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云英
摘要:在古代,子嗣延續(xù)香火,既是報答父母、告慰祖先的特殊方式和情結(jié),也是顯身揚名的重要途徑。這樣的傳統(tǒng)思想,自然會影響到深受傳統(tǒng)文化熏染的蒲松齡。在蒲松齡的婚戀觀中,男女之間固然有“情愛”之名,但更需“婚姻”之實。他一方面極力頌揚愛情至上、貧賤不論的驚世駭俗的進步愛情觀,一方面又反復(fù)宣教子嗣延續(xù)香火的話題,流露出潛意識里子嗣至上的強烈愿望,呈現(xiàn)出其婚戀觀的復(fù)雜性和矛盾性。
關(guān)鍵詞:傳宗接代;蒲松齡;娶妻納妾;子嗣延續(xù);光耀門楣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一
傳宗接代是所有生物最基本的自然本能,也是人類學面臨的核心課題之一。在古代,子嗣延續(xù)香火,是中國人最重要的價值重心所寄。孟子曾諄諄有教:“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睂θN不孝之舉,孟夫子未加明示,漢代經(jīng)學家趙岐對此解釋說:“于禮有不孝者三者,謂阿意曲從,陷親不義,一不孝也;家貧親老,不為祿仕,二不孝也;不娶無子,絕先祖祀,三不孝也?!?[1]165-166我們不妨這樣理解“阿意曲從,陷親不義”,是從精神層面,提出一味奉承父母,對其錯誤不加以提醒,是陷親于不義,為“一不孝”?!凹邑氂H老,不為祿仕”,是從物質(zhì)層面,指出家境貧窮,父母年老,不能考取功名而光耀門楣,為“二不孝”?!安蝗o子,絕先祖祀”,又從發(fā)展層面,指出若不娶妻生子,不能延續(xù)香火,逢年過節(jié),無人祭拜祖先,為“三不孝”,且為“大不孝”。
眾所周知,中國古代有七出之條:“不順父母去,無子去,淫去,妒去,有惡疾去,多言去,竊盜去?!逼渲?,“無子,為其絕世也?!?[2]255在傳統(tǒng)中國,人們總希望家族世系能不斷發(fā)展下去,而要達到這個目的,最有效的方法,是借一個共同的祖先而整合管理所有的后代子孫。同時,在國人的觀念中,女兒早晚會成為別姓人家的人,只有兒子才能繼承家族的事務(wù)和香火,家庭生育男孩的功能得到強化。換言之,婚姻的根本或者直接目的,不是為了兌現(xiàn)愛情的承諾,而是延續(xù)香煙后代。因為傳宗接代往小了說,自身有限的生命,可通過無限的子孫繁衍得以永生不滅;往大了說,能使家庭乃至整個宗族的鏈條,得以延續(xù)不斷,唯有此,祭祀祖宗才會“薪不盡,火不滅”。反之,如若完不成娶妻生子這一重任,可能會斷絕后代,這是自身的大不幸。沒有后代為祖先祭拜,做了鬼的列祖列宗必定挨餓受罪,又是大不孝,大之罪。
