克思主義譜系傳統(tǒng)的一部分。參見 Werner Meissner.Philosophy and Politics in China: The Controversy over Dialectical Materialism in the 1930s, London: Hurst and Co.,1990.對Meissner觀點的批判意見,可以參考Nick Knight, Marxist Philosophy in China:From Qu Qiubai to Mao Zedong, 1923—1945, Dordrecht: Springer, 2005, pp.86-90.
在我們看來,之所以會產(chǎn)生那種拒斥認真思考馬克思主義理想信念構成中國馬克思主義一部分的觀點,原因就在于部分學者認為中國馬克思主義理論存在著俗套的馬克思主義知識。盡管一些學者缺乏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充分理解,但這并未阻礙他們經(jīng)常以漫不經(jīng)心的方式作出諸如毛澤東未能充分理解馬克思主義的驚人判斷*諸如,Terrill.Mao: Biography,第六章和David E.Apter and Tony Saich.Revolutionary Discourse in Mao’s Republic, 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4, pp.110-115.。對關于馬克思主義的歷史、理論和文本的熟知,為理解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歷史提供了一種其他毛澤東研究者缺乏或不充分擁有的特殊視角*這里有許多顯著的例外,尤其是阿里夫·德里克基于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深刻理解去研究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參見Arif Dirlik.The Predicament of Marxist Revolutionary Consciousness:Mao Zedong, Antonio Gramsci and Reformulation of Marxist Revolutionary Theory, Modern China, April 1983, pp.182-211; Arif Dirlik.Revolution and History: Origins of Marxist Historiography in China,1919—1937,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8以及Arif Drilik.The Origins of Chinese Communism,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9.同樣也可以參考Philip Corrigan, Harvie Rsmsay, and Derek Sayer.For Mao: Essays in Historical Materialism, Atlantic Highlands,New Jersey: Humanities Press,1979和Arif Drilik, Paul Healy,and Nick Knight(eds.).Critical Perspectives on Mao Zedong’s Thought, Atlantic Highlands,New Jersey: Humanities Press,1997.。研究毛澤東(他堅稱自己是馬克思主義者,并且他的著作都是以馬克思主義理論為參考)的基本要求,就是必須要首先深刻掌握馬克思主義理論。但是,以往毛澤東研究并未考慮過上述要求。
然而,對毛澤東文本領域的闡釋,并不能僅僅通過尋找指明毛澤東的思想中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維度的“地標”來加以推進,即僅僅依據(jù)馬克思主義理論來評判毛澤東的思想與預見,因為不能忽視中國知識傳統(tǒng)對毛澤東的思想的影響。對延安時期毛澤東哲學思想史的分析,非常清楚地表明他對歷史性時間和未來的理解,深刻根植于中國和馬克思主義的傳統(tǒng)。盡管如此,有益的是烏托邦并非是中國傳統(tǒng)的主題(因為其源于西方傳統(tǒng)),并且毛澤東在嘗試領導中國革命和抗日戰(zhàn)爭的長歷史時期內(nèi),對烏托邦的理解發(fā)生了改變。正是這種對中國傳統(tǒng)前瞻性和樂觀性的態(tài)度,而不是敬畏過去并且將歷史視為周而復始的循環(huán)過程,引起了毛澤東的注意。因為這種觀念看似補充了馬克思主義的目的論主題,即不可避免地走向和平、平等的未來和豐富的歷史性目的。這正是毛澤東所熱烈期盼的。毛澤東嘗試綜合上述源于中國和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中主題的努力,僅僅獲得了部分成功,因為二者之間存在的張力關系并未得到有效解決,這尤其體現(xiàn)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烏托邦試驗的失敗結果之中。
