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從
四狗大名王貴,可村里人都叫他四狗。四狗吃百家飯長大,沒有別的活法,靠給村里人放牛混日子。
有一天,四狗在山上放牛時被雷劈了,沒死,倒把腦袋劈開竅了。他想,我該娶媳婦了。于是他忙跑到信用社把攢的那點兒錢都取了,之后跳上了進(jìn)城的班車。
四狗的打算是買臺耕田機(jī),買耕田機(jī)為的是賺錢,賺錢的目的是起樓房,起樓房的目的是娶媳婦。
哪知到了城里一打探,錢不夠,還差好幾百呢。思來想去,他決定去找二蛋借。
二蛋在城里當(dāng)官,聽說是個局長,但論起輩分,還得管四狗叫叔。四狗心想,二蛋每次回家見到他,都鼓勵他搞好生產(chǎn),爭取娶個老婆。自己買耕田機(jī)是為了發(fā)家致富,二蛋一定會借錢給他的。
四狗以前去過一趟二蛋家,不過有好些年頭了,這回摸索了好半天才找到門。一看四狗登門,二蛋怔了一怔,接著臉上綻開了笑容,好像碰著什么大喜過望的好事似的。他一拍大腿,親熱地把四狗拉進(jìn)來:“哎呀,四狗,你來得太及時了,我以前咋就沒想到你哩!”
四狗有些受寵若驚,漲紅著臉,結(jié)結(jié)巴巴地把自己的來意說出來。二蛋一聽哈哈大笑:“難為你想起我。行行行,馬上就借給你。不過,你得答應(yīng)我一件事?!彼墓芳雀吲d又不安,忙問他要幫什么忙。二蛋抽了口煙,笑瞇瞇地說:“最近有個詩歌大賽,我要你去參加。”
四狗頓時傻了,騰地站起來,雙手亂搖:“不行不行,我就是個放牛的,只會唱幾句山歌,哪會寫什么詩啊?我沒念過書,連字也認(rèn)不得幾個。”
二蛋哈哈一笑,招招手讓四狗坐下,然后挪過胖乎乎的身子,拍著四狗肩膀說:“知道,不用你寫,我給你寫!”
他告訴四狗,詩歌大賽是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搞的,目的是為他們新開發(fā)的項目做宣傳。詩他自己來寫,但要以四狗的名義去參加比賽,獲獎后四狗去領(lǐng)獎,把十萬塊獎金抱回來,再交給他,就這么簡單。
四狗撓撓頭皮,心說二蛋這話也說得太大了吧,參加比賽就準(zhǔn)能獲第一名?二蛋呵呵一笑,有些神秘地說:“你只管去參加,第一名是你的跑不掉!”
四狗還是犯難:這不是叫我作假么?弄不好,要出大洋相,給村里人留下笑柄。他支支吾吾地說,還是叫別人吧,叫個認(rèn)字的也比他合適。
二蛋感慨地說:“認(rèn)字的人多了,可我心里信不過他們,要不能等你來?”
說完,他進(jìn)屋拿了一沓鈔票出來,往四狗手里一塞:“拿著,這一千塊先拿去買耕田機(jī),不用還了。等你把十萬塊獎金送來,我再給你三千辛苦費(fèi)。”
四狗眼見是無法推掉了,只好硬著頭皮答應(yīng)下來。二蛋高興地說:“好,你等一下,我這就寫首詩讓你去投稿!”
拿了張白紙,二蛋一手拿筆,一手夾煙,伏在桌上開始作詩。煙抽完一支又點一支,紙上還是沒有一個字。
四狗正在一旁坐立不安地等著,忽然二蛋回頭問他:“四狗,你要是有了錢,最想干啥?”四狗想了想,有點兒不好意思地喃喃道:“我、我想有個家,要是有十萬塊,我就起個樓,娶個漂亮、漂亮的媳婦!”
二蛋點點頭,只見他把煙一掐,深吸一口氣,一氣呵成寫成了一首詩。
四狗大字不識幾個,也不曉得二蛋寫的是啥,只見二蛋額頭沁出了汗珠,四狗心說這寫詩真不容易,比放牛還費(fèi)力氣。
二蛋把詩裝進(jìn)一個信封,又在上面寫了地址和收信人,完了一擦汗,沖四狗一擺頭:“走,我送你投稿去!”
