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旬利
第一次在櫻桃熟了的時候,回到了家鄉(xiāng)。
老家的土地瘠薄,但上天依舊給了老家格外的關愛,讓老家的土里多了不少礦物質(zhì)。那里氣候溫暖,陽光充足,于是地里產(chǎn)有在當?shù)睾苁侵N果木:拐棗、柿子和櫻桃。
記事后的家鄉(xiāng),家家戶戶都是有一兩棵櫻桃樹的,或屋前,或院后,或地頭,或坎下,整個陳家溝,山上山下,漫山遍野,都是櫻桃。那櫻桃樹不高,樹身粗壯,分支分杈恰到好處,適合孩子攀爬。少兒時,那些櫻桃樹就是我們的樂園,男孩子總是在樹上學著小兵張嘎,打著“麻雀戰(zhàn)”、“游擊戰(zhàn)”,女孩子總會在樹身橫斜的枝干上,綁上兩道繩子,就是一個上好的秋千了。有時男孩玩累了,看到女孩子蕩的熱鬧,也會爭過秋千,依誰蕩的久、蕩的高為榮。我平時蕩的少,膽子卻大,偶爾會蕩得幾乎要和樹腰高了。
隨著父母在外地,每每和櫻桃樹的親近,就是過年的那些日子。而櫻桃花開的時候,櫻桃熟了的時候,我都是無緣相伴的。
前幾年,留守在家里幾個叔伯,聚在一塊兒琢磨:大集體時,家家都窮,一年的油鹽醬醋,孩子的上學費用,都指望著櫻桃的那點收入。聯(lián)產(chǎn)到戶后,剛剛起步,底子薄,種子、化肥、農(nóng)藥等等,往往需要不少資金的,櫻桃又成了糧食的補充,這會兒,兒孫們常年在外,莊稼種的少了,也少了孩子們的害騷,櫻桃就不再是當初那樣的精貴。想大哥這一家外出的早,晚輩們幾乎是沒有吃上家里的櫻桃,便相約每人摘上一挎籃櫻桃,一塊兒坐車幾百里來給我們送櫻桃。那一次,一家大小都聚在一起吃家鄉(xiāng)的櫻桃,整整幾天,我們好像把一生一世的欠缺都吃了回來。
平生里,櫻桃見了不少,吃過的也不少,可也不是特別的貪嘴,更沒有細細的去探究過櫻桃。潛意識里,時常是把櫻桃和女人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且不說櫻花,單是櫻桃,賣櫻桃是女人,買櫻桃的是女人,吃櫻桃的多半還是女人。常見的文章也往往是把櫻桃和女人連在一起的,櫻桃小口、櫻桃紅、櫻桃美女,離開女人,櫻桃何所依?想那半街一字兒排開的賣櫻桃的鄉(xiāng)下婦人,總會讓人想起農(nóng)村的純樸和美麗;想那剛剛買過手的一塑料口袋櫻桃,轉眼間被女人們消滅大半,就會感嘆,所謂的櫻桃小口幾乎就是為櫻桃而生的。
吃過家鄉(xiāng)的櫻桃,對櫻桃的滋味和印象有了大變——櫻桃不只是酸酸的,也不再是女人的專利。那味道,是甜中藏酸,甚至是純粹的櫻桃甜,也會醉倒男人,讓男人癡迷。
這次回老家,終于見到了家里櫻桃熟了的景色。只見那坡梁之間,房前屋后,盡是結滿紅透鮮艷櫻桃的櫻桃樹。又似在鬧市中的一個游園,到處都是飄忽著的靚麗女子,在妖嬈中又半遮半掩,或大、或小、或高、或低、或遠、或近,各具風采和風姿,在熱烈中充滿著渴望。每見到一樹,我都禁不住的走近,看那如瑪瑙、如琥珀晶瑩剔透的櫻桃,簇擁在枝頭之上,掩映在綠葉之間。摘一些放在手掌里,能清晰的看見圓潤的果兒身上,布滿細細的骨骼和脈絡,啜幾粒在嘴中,是熟透了的櫻桃甜。
穿行在櫻桃的世界,走著看著,看著走著,我似乎又感到有什么不對。在偌大的一個村子里,所見房屋大多都不再有人居住,房門通常都是緊鎖著。偶爾發(fā)現(xiàn)一些場院里有人走動,都是年逾古稀的老人,連留守兒童都少見。那曾經(jīng)的滿村人摘櫻桃、賣櫻桃的熱鬧情景,已經(jīng)不再。那些被上輩人和堂兄堂弟種下的致富櫻桃,在熟透的時候,竟沒有人采摘。在不長的幾年中,我們陳氏本家的幾個叔伯也已先后作古。堂兄堂弟堂姐堂妹,都散落在天南海北,真是令人感嘆:世道的變化,社會的變遷,是那樣令人無法捉摸、無法預料。忽然想起幾年前,幾個年過花甲的老人,從櫻桃樹上艱難遲緩的采摘那一挎籃滿滿櫻桃的情形,他們在極短的時間里,是怎樣將櫻桃迅速的送到我們住居地的?當時,山上那更多的櫻桃莫不是都無人采摘了嗎?想到這里,我禁不住眼睛濕潤了。