在筆者通過將毛澤東的著作進行全新審查以嘗試重思毛澤東的過程中所提到的每一個例子,都建立在對最新公布的文檔所包含的證據(jù)的高度重視基礎之上。它們事關理解毛澤東的思想的核心,分析它們對理解中國革命和新中國成立后社會主義建設的歷史產(chǎn)生了至關重要的影響。其中,毛澤東在20年代至40年代的革命戰(zhàn)略是對工人階級、農(nóng)民階級以及二者相互關系的較為特殊的覺察就構成了一個重要議題。在相關的學術評論中,毛澤東對于上述階級關系的理解經(jīng)常被誤讀。中國革命并非是一場農(nóng)民革命,因為毛澤東視自己為馬克思主義者,認為工人階級是革命的領導力量。與馬克思主義理論相同的是,他堅信,盡管農(nóng)民階級非常重要,但是由于自身階級條件的局限性,并不能肩負領導革命的重任。有很多證據(jù)可以支持這一結論,也有很明顯的證據(jù)可以證明毛澤東并沒有完全放棄城市,“上山打游擊”并不是1927年危機(命令從戰(zhàn)略上撤回農(nóng)村地區(qū))的結果。即使毛澤東被迫依賴農(nóng)民和發(fā)動農(nóng)村革命,但他從未忽略中國未來在城市的觀點。這是關于社會主義和工業(yè)化的未來,這是工人階級而非農(nóng)民階級將發(fā)揮關鍵作用的未來。
同樣,毛澤東關于馬克思主義社會變化理論的理解也經(jīng)常受到誤讀。通常認為,毛澤東拋棄了馬克思主義的唯物主義哲學,因為他高度贊揚觀念和意志改變社會的能力。因此,可以將其刻畫為“唯心主義”或“唯意志論者”,即將意識形態(tài)——上層建筑及其斗爭視為推動社會發(fā)展的主要動力。在毛澤東的視域中,馬克思所推崇的經(jīng)濟基礎成為由上層建筑領域所決定的因素,并隨著上層建筑領域的變化而變化。然而,通過對毛澤東的思想的仔細思考,便可以證明上述觀點的非法性。盡管毛澤東關于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功能以及文化在推動社會發(fā)展中的作用的思想,確實超出了機械唯物主義和還原論唯物主義,并且也確實有所改變,但就一般性理論視角而言,仍然是經(jīng)濟主義的。他進而堅稱,社會的經(jīng)濟基礎——生產(chǎn)力和生產(chǎn)關系歸根結底是推動歷史發(fā)展的決定性因素。在延安時期的早期,各種關于社會變化的理論視角,都曾停留于毛澤東的思想構架之中。盡管很明顯毛澤東在努力尋求一種可以提供關于政治、意識形態(tài)和文化的清晰概念的表達形式,但他關于社會變化的種種思考不可避免地被經(jīng)濟因素起主導作用的觀念所型塑。就此意義而言,毛澤東在延安時期仍然與正統(tǒng)馬克思主義保持著緊密聯(lián)系。
另一關涉毛澤東的思想的核心主題,就是毛澤東思考如何將馬克思主義理論應用于中國的方式。這一被毛澤東稱之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過程,被一些評論者解釋為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普遍性服從于中國文化、歷史的特殊性和中國革命的具體現(xiàn)實。從這一視角而言,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就成為了中國馬克思主義,就成了歐洲意識形態(tài)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異端”。實際上,毛澤東確實極其重視使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環(huán)境中得到有效的運用,以期指導中國共產(chǎn)黨完成特定革命目標,他同樣堅持中國共產(chǎn)黨和黨的同志必須實現(xiàn)革命行動與中國歷史和文化的緊密結合。他反對那些空喊馬克思主義公式、概念的教條主義和不進行調(diào)查研究、不了解中國現(xiàn)實的做法。盡管如此,他仍然堅持,了解和改變中國現(xiàn)實的過程必須建立在科學方法的指引下,即百分之百地堅持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普遍性不動搖。從邏輯上而言,這是一項艱難的任務,因為它關涉科學哲學的基本問題,即如何從對特殊性的觀察之中思索出普遍性的規(guī)律。然而,他確實得出了一個倍感自信的結論,即可以通過不違背馬克思主義普遍性的形式,實現(xiàn)馬克思主義普遍真理與中國革命具體實際的結合。