再者說,名利之心,人皆有之。即使不說它是人之本性,也是人之本性的自然或必然延伸。特別是名,乃中國古代的讀書人夢寐以求的精神食糧??鬃釉疲骸熬蛹矝]世而名不稱焉。”君子最引以為恨的,是死了以后,名聲不被人家稱述??梢?,孔子不僅看重當世之名,更在乎死后之名。因為要在人世間留下英名,實在是光宗耀祖的一件大美事。
圣人如孔子尚且不能免俗,何況凡夫庸常者。的確,中國的大多男人不僅渴望自己流芳百世,還極其向往通過子嗣傳宗來為自己揚名,基于此,男人們自然會特別在乎子嗣之情:有子為福,多子多福,少子為憾,無子為恨。無后,延續(xù)不了香火,不僅大不孝,靠子孫為自己揚名的愿望,便無以實現(xiàn)。
當然,如果正妻無子,為了延續(xù)香火,男人們還可以采取納妾來獲得。據(jù)載,孔子的父親叔梁紇娶施氏為妻,婚后未孕,為繼嗣而納妾,生下兒子孟皮,無奈孟皮愚魯跛足,叔梁紇擔心他難以承當傳宗大任,再娶名門淑女顏征在,遂有孔子。[3] 2就這樣,叔梁紇不但達成光宗耀祖的夙愿,歷史也因孔子而記下叔梁紇的大名。
所以說,在古代,傳宗接代既是報答父母、告慰祖先的一種特殊方式,又是顯身揚名的重要途徑。如此一來,娶妻生子,“有子萬事足”的定勢觀念,如同涌動不息的潛流,世世代代流淌在國人的情感世界中,綿延逶迤至今,成為國人重男輕女思想的歷史根源,漸而形成一個揮之不去的情結(jié)。
二
蒲松齡是一個深受傳統(tǒng)文化浸染的讀書人,傳宗接代的傳統(tǒng)觀念,無不影響著、制約著他的意識,在其文學創(chuàng)作中,自然而然會有所展示。
在《聊齋志異》 ① 近五百篇內(nèi)容繁復(fù)的故事中,約有四分之一表現(xiàn)婚戀主題的作品,激情描繪了一個個“風景這邊獨好”的愛情花園。毫無疑問,在不允許戀愛自由、婚姻自主的社會大背景下,蒲翁大膽賦予青年男女人人艷羨的一見鐘情、兩情相悅的婚戀生活,彰顯了一種“前無古人”的反傳統(tǒng)反世俗意識,讓人如沐春風,情思搖蕩。但不能否認,盡管一簇簇聊齋愛情之花芬芳沁人,一幕幕聊齋愛情好戲多姿多彩,卻依然掩飾不住蒲松齡看重子嗣宗緒的世俗愿望。也就是說,在蒲松齡的本性中,娶妻納妾,有積極追求浪漫愛情、自主婚姻的成分,但終極目的依然是為了延續(xù)香煙后代,于是,便產(chǎn)生了《馬介甫》、《邵九娘》、《閻王》、《陳云棲》、《段氏》、《林氏》、《巧娘》、《小翠》、《阿英》、《俠女》、《葛巾》、《鞏仙》、《霍女》、《蓮香》、《武孝廉》、《畫壁》等諸多篇章中,大張旗鼓、反復(fù)宣揚子嗣延續(xù)的問題,顯示出蒲松齡進步婚戀觀的復(fù)雜性和矛盾性的特點。
傳統(tǒng)觀點認為,男人娶妻是為了生子,娶妻若無子,妻子的地位必將大打折扣。女人們不論貴賤窮富,一旦嫁作他人婦,就會自覺不自覺地埋藏掉自己的真實情感,磨平本有的棱角,心甘情愿地把繁衍子嗣當成自己不可推卸的重任。自己能生育的,自然責無旁貸,因此,聊齋故事中往往會出現(xiàn)“逾一年,舉一子”如此近乎模式的老套情節(jié)。妻子如若不育,則會本能地把懷孕的小妾視為仇敵,因為侍妾一旦有了丈夫的骨血,妻子當家作主的地位就會岌岌可危。于是,悍婦尹氏、金氏用盡心機,百般凌辱、虐待王氏和邵女(《馬介甫》、《邵九娘》),甚而妻在妾臨產(chǎn)之時,竟以針刺其腸(《閻王》),如此悍妻妒婦形象,簡直讓人望而生畏,聞之作嘔。