如今,老家不會再有人給我們摘櫻桃、送櫻桃了。叔伯門前的櫻桃和陳家溝家家戶戶門前房后的櫻桃,依舊枝繁葉茂,果兒累累,顯得更加鮮艷、迷人,只是很少有人采摘,連貪嘴的小孩子也幾乎找不出幾個。滿村滿目的鮮紅和光采,卻有著一絲難掩的落寞和寂寥。
櫻花燦爛而又短暫,輕盈而易飄落,櫻桃何嘗不是如此?她有著瑪瑙般的形狀,她有著令人眩暈的色澤,她有著獨存于世的滋味,卻決不肯為了賞識和采摘等待,在短短的時間里就墜地入泥,香消玉隕。就連從花季到成熟的時間,櫻桃也是短促而迅急的,仿佛在用她所有的心魂力量,告訴著世人:世間不會有所謂鉆石般的亙久,也不會有能永久保存的凡胎肉身。
只是櫻花決不會因為倏忽易逝而不綻放,櫻桃也決不會因為無人采摘而不掛果不成熟,她只是努力去走完自己的人生軌道,她只是努力的營造屬于自己的生命價值。也許,這個世界上每一個生命都需要盡力綻放自己的生命價值,發(fā)現(xiàn)彼此的生命價值。終有一天,當人類發(fā)現(xiàn)自身所需要的不可脫離的那種生命價值時,還會循著原路回來。
其實在櫻桃的內(nèi)心世界,未必就一定寂寞。
日月傳奇
“你永遠不懂我傷悲,就像白天不知夜的黑。”
站在日月山上,或許,是這首歌最好的吟唱之地了。那似乎平常而又毫無價值的詞意在歌手竭力傾訴表達的旋律之中,找到了無限釋放的和無限放大的境地,幾乎說盡了人間所有的悲傷和所有的痛徹心扉。
這座山一定是有著前世今生的,注定是承受著某種使命和悲傷的。他是祁連山的一條支脈,山體赤紅,有著火的顏色和相思般熾熱和纏綿。它立于中原通往西南和我國西藏的要沖上,是我國西部除秦嶺之外的又一座自然地理分界線,也是我國外流區(qū)域和內(nèi)流區(qū)域,季風區(qū)和非季風區(qū),黃土高原和青藏高原的分界線。 山東側,村落密布,阡陌縱橫,梯田交錯,林木蒼翠,一派塞上江南的風光。山西側,帳篷點點,炊煙裊裊,牛羊遍地,綠草連綿,一幅塞外壯觀的草原景色。
從西寧到青海湖,從中原到西藏,日月山是必經(jīng)之路。身為秦巴山人,見慣了高山峻嶺,也曾去過不少名山圣岳,及至到了山梁,還不敢相信聞名天下的日月山到了。她只是連綿群山中的一座,山不高,馬鞍形,山峰處有一豁,豁兩邊山頂各有一大一小乳峰般的山包,各自有亭。一曰日亭,一曰月亭,日月亭下的山腰,矗立著一位女子的漢白玉塑像,由下而上,由上而下,構圖渾然一體。原來,青藏高原的山,似山似原似丘陵,兼有高原的壯闊、山的雄美和丘陵的溫婉。高原的陽光照在日月山上,色彩斑斕。朝陽的一面,光澤色和草原融合在一起,明媚而清明;背陰的一面,有黑色的山的倒影,飄忽著惑人的氣息。遠方的山,卻是大片的紅,圍繞著日月山獨有的蒼翠和潛流在身心中無限的春意。endprint
一邊是田園,一邊是牧場;一邊是漢族代表的黃土高原,一邊是藏族同胞的西藏高原。日月山億萬年來分分秒秒的目睹這這強烈的反差,感受著近距離永恒的陌生和不可交集的悲劇,內(nèi)心經(jīng)歷著心魂的煎熬。
就在日月山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煉獄之中,一千三百年前,一位女子出現(xiàn)在這里。這位女子叫李雪雁,時年十六歲。她是唐太宗李世民宗室女兒,知書達禮,聰慧而美麗。她帶著佛像,書籍,500馱五谷種子,100馱鋤犁,還有一支樂隊,數(shù)百名最好的工匠,離開了生養(yǎng)她的八百里秦川皇都,出咸陽,過鳳翔,越隴山,一路來到日月山。一向樂觀豁達的女子在這里停了下來,站在山頂,隨從告訴她,過了這座山,就是蕃界了。目睹著一山之隔截然不同的兩重天地,繼續(xù)往西,等著她的是一片未知的蒼茫。早有心理準備的李雪雁也心生傷悲,回望家鄉(xiāng),來路早已被群山遮住。那一刻,女子心中的內(nèi)容都刻錄在這座山上,成為千百年來漢藏同胞揣摩猜測的神秘。