與其他新生社會主義國家的領導人一樣,毛澤東面臨的另一個問題就是如何建設、鞏固社會主義,以期實現(xiàn)向共產(chǎn)主義的過渡。當毛澤東在1949年領導中國革命獲得成功后,他認識到奪取國家權力僅僅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仍需要不斷努力以改造社會本質(zhì)。如何改造社會本質(zhì),改造的目標又究竟為何?至少在這一領域,馬克思并未提供任何可供直接參考的具體建議,因為他所關心的是歐洲19世紀工業(yè)化資本主義的情況。馬克思并未詳細思考前資本主義經(jīng)濟形式的歷史性發(fā)展,也沒有提供任何關于基于強大封建社會基礎之上的社會主義政府應該采取何種政策的建議。盡管馬克思主義一般意義上的歷史哲學尤其是目的論思想可以為在上述社會從事社會主義建設提供特殊指導方向的啟示,但毛澤東被迫從其他地方尋求實踐指導,最明顯的來源就是蘇聯(lián)。在新中國成立初期,毛澤東及其同事刻苦地學習蘇聯(lián)經(jīng)驗,盡管他們形成于延安時期的建國經(jīng)驗并沒有被拋棄。然而,50年代中期,毛澤東愈加不滿意蘇聯(lián)模式的弊端,從理論上思考更加有效結合中國具體實踐、開拓發(fā)展?jié)撃艿膶崿F(xiàn)向社會主義過渡的新路徑。至此,毛澤東重新轉向了在延安時期被使用并證明過的“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的道路。堅持應用外國模式指導社會主義建設,正如蘇聯(lián)模式所愈加表現(xiàn)的那樣,將會阻礙在中國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的進程。因此,在毛澤東看來,“中國式共產(chǎn)主義道路”——從一般意義上而言受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啟發(fā),而在實踐層面則受中國具體實際的指導,具有理論與現(xiàn)實的可能性。
“文化大革命”經(jīng)常被解釋為毛澤東的“烏托邦主義”,因其意味著脫離實際且力圖達到不可能實現(xiàn)的目標。筆者對于毛澤東“烏托邦主義”的解讀與傳統(tǒng)闡釋并不相同,我認為毛澤東“烏托邦主義”的失敗——很明顯地體現(xiàn)在50年代并在60年代不斷加劇,是由于發(fā)動大規(guī)模具有破壞性的政治運動所導致的。至60年代中期,毛澤東放棄了任何立即實現(xiàn)向共產(chǎn)主義過渡的可能性,而緊迫的任務便是與“走資派”斗爭以保衛(wèi)革命勝利的果實。他想象中國不是在走共產(chǎn)主義道路,而是資本主義復辟,當務之急是防止這一歸宿的發(fā)生。因此,他晚年關于中國未來的觀念偏離了烏托邦而走向?qū)θ祟愰L遠未來暗淡的評價。
這些就是我提出的嘗試重新思考毛澤東的主題,它們代表了毛澤東的思想的有意義的維度,當然也存在這里尚未涉及的其他一些重要方面,諸如毛澤東的思想的哲學維度就是最重要的一個問題。因此,“重新思考毛澤東”并非是為了對毛澤東的思想的發(fā)展歷史作出解讀,目的是通過對毛澤東著作的深度閱讀,對毛澤東的思想的系列主題作出恰當?shù)脑偎伎??!爸匦滤伎济珴蓶|”不僅代表了筆者對毛澤東進行重新思考的一個機會,也希望讀者再思考他們自己對20世紀最偉大人物的思考方式。
(本文作者 尼克·奈特,澳大利亞格里菲斯大學教授 昆士蘭 4222;本文編譯者 張明,南京大學哲學系博士研究生 南京 210046)
(責任編輯 吳志軍)
Rethinking Mao Nick Knight &
Zhang Ming
Rethinking Mao has became an important issue along with the publication of numerous Mao’s writings and the continuous influence of Mao himself since 1990s. The main task of rethinking Mao is not for redrawing the history of Mao’s thought, but for rethinking several historic themes contemporarily by scientifically reading Mao’s texts. Scientific researching methods constitute the key of rethinking, because it is necessary for possessing certain compass if Mao’s texts are regarded as an area that needs to be explore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Mao and the orthodoxy of Marxism becomes an important step in the process of rethink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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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3815(2015)-04-0099-08
* 本文選自〔澳〕尼克·奈特:《重新思考毛澤東:關于毛澤東的思想的探索》(Nick Knight.RethinkingMao:ExplorationsinMaoZedong’sThought, Lanham: Rowman & Littlefield, 2007,pp.1-14)一書的“導言”部分,并略有刪節(jié)和調(diào)整,摘要和關鍵詞為譯者所加。本文的翻譯與發(fā)表已得到作者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