常言道“子貴母榮”。兒子的存在決定著母親的尊貴,能讓母親在家庭中占居榮耀至極的地位。而且,兒子更是光耀門楣的指望,是家族興旺的關(guān)鍵?!恶R介甫》中,楊萬石年老無子,為了延續(xù)子嗣,再娶小妾王氏,原配尹氏先是不讓丈夫與王氏“旦夕通一語”,當?shù)弥跏蠎言形鍌€月后,更是敏感地意識到自己當家作主的地位會遭受沖擊,便對王氏“褫衣慘掠”,使其“創(chuàng)劇不能起”,“崩注墮胎”,直至絕了楊萬石的血脈為止。馬介甫懲誡尹氏時憤然怒斥:“妾生子,亦爾宗緒,何忍打墮?此事必不可宥!”在馬介甫看來,尹氏所犯諸多罪惡中,其他均可饒恕,唯有給王氏墮胎絕人宗嗣,實乃王法不宥,天理不容的大罪,足見“宗緒”的重要。楊萬石之弟萬鐘被尹氏逼死,“遺孤兒,朝夕受鞭楚,俟家人食訖,始啖以冷塊。積半歲,兒尪羸,僅存氣息?!焙髼钊f石在乞討時,投奔了儼然成大戶人家的侄兒。顯然,這個唯一的侄子,不僅成了楊萬石全部情感與期望的寄托,而且還光耀了楊家的門楣。在本篇“異史氏曰”中,蒲松齡更是直接亮明自己的觀點:“此顧宗祧而動念,君子所以有伉儷之求;瞻井臼而懷思,古人所以有魚水之愛也?!本褪钦f,為了承嗣宗祧,男子才動娶妻之念,才有夫妻之愛。實質(zhì)上,男女相愛成婚,不是人性本質(zhì)的自然要求,主要為了繁衍后代子孫。endprint
如此直言不諱的表述,真實反映了蒲松齡濃重的子嗣宗緒觀念,與那些歌頌?zāi)袣g女愛、濃情蜜意的愛情篇章,難免相悖不一。
《邵九娘》中的悍婦金氏“不育,又奇妒”,她先是對丈夫用百金買來的妾“暴遇之”,使其“經(jīng)歲而死”;后又變著法兒作踐小妾林氏,致使林“不堪其虐,自經(jīng)死”。金氏之所以如此作為,其深層心理無非還是,妾一旦為丈夫傳宗,她在家庭中的地位必然受到威脅。而邵女,之所以肯嫁柴生,正是基于柴生“亦福相,子孫必有興者”。所以,她寧愿忍受金氏長期的無端辱罵和鞭撻施橫,即使被金氏用赤鐵烙面,依然攬鏡自喜:“彼烙斷我晦紋矣?!焙蠊粌鹤印耙赃M士授翰林”,“鄉(xiāng)里榮之”。
《閻王》中李常久的嫂子是個兇狠的河東獅,慘遭“手足釘扉上”的懲罰。神告訴李常久,只因“三年前,汝兄妾盤腸而產(chǎn),彼陰以針刺腸上,俾至今臟腑常痛。此豈有人理者!”李常久深為嫂子悲哀,對神說:“便以子故宥之。歸當勸悍婦改行?!蔽恼陆璐税凳咀铀弥辽嫌^念的強大無敵。
