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明偉
回鄉(xiāng)之路
◎向明偉
我不想讓別人聽見
我的鑰匙
碰撞的聲音
聽見我
仿佛是個有家的人
——貓屎咖啡《離家的人》
鐵軌上好像有無數溝坎,人鉆在火車里,只能哐當地跟著跑。就這樣,跑進了谷城地界。
和徐春牛熟悉后,我還是謝絕了他的零食。那個金黃耀眼的雞腿,后來轉到了父親手上。不一會兒工夫,他就啃得只剩下了一截細細的骨頭。從廣州過來的數個小時,一路拉呱,這兩個原本生在一個村莊的男人,已經兄弟相稱,把我這個女孩晾在了一邊。
父親再次撕開啤酒的拉環(huán),愜意地將那種黃色液體灌進喉嚨,那還是徐春牛的。父親近乎嘮叨地說,他預備的食物,堆疊在行李架的最下層。過道之間塞滿了乘客,取來分享實在不易。但我知道,除了幾身御寒的衣褲,包囊內并無其他東西。他把回鄉(xiāng)視作輕巧幸福的事情,陶醉其中。當然,他并未視我為累贅,只是一種慣常的興奮,讓他有些忘乎所以。接下來,他至少承諾了三遍,回村以后,請徐春牛喝酒。
爆滿的人群,制造出一種類似霧狀的水汽,覆蓋了車廂兩側的窗戶玻璃。令人沮喪的晦暗色調,漸漸消解了令人眩暈的吵鬧。每過一會兒,我就揚手朝冰涼的玻璃抹上一次。透過那小塊明亮的地方,我看見天地間揚起了雪花。在鐵軌兩側,在開闊的小平原上,來不及消融的雪花,正在改變著土丘和房頂的顏色。
這是一趟加開的老式綠皮火車,它像一個和善的老人,沿路謙讓著所有呼嘯而過的正點車次。那些急于回家過年的牢騷、謾罵,只不過是它腸胃間的陣痛,結果依舊是漫長的等待。車速再次放緩,在那個瞭望口上,我望見了冬日原野上的喜鵲,它們在暮色將至的雪地飛來飛去。
徐春牛是一個從事雕刻的匠人。
他這樣對父親說,銀行、電信、酒樓,包括南方各級政府門前的石獅子,都可能是他們雕刻出來的。他準確地使用了他們這個詞語,想證明他并未吹噓。“那是南方一家極具規(guī)模的石雕藝術品公司。”他目光炯炯地望著我們。我裝著無所謂的樣子。父親喝干了易拉罐里最后一滴啤酒,漲紅的臉上有些激動。
早在很久以前,我就看過王寶強演的那個電影?,F(xiàn)實的囧境不再搞笑。上車以后,我們軟硬兼施,攆走了占據著我們座位的老鄉(xiāng)。他們的手上拿著和我們價格均等的車票,但運氣只賜座于其中的小部分人。我們喘息未定,那些站立的乘客突然像狂風席卷的麥田,整齊地朝后仰去——嘶鳴的火車,在薄暮中告別了廣州。
我媽一定離開了火車站廣場,她將孤獨地擠上公共汽車,趕回租屋。她已經多年沒有回家,父親在網上搶到了兩張車票,最后滯留的依然是她?!胺凑晳T了,工廠有班可加,還三倍的工資……”她收拾著行囊,眼圈泛紅,后來她長久地停留在洗手間里,任憑嘩嘩的流水聲從緊閉的門后傳出。她沉默著,堅持送我們去車站。當進站的人潮裹挾著我們到達檢票口,她的身影就完全地消失了。
“多帶孩子回家,這是我們大人該做的事情?!毙齑号5脑捯鹆烁赣H的共鳴,但他只字不提自己的孩子,好像他沒有孩子似的。