但這位女子最終還是跨過了日月山,一去之后再沒有回頭。她是在完成著中華民族歷史上最具有史詩般的婚姻——漢蕃和親。從沒有一個女子嫁的如此豪情和悲情,她每走一步,都在把漢唐文化、漢蕃交流推向世界地緣的頂端。她的出嫁之路,真是開辟了一條中華歷史上人人皆知的“唐蕃古道”。自此沿著大致相同的路線,驛站連綿,使臣、商賈、僧侶往來不絕。也是沿著這條路,漢藏人繼續(xù)開拓前行,與“泥婆羅道”相連,進而貫通了中國和印度、尼泊爾等南亞諸國的聯(lián)系。
這一座等待了億萬年的山,因為這個女子從此不再叫赤嶺,而因那永恒的情感而更名日月山。李雪雁的名字也不再有人喊叫,只剩下文成公主這個光耀日月的名號。
因為日月山那山東山西對比強烈的讓人虛幻和驚嘆的獨特;因為文成公主這驚天動地的一嫁,漢藏兩族都把文成公主在日月山的一駐、一停、一回頭,而又向前邁出的毅然堅定的一步懷念了千年。
傳說文成公主在日月山駐足時,知道自己再也不會返回長安,就拿出皇后所賜的“日月寶鏡 ”,從鏡子中觀看長安的親人和景色,不禁傷心流淚。在山東聚一溪,流入黃河;到了山西就匯成一條青藏高原唯一一條由東向西的小河。隨同她一路西去,最終注入青海湖,人們把這條河叫做倒淌河。無論何等傷懷,但在日月山上,文成公主想到了身負的重任,便果斷摔碎了“日月寶鏡”,斬斷了對故鄉(xiāng)和親人的眷戀和留戀,下定毅然前進的決心,義無反顧的走向西行的道路。那“日月寶鏡”的兩截就化為今天的日月兩亭所在山包。
今天的我們,習慣以人性和個性去演繹和生發(fā)那個時代的人失去自我的一面。中華民族延續(xù)五千年,成為世界上唯一連續(xù)沒有斷裂的古老文明,是所有中華兒女前仆后繼犧牲小我而成就的。文成公主的豪情和悲情在于,在國家和民族大局面前,她多半是自我選擇的。
在文成公主“和親”前,統(tǒng)一了藏族居住區(qū)的英雄松贊干布和唐太宗李世民進行過兩次強烈的較量,先是唐朝潰敗,后唐朝又取得了大勝。不打不相識。兩位歷史巨人都明白,戰(zhàn)爭只能犧牲更多的生命,只能是兩敗俱傷。在這種歷史背景下,唐貞觀十四年(公元640),松贊干布派使臣向唐朝求親,文成公主主動應征25歲的英雄松贊干布,太宗許嫁。出嫁前,文成公主并沒有輕易應允,而是五難松贊干布的求婚使臣祿東贊,讓使臣分清在起的100匹馬駒是欄外那100匹母馬所生。而自己站在300名姑娘中間,讓其辨認等等。對此聰明的祿東贊都一一破解,文成公主這才踏上和親之路。
文成公主用自身連通了漢蕃之間亙久的隔膜和陌生,避免了中國歷史和版圖的一種可能的悲劇。在日月山上,文成公主在摔碎日月寶鏡的那一刻起,就懂得了差異的永恒。她把日和月連在一起,把個人和歷史連在一起,把瞬間和永恒連在一起,把一種不可能連在一起。讓日和月交相輝映,讓白與晝有了對吟,演繹了一出日和月的千古傳奇。
或許,文成公主的“懂”和“連接”是在更大意義上存在的,她改變不了圓與缺的既有。她作了所有的一切,唯獨留下自己內(nèi)心那個浩瀚地、神秘地的心空,成為中華歷史和中華民族無法全部釋解和真正演繹的絕密。雖然日月山此后車水馬龍,蕃貨云集,成為漢藏以貨易貨熱鬧的“互市”,不再寂寞和孤獨,然而,在有了文成公主這個千古知音后,在靈魂上卻又多了一層永恒的煎熬。
日月山上,我曾看到有幾位藏族婦女一邊在默念著白渡姆,一邊垂著彎腰向文成公主的塑像祈禱,專注而虔誠。純真的藏族同胞,不會無休止的去糾結那些內(nèi)在和行進過程的喜怒哀樂。
她們會記住,記住該記住的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