記得梁實秋先生有句名言:“若要一天不得安,請客;若要一年不得安,蓋房;若要一生不得安,娶姨太太?!贝搜允植徊?。男人納妾,免不了引發(fā)家庭地震。妻妾不和,爭風吃醋,亦本常理常態(tài)。但在聊齋故事中,讀者會不時見到匪夷所思的諸多妻子,如若自己不能生育,竟會千方百計為丈夫納妾生子,從而出現(xiàn)了雷同的故事模式:雙美共事一夫。可以說,蒲松齡設(shè)計的“雙美的結(jié)局,已經(jīng)成為一個容器,承載了他的愛情、婚姻、家庭的理想?!?[4]113這個理想通常表現(xiàn)為:那些賢妻美妾們,大都能夠和睦共處,相安相親,共同合力擔當為丈夫生子延嗣的重大職責。從濃情蜜意地描述中不難看出,對“雙美共事一夫”的格局,蒲松齡充滿了無盡的羨慕。這樣的一個圓熟定式,既是蒲松齡對中國古代文人妻妾制度的一種美好修正,滿足了他子嗣延續(xù)的心理需求,同時也順應(yīng)了幾乎所有男人們共同的心理期盼。
請看:
《陳云棲》中的云棲、云眠這對異姓姐妹,早年在道觀時曾立下“但得一能知親愛之人,我兩人當共事之”的誓約。在云棲嫁給真生之后,因憐憫不幸流落江湖的云眠,竟主動提出“欲效英、皇”,即云眠亦嫁真生,希望以此改變其凄苦命運。多情的真生一人娶到秀出群論的二云,夫妻、妻妾之間洋溢著濃濃的親情。更重要的是,無論多么動人美妙的愛情,一旦落實到庸常的婚姻生活,自然會關(guān)注到婚姻的根本目的,所以,在結(jié)尾處,作者便安排云眠生一男一女,云棲則生一女三男。
《段氏》塑造了一個從“妒婦”變?yōu)椤百t婦”的連氏形象。富翁段瑞環(huán)“四十無子,因妻連氏既妒又悍,欲買妾而不敢。”后“私一婢,連覺之,撻婢數(shù)百,鬻諸河間欒氏之家?!倍稳瓠h(huán)日漸老邁,因沒有兒子,竟不斷遭受本家子侄的欺凌。經(jīng)此打擊后,連氏方后悔不已,竟一股腦兒給丈夫買來兩個小妾。一年后,一妾生一男,可惜夭折。段瑞環(huán)病故后,侄子們更是變本加厲趁火打劫。段家峰回路轉(zhuǎn),始于私生子段懷現(xiàn)身。在連氏看來,私生子畢竟也是子,自此,她理直了,氣壯了,官司贏了,家財要回來了。彌留之際,連氏用一生的感悟痛陳無子的酸楚,諄諄告誡女兒、兒媳:“汝等志之:如三十不育,便當?shù)滟|(zhì)釵珥,為婿納妾,無子之情狀實難堪也?!敝匾氖?,還要作為段家的家訓代代傳承。作品傳遞出納妾生子的強烈意識,致使男人們沾花惹草背叛婚姻的行為趨于合理化、道德化。這還嫌不夠,蒲松齡在文后竟禁不住對連氏贊賞有加:“連氏雖妒,而能疾轉(zhuǎn),宜天以有后伸其氣也。觀其慷慨激發(fā),吁!亦杰矣!”
《林氏》中的林氏,是一位被作者稱譽不已的“賢婦”。因林氏自己不能生育,她先是苦苦勸夫納婢,未果后,竟能想出同丈夫預(yù)約同衾,而后讓婢女為自己替身的招數(shù),費盡心思地把丈夫和婢女撮合到同一張床上,最終目的就是要為丈夫生子留后。