我的確對老家缺乏清晰的印記,現(xiàn)在,它就藏在那些水汽覆蓋的玻璃后面或前面,一分一秒地逼近身邊。有好幾次,語文老師夸獎我的作文寫出了真情實感,在課堂上,她把那篇編造得花紅柳綠的文章,抑揚頓挫地朗讀了一遍。我在其中想象了一番老家的模樣,成功地集結起一群猴子和狐貍,它們在后山的密林里鬧騰,攪得村民寢食難安……父親讀后笑翻了天。他甚至還說,今年春節(jié)一定帶我去林子深處,去套一趟狡猾的兔子……至于其他稀奇古怪的動物,可能會有,但現(xiàn)在,還不見長出來。他深情地描述了一番原本是莊稼地的后山,“小麥、包谷、紅薯和土豆,什么都種,那里的空氣中始終飄散著旱糧的香味。現(xiàn)在,人都來城里,沃地荒成了林子?!?/p>
我們忽略了我媽的感受,她似乎遭受了不小的傷害,神經質地哭了起來。十年之間,外公外婆相繼去世,唯有奶奶還活在老家。我沒有把這個獨處的老人寫進作文。毫無疑問,我愛奶奶,愛她的寂寞和堅強。我只是奇怪地覺得,倘若如此,恐怕我媽會加倍難受。
正如老師斷言的那樣,我是個想象力豐富的女生。五歲左右,父親把我?guī)щx了村莊,如果硬要說那是我的老家,這似乎顯得有些牽強。現(xiàn)在離家漸近,車廂里充斥著一片似曾熟悉的鄉(xiāng)音。我努力聆聽著滿耳的喧囂,渴望把它們變成可以感知的樂趣。然而,它們最終成為了催眠的音樂——我趴在堆滿零食和飲料的臺面上,沉沉地睡了過去。
我醒來以后,父親和徐春牛已經非常熟絡??梢钥隙ǖ氖?,父親十分欣賞徐春牛的職業(yè),他說徐春牛完全稱得上一個藝術家。他居然提起了法國雕塑家奧古斯特·羅丹的名字。這在空氣渾濁的車廂,多少有些可笑。
父親大約也就僅僅知道羅丹而已。在我們狹窄的租屋,真的存放著一尊羅丹的雕塑作品。那個托腮思考的裸體男子,是一尊小小的石膏贗品。去年夏天,父親把它像寶貝一樣從工地撿了回來。當時我正利用暑假,白天在青少年宮刻苦地學習素描。傍晚時分,他抱著他的寶貝,來不及換下沾滿灰漿的衣褲,就大大咧咧地走入了我的房間。我盯著他看。我高興極了。我媽在廚房燒制辣香嗆鼻的家鄉(xiāng)菜肴,我還以為,只有她還留意我十四歲的生日,然而父親帶來了最好的禮物。
“像你這樣的建筑工人,才算得上城市真正的雕塑家?!毙齑号?淞烁赣H幾句。
我后來知道,父親是了解徐春牛的。在那個村莊,少年的他們有很多機會一起搗蛋、玩耍,建立起深厚的情誼。
“石藝傳家的徐春牛后來成了雕刻墓碑的匠人,他很會耍弄一些神神叨叨的環(huán)節(jié),這樣便可以從主家手上弄到更多的錢物?!备赣H淡淡地說。
他拋下土地和奶奶,到廣東做建筑工人,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奶奶大抵這樣講過:“不去城里,好啊,你老婆要飛了。”村里“飛”了老婆的男人不在少數,父親痛定思痛,滿腹糾結地帶我去了南方。那時他嫉妒徐春牛這樣的人,他們憑借手藝,可以在家逍遙度日,完全不必遠走他鄉(xiāng)。
火車像個籠子,把所有人弄得沒了脾氣。犯困、打盹、吃喝、打嗝、放屁……徐春牛上演著這些環(huán)節(jié),他躺在臺面上,抱頭睡了一覺。醒來后,他說:“如果不是村主任叫我回去,雕刻一尊喜神,我才不回呢!”