四狗坐上二蛋的小車,新鮮勁還沒過,車停了。二蛋指著前面一個氣派的大門說:“看見沒,那就是房地產(chǎn)公司,你把詩拿進(jìn)去,交了就出來,直接回家。”
四狗愣愣地點點頭,二蛋又叮囑他說:“記住,這事對誰也不能說?!?/p>
四狗接過信封,下了車,肚子里打著小鼓,畏畏縮縮地推開了大門。剛進(jìn)去,馬上過來一個漂亮的女孩,問他是不是想買房。
四狗說:“不、不是,我、我、我來投稿的?!迸⒔舆^信封,又打量打量他,笑了:“歡迎歡迎,稿件就先留下,請您放心,如果獲獎我會通知您的?!?/p>
四狗完成任務(wù),松了一大口氣,如獲大赦一般,沒等人家把話說完,扭頭就跑了出去。
回到村里,四狗一直忐忑不安,總覺得自己弄虛作假,被人知道了,可就別想娶老婆了。
過了半個月,這天四狗正在給人耕田,忽然村頭的老邊飛跑過來,手舞足蹈地沖他喊:“四狗,你還犁個屁田啊,快去領(lǐng)獎,人家打電話來了,說你王貴得了第一名!你小子,原來還會作詩啊……”
四狗一聽,差點兒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大伙兒問他,獲獎的是一首什么詩。四狗哪知道,一個勁搖頭。后來被大伙逼不過,一急,隨口說了幾句放牛山歌:
隔江看見人曬谷,
無得去近作一堆。
手拿檳榔捏出汗,
無得知心人做媒。
一時間,四狗這首放牛山歌獲得十萬大獎的消息,傳遍了十里八鄉(xiāng)。
兩天后,四狗煥然一新,在全村人的目送下,踏上了進(jìn)城領(lǐng)獎的道路。
在主辦方安排下,四狗在高級賓館住了一晚。第二天吃過早飯,四狗到了房地產(chǎn)公司一看,門外搭了個領(lǐng)獎臺,上面坐著一排人,大概都是領(lǐng)導(dǎo),當(dāng)中還有個人影覺得眼熟。再仔細(xì)一看,原來是二蛋,正含笑向他點頭哩。
有二蛋在臺上壓陣,四狗的心一下踏實多了。他被安排在臺下正中的位置,等著頒獎。等啊等啊,終于開始了,先是幾個腦門光亮的老頭說了一通廢話,最后由二蛋宣布獲獎名單,他滿臉驕傲地念出了第一名獲獎?wù)叩拇竺和踬F!
名單念完了,獲獎?wù)唛_始上臺領(lǐng)獎。最后頒的是第一名,四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到臺上,二蛋親熱地握住他的雙手,笑容滿面地說:“祝賀你呀,年輕人,再接再厲,我們市的詩歌就靠你了!”說著把一塊牌子遞到他手中。
四狗端著牌子,扭頭就要往臺下溜。正在這時,臺下突然跳上來一個人,擋住了去路:“慢!”
四狗一驚:“我……”endprint
跳上臺的是個記者模樣的男人,脖子上掛一只長相機(jī),鼻梁上戴一副厚眼鏡。他瞅著四狗問:“請問,您就是本次詩歌大賽第一名的得主王貴先生吧?”
四狗不知所措地點頭,長長地哦了一聲。眼鏡男接著提高了聲音:“這首獲獎的詩真的是您寫的嗎?”
四狗頓時覺得腦袋“嗡”的一下,心里說:完了,我早說不會這么容易的!
他又一想,事到如今,只能死雞撐硬頸了,就點了點頭,說是。
眼鏡男又問:“請問王貴先生,您是干什么的?”
四狗喃喃回答說:“放、放牛的……”
這話一出,臺下的人“哄”的一聲笑起來。四狗一張臉紅了又白,白了又黑,黑了又紅,下意識地回頭向二蛋求助。
二蛋鐵青著一張臉,死盯著那個半路殺出的程咬金,猛地厲聲問:“你是干什么的?是哪家報社的?”
眼鏡男抬頭發(fā)出一聲大笑:“我是省城都市報的,屬于不請自來。自然,我沒有拿主辦方的紅包。”
二蛋不禁倒抽一口涼氣,和旁邊的人面面相覷。不等他們做出反應(yīng),眼鏡轉(zhuǎn)身對臺下大聲說道:“我要揭發(fā)這里面的黑幕,我懷疑這個活動動機(jī)不純,有人借活動行賄受賄。大家都看過第一名的作品吧,那叫什么詩?這樣的作品竟然能拿第一名,不能不讓人懷疑,這首詩的真正作者是在座的某位領(lǐng)導(dǎo)……”
四狗聽到這兒,心里刷地雪亮。怪不得二蛋這家伙那么有把握拿第一名呢,原來是這么回事!他不由扭頭看了看二蛋,心說二蛋呀二蛋,你想貪就貪吧,何必搞這么多名堂出來?現(xiàn)在還把我拉下水了,二蛋大侄子,你個兔崽子這次把我害慘啦!