《顏氏》中的顏氏,是一個“天下冠儒冠、稱丈夫者,皆愧死”的巾幗奇才。當丈夫?qū)以嚥坏跁r,她女扮男妝負氣替考,結(jié)果一舉得中進士,后竟官至御史,最后她卻主動讓丈夫承其官銜,露出小腳,“雌伏”于室,甘愿當一個恪守本分的家庭主婦。而最讓這個“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奇女子愧疚惱恨的是,自己竟終身不能孕育,只好出錢給丈夫買個小妾,得以延續(xù)宗嗣。這樣的設(shè)計,可以窺視出蒲松齡潛意識里所期待、欣賞的配偶,不僅是“最才的女”,聰慧伶俐智商高;更應(yīng)是“最賢的妻”,善解人意情商好,要具備積極支持丈夫納妾或干脆為丈夫納妾的所謂婦德。
妻子不僅積極為丈夫納妾生子,甚至還精心撫育妾生之子?!斗课氖纭分械穆淦菚嚦傻拢c鬼女房文淑相愛六七年后,終于誕下個大胖小子。這對原配不生育的鄧成德來說,自然歡喜了得。可房文淑卻認為,做妾是仰人鼻息,孩子是自己生的,卻沒必要非得養(yǎng)育:“我不能脅肩諂笑,仰大婦眉睫,為人作乳媼,呱呱者難堪也!”于是,她將嗷嗷待哺的兒子一股腦兒托付給鄧妻。鄧妻雖忍受著丈夫“與妻婁約,年終必返,既而數(shù)年無音,傳其已死”的長期情感的煎熬,但在得到房文淑奇妙藥水而有乳之后,卻心甘情愿要哺育這個兒子。更讓人百思不解的是,鄧妻竟因此打消再嫁的心思:“積年余,兒益豐肥,漸學語言,愛之不啻己出,由是再醮之志以絕。”嗚呼,悲哉。
應(yīng)該說,蒲松齡不反對甚而積極宣揚一妻多妾制度的合理存在,是無視女子心理需求的一種男人的霸權(quán),是作為一個大男人強加給那些情同姐妹的妻妾們表面的一種和諧安寧。實際生活中,沒有幾個女性會心甘情愿地接受這種違背常情的作為。
《聊齋志異》中,蒲松齡還會想法設(shè)法讓良善之人得以子嗣綿延。
《珊瑚》中安大成之妻珊瑚,小心翼翼地伺候婆婆沈氏,但沈氏卻橫挑鼻子豎挑眼,直至逼兒子休妻方罷。面對丈夫的無情和懦弱,珊瑚一味容忍且安之、樂之;對惡婆婆的刁蠻刻薄,反能以德報怨。對珊瑚的所作所為,常人難以理解,但蒲松齡顯然是肯定的,反映出他強烈的男權(quán)意識。在他看來,婆媳之間要講究名分,為人媳者無論怎樣都要孝敬公婆,討其歡心。其實,他更想傳達的一個重要信息是,善良的孝德,是延續(xù)香火、光耀門楣的重要條件。所以,作品最終安排珊瑚苦盡甜來的標志:“生三子舉兩進士,人以為孝友之報?!毕喾?,對于兇悍暴虐的二成媳婦臧姑,蒲松齡極盡刻薄寡情之能事,在讓其慘遭官司不斷、嚴刑拷打等一系列報應(yīng)之后,猶嫌不夠,更讓早已深有悔意的臧姑受到最殘酷的懲罰:斷絕子嗣。兩個兒子相繼死去,臧姑又生十胎,竟一個也沒活,只得過繼了珊瑚的兒子為子。讀后,難免生出些許凄涼和酸楚的況味。endprint
更有甚者,為了給無子的良善者“延一線之續(xù)”,蒲松齡還描述了一個近乎荒誕的故事《金永年》。金永年八十有二,老婆年近八旬,兩個年齡相加一百六十歲的耄耋老人,忽夢神告:“本應(yīng)絕嗣,念汝貿(mào)販平準,予一子。”一對行將就木、本已絕望的夫妻,終因善行得以生一子以延嗣,以免愧對列祖列宗。對于這般顯然有悖常理的故事,讀來難免反胃欲嘔。
三
以上這些妻妾們,大都是世俗社會中的女子,在子嗣宗緒上可能難以免俗。那些來自異域世界的鬼魅仙狐,又能怎樣呢?