“喜神是個什么?”我們很是迷惑。
“村里修路,你們總知道吧?”徐春牛說。
“我們都捐了一些錢呢。”我插嘴道。
“修的水泥橋還跨過了翠河?!毙齑号Uf。
“這個我知道,當年那河還淹死過人呢?!备赣H說。
“我家在村尾,那路咋修也沾不上邊。我跟村主任講,要是那路能繞去我家,我免費在橋頭雕刻一尊喜神?!彼肿煲恍Γ^續(xù)說,“我為他爹修過墓碑,可長他臉了。但這尊喜神長啥樣兒,我心里沒底。你說,我總不能整成獅子的模樣吧……”
聽著他們的談話,我忽然想起谷城蒼茫的雪地,想起那群活潑的喜鵲。我說,“雕一群喜鵲吧,吉祥如意!”
暮色再次貼在了窗外,車廂里依舊被蒼白的燈光照著。車廂一頭傳來勺子敲打餐車的聲音。在東倒西歪的人群中間,售賣晚飯的乘務員吆喝著,辟出了一條通道。父親站起來,他掏錢買了三個盒飯,把其中一盒遞給徐春牛。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接聽后,他說是奶奶打來的,問走到哪了。環(huán)顧四周,他只能回答在火車上。我們不知道具體位置,除了乘務員揮勺的響動,身邊異常安靜。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有這種事……怎么會呢?明天過除夕了……我們會注意安全的……”
徐春牛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坐定后,他說:“我不再雕刻墓碑了,我發(fā)過毒誓。后半輩子我只雕喜氣的東西。前半輩子我懷著恭敬,為村里老輩人樹碑,后來情況變了……我受不了那些,沒法正經為回村的年輕人做事,他們在外頭出了事,死了,鮮活的人成了一捧灰。我受夠了,我發(fā)過毒誓……”
父親緘默著,滿懷悲憫地注視著徐春牛。我也驚訝地望著對面那個男人,他在深夜低語。此時,車廂兩頭逼進的寒氣讓所有人蜷起身體,抱緊了自己?;疖嚨乃俣让黠@放緩,大約滑行了一分鐘,它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再次臨停在一條峽谷的深處。
一個幼兒哭了起來,她的聲音在昏睡的人群上空流動,飽滿清亮,滿懷委屈。我想起多年前離家的自己,眼睛不禁潮潤起來。我爸伸手拍了拍徐春牛的肩膀。“睡吧!”他說。不約而同地,他們把手抱緊在胸前,向后仰去,閉上了眼睛。幼兒的哭聲微弱了,變成了囈語。我也再次把頭埋在了小臺面上。
清晨醒來,我們發(fā)現(xiàn)徐春牛不見了。他的座位上盤踞著一個兇悍的胖女人,她不斷地撥打著手機,雙手像抹布一樣,煩躁地敲擊著窗戶玻璃。她吼道:“老娘也想快呢,這快得了嗎?”接著,她開始咒罵這趟慢如老牛的火車。她嘴里飛濺的唾沫,幾乎砸在了我們臉上。
達城到了。這個終點站的上空正飄著繁密的細雪。然而,除夕的氛圍也趨于濃郁。盛裝的人們正匆忙地趕路回家。在鼠灰色的云影下面,不時傳來爆竹的悶響。
我們走出站臺。我張開雙臂,歡快地跑到了廣場,去迎接南方難見的勝景。
父親接聽了一個電話,他告訴我,是徐春牛打來的。
“他在前一站下車了。你奶奶昨晚告訴我的事,有人打電話也告訴了他:前幾天,村主任的兒子在云南的工廠中毒身亡?,F(xiàn)在,人家正盼著他回家樹碑呢。”父親用溫柔目光持久地望著我,帶著鼓勵,“我理解徐春牛。你十歲那年,他兒子死在了外邊。一晃五年過去了,怎么忘得了呢?”
剛剛涌來的喜悅,忽然收斂了起來。我緊緊地依偎著父親,悄悄攥緊了他的手腕——只有這樣,我似乎才覺得安全,才不致走失在這片土地上邊。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