臺下越聽越有味,臺上的領(lǐng)導(dǎo)卻越聽越坐不住了。二蛋呼地站了起來:“我就是負(fù)責(zé)本次評選的,我可以對著良心說,我沒有一件作品參賽。獲獎的作品是大家集體評定的,你可以懷疑我們評委的水平,但不要誣蔑我們的人品!”
“好!”眼鏡男大步走到四狗身旁,“就不說第一名的作品是好是差,但我敢說這位王貴先生并不是作者本人!我剛從作者的村里趕來,他沒念過書,連字都不認(rèn)得,怎么會作詩?”,
四狗又覺得腦袋“嗡”的一下,差點兒癱在地上。原來人家早就盯上這個活動了,還去村里把他的底細(xì)摸得一清二楚。
二蛋這下也懵了,臉脹得像豬肝一樣,可嘴上還是硬撐著說:“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作品是作者親自投送的?!绷硪粋€領(lǐng)導(dǎo)拍著桌子問:“胡說,你憑什么說人家不認(rèn)字?”
眼鏡男從包里拿出一張紙,沖臺下?lián)P了揚(yáng),說很簡單,四狗如果會認(rèn)字,只要把他寫的詩對著讀一遍就行了。他就相信,獲獎的作品是他本人親自作的。說罷,他把紙塞到了四狗手上。四狗喃喃問:“干、干什么?”
眼鏡男冷笑著說:“這是你獲獎的詩啊,你能對著大聲念一遍嗎?”
四狗完全傻了,怎么念?二蛋也沒給他念過??!不由得又回頭看二蛋,哪知一看二蛋的位置已經(jīng)空空如也,這家伙居然偷偷溜了。
臺下的人開始起哄:“快念快念,念了就有十萬抱回家??!”
四狗前后無路可走,被逼得急了,頭腦一熱,大吼了一聲:“念就念!”
臺下一下安靜下來,不少人拿著獲獎作品,準(zhǔn)備對著稿子看四狗念得對不對。四狗瞪著紙上的詩,一行一行的,一共有十行,每行字?jǐn)?shù)都不一樣,該念啥呢?念一首山歌吧,字?jǐn)?shù)又對不上。
四狗定下神來仔細(xì)看了看,他發(fā)現(xiàn)有幾個字是他認(rèn)識的——我、家、十萬、房子、老婆……猛然間,仿佛一道靈光打在他天靈蓋上。四狗靈感進(jìn)發(fā),張嘴大聲念了起來:
我想有個家……我很窮……要是……我有……十萬塊……我就建房子……再……娶一個漂亮的……女人……做老婆……
念完了,臺下人們紛紛嘀咕,沒念錯呀,一個字都不差。眼鏡男不敢相信地瞪著他,喃喃道:“不可能,你在村里念的是山歌……你真的認(rèn)字嗎?”
就在這時,二蛋又回來了,帶著一幫保安涌到臺上,沖眼鏡男一指:“把他給我拖走!”
幾個保安像抓小雞一樣把眼鏡男拉了下去,眼鏡男一路大呼小叫:“沒這么簡單,我會跟蹤這件事的!”
眼鏡男一走,所有的記者一下涌上臺來,把四狗團(tuán)團(tuán)圍?。骸罢垎柲惬@得十萬大獎,最想做什么?”四狗想了半天,回答說要建兩層小洋樓,再娶個漂亮的老婆。
一個星期后,四狗悄悄進(jìn)了城,來到二蛋家,從蛇皮袋里倒出一捆捆鈔票。二蛋看了,臉上卻沒有半點兒高興的樣子,淡淡地問他:“四狗,你起二層樓再娶個老婆,要花多少錢?”
四狗一怔,說至少得十萬吧。二蛋揮揮手:“都拿走吧,拿回去起你的小樓,娶你的老婆去!”
四狗傻乎乎地瞪著他:“都給我啊?你、你不要一點兒?”
“要你的頭?。 倍昂鋈话l(fā)起火來,指著他鼻子吼,“人家在盯著我和你呢。你要不起樓不娶老婆,那錢不是明擺著到了我這里啊?你就不會說存在家里嗎?拿走,拿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