《巧娘》中的縉紳之子傅廉,天生是個閹人,他讓全家深陷絕嗣無后的可怕境地。鬼女巧娘生前雖才色無匹,無奈丈夫卻“病閹”,因不能獲得應(yīng)有的夫妻性生活的幸福,年紀輕輕就郁郁而終。死后遇到喜歡的傅廉,卻又是個廢物,巧娘因之嘆時命蹇落而以淚洗面。與巧娘孤魂相伴的野狐花姑,無意中得悉女兒三娘喪偶后孤苦無依,便產(chǎn)生撮合傅廉與三娘之意?;ü糜靡活w黑藥丸,使傅廉迅速變成一偉男。華姑急召女兒前來,促成與傅廉的好事。傅廉“發(fā)硎新試,其快可知”后,又設(shè)法與巧娘綢繆一番。后傅母得知兒子現(xiàn)狀:“喜極,逢人宣暴,以示子不閹。”
可見,只要能夠延續(xù)傅家香火,傅廉父母根本不在乎兒媳是鬼是狐,自然也就欣然接納鬼孫子了。小說以悲苦入筆,用驚喜作尾,圍繞子嗣延續(xù)問題,主人公歷經(jīng)過山車般的情感波折,終成傳宗接代大愿。
《小翠》中的小翠,一個率真任性、具有先知先覺奇能的精明狐女,她無視尊卑長幼等綱常倫理,常陪傻丈夫王元豐戲謔玩耍、嬉笑瘋鬧,調(diào)皮起來那叫一個無拘無束、無法無天。就是這樣一個靈動超凡的女子,當念及自己不能生育時,先是憂慮重重,苦勸丈夫:“今親老君孤,妾實不能產(chǎn),恐誤君宗嗣。請娶婦于家,旦晚侍奉翁姑。”繼而,為使丈夫盡快另娶新歡,甘愿讓自己迅速變老變丑,并焚毀自己的俊俏肖像,以便從丈夫的生活中徹底消失,促使王家及早走向美滿、安寧的新生活。
《阿英》里的阿英是只鸚鵡,曾得到甘家養(yǎng)育。甘父開玩笑要把她許配給兒子甘玨,她便視為正式婚約。自知不能生兒育女,便主動離開。甘玨另娶姜氏,因貌丑難稱甘玨心愿,阿英居然把姜氏打造成一美人,自己卻甘于“非柰非李”的尷尬境地。仁厚的嫂嫂沒有兒子,央求阿英在自家丫環(huán)里,物色一個黑丑卻有生男孩征兆的姑娘。阿英經(jīng)心調(diào)制三四天后下,丑小鴨竟蛻變成白天鵝。阿英用自己所能,達成甘家人接續(xù)香火的夙愿。
即使仙女錦瑟,同樣跳不出子嗣延續(xù)這一傳統(tǒng)藩籬。嫁給王生以后,見其妾有生男孩的面相,不但主動賜以珠寶錦衣,還促使丈夫“無夜不宿妾室”。最終,妾給王生產(chǎn)下五男二女。甚至,錦瑟還默許自己的丫環(huán)春燕與王生的私情,并笑盈盈地為難產(chǎn)的春燕接生兒子(《錦瑟》)。
無獨有偶,神女嫁給米生之后,苦于“數(shù)年不育”,便極力勸夫納副室延后,并拜托哥哥為米生買來顧姓姑娘為妾。妻妾兩人互敬互讓,后妾生兩男,與神女各養(yǎng)一個(《神女》)。
這些來自異域世界的鬼魅仙狐,她們和世俗中的女子一樣,背負著傳統(tǒng)的重荷,似乎是快樂無憂地為自己的男人生育、持家。
四
《聊齋志異》中還塑造了多個不走尋常婚姻路的女性,她們對婚姻的態(tài)度如何呢?
《俠女》中的俠女是個離經(jīng)叛道,特立獨行的冷美人。她堅定地認為,真正的愛情不必拘泥于婚姻形式。她與顧生的交往,既不求感情基礎(chǔ),也不指望婚姻之實。俠女主動與顧生合歡,只為給他生個兒子,以此來報答贍養(yǎng)其母之大德卻貧窮無以娶妻的恩人,以達成顧生延續(xù)香火,光耀門楣的夙愿。
與俠女生子報恩迥異的,是令人驚心動魄的“為情殺子”的另類故事——《細侯》。青樓女子細侯為了懲罰惡人富商,投奔情人滿生,竟決絕地殺死與富商所生的兒子。因為細侯深知,子嗣可以延續(xù)家族的香火,子嗣對于“齷齪商”來說,遠比金銀財寶更為重要。她殺死抱中兒,就是為了讓這個缺品無德的商人斷子絕孫,這是她作為一個弱女子能夠做到的最大的報復(fù)和最深刻的詛咒。但無論怎樣,細侯這種為了追求愛情而置無辜的親生骨肉于死地的極端行為,著實讓人難以認同。
還有著名的人花之戀的故事《葛巾》。紫牡丹幻化的少女葛巾,有感于常大用的癡情,不僅以身相報,毅然私奔,還讓妹妹做了常生的弟媳。兩位花仙子各自產(chǎn)下寶貝兒子后,只因常生猜忌不斷,便“舉兒遙擲之,兒墮地并沒”,常家的兩個傳宗接代的命根子,轉(zhuǎn)眼之間便灰飛煙滅了。葛巾用滅絕子嗣的殘酷無情的手段,對愚蠢的常生施以最慘烈的報復(fù)。
五
蒲松齡在大量反映婚戀主題的作品中,描繪了一個個情態(tài)紛呈的愛情故事。無論是人間佳麗還是異域精靈,她們大都不受制于清規(guī)戒律的拘束,而是大膽主動地追求熾烈的愛情,積極熱情地經(jīng)營美滿的婚姻。但是,耐人尋味的是,當子嗣的現(xiàn)實問題擺在眼前的時候,她們同樣會委曲自己的心志,成全丈夫的美意,甘心情愿地讓甜美的愛情、幸福的婚姻屈從于傳宗接代的傳統(tǒng)。因此,我們在近百篇聊齋婚戀故事中會發(fā)現(xiàn),幾近五成的作品明暗不一地涉及到關(guān)于子嗣的重要性的話題。
所以說,蒲松齡的婚戀觀中,男女之間固然有“情愛”之名,但更需“婚姻”之實。說到底,男女間最緊要的不是兩情相悅,而是能否傳宗接代,這是夫妻得以長期維系婚姻和諧的鑒別標志?;橐龅膶嵸|(zhì)意義,不只是追求甜蜜的幸福、表達愉悅的情感,更是為了打造一座延續(xù)后代的殿堂,是把這座殿堂打扮得漂亮奢華,以便實現(xiàn)光耀門楣的愿望。
總之,蒲松齡一方面極力頌揚愛情至上、貧賤不論的驚世駭俗的進步愛情觀,一方面又反復(fù)表達子嗣宗緒的強烈愿望,出現(xiàn)了諸多不和諧的音符,表現(xiàn)出其婚戀觀復(fù)雜性和矛盾性的特點。
當然,如前所述,蒲松齡是一個深受傳統(tǒng)思想教育的封建文人,不管其骨子里如何反叛脫俗,他畢竟無法超越強大的傳宗接代傳統(tǒng)觀念的苑囿,無法掙脫根深蒂固的子嗣延續(xù)的精神枷鎖。我們不能拿現(xiàn)代的標準去苛求蒲松齡,畢竟一個作家不可能突破他生活時代的條條框框。
參考文獻:
[1]金良年.十三經(jīng)譯注·孟子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2]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M].北京:中華書局,1993.
[3]南懷瑾.論語別裁[M].上海:復(fù)旦大學出版社,1996.
[4]丁寅生.孔子這個人[M].北京:九州出版社,2008.
[5]魚麗.胭脂聊齋[M].北京:中央廣播電視大學出版社,2012.
(責任編輯:朱 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