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桂芝

——這是我收集來的眾多藏地故事中的其中一個。

在次央拉和我們組長的努力下，我到底還是與梅朵結(jié)了婚，梅朵說她不在乎我抑郁不抑郁，抑郁不是什么大病，慢慢會好的。我感謝梅朵對我充滿愛和希望。

其實，我的抑郁癥并不是因為我的前妻，也不是因為工作上的事情，是因為另外一個女子。

說起來，那都是幾年前的事情了。那是2003年的非典過去不久，真正的非典并沒有來，只是非典的恐慌過來了。然后又開始禽流感，禽流感也沒有來到這里，這里海拔太高，人來了都有高原反映，何況是傳染病。沒有禽流感卻發(fā)生了局部性的鼠疫，鼠疫最嚴(yán)重的還是那個鼠疫頻發(fā)的偏遠草原。說是草原，其實有些地方是連草毛也沒有的戈壁。在第一時間里，疾病防控中心派疫情防控小組奔赴該地區(qū)。小組還是我們十幾個人外加兩個北京專家。我這些年都在疾控小組，組長是我們防控中心的副頭兒，是一個煙癮特別大，說著一口陜西方言，看見了美貌風(fēng)騷女人很把持不住的四十多歲的胖子。

我們的帳篷營地就在距離縣城有三四百米的一片平平的綠色高地上，往下走五百米就是一條河流。雖然是高坡，但是只有兩天功夫，草地上的潮濕還是滲到了被褥上，晚上躺下睡覺感覺睡袋都可以擰出水。半個月后開始有老鼠光顧我們的帳篷，看它們敏捷的樣子像是去誰家剛剛偷喝了幾杯青稞酒，看上去并不是染上鼠疫的那些。但是，看見這些災(zāi)難中的鼠類，就像看到了化驗液體里浸泡著的死老鼠的魂兒，還是叫人內(nèi)心里不舒服。過去我是無視這些感受的，這一次的鼠疫來勢兇猛，不由得讓我心生怯意?！砻嫔鲜遣菰箢惖慕匐y，這又何嘗不是所有生命的劫難呢？

最舒坦的時候是在白天太陽出來的時候，在帳篷里工作久了，我們都習(xí)慣走出來伸展胳膊做深呼吸，然后被肆意的陽光沐浴，瞇著眼睛四下打量，仰起臉看天看悠悠的云。于是，突然感覺，在這個又荒又野的荒野上，那天空巨大的變幻莫測的云，才是轄制著這里的天和地的王者。到了這里沒有兩天，在野外忙來忙去，我們小組的人基本上是統(tǒng)一的戶外裝，同樣的被高原的太陽光和紫外線抽打的醬紫的膚色，再也看不出來哪個是白皮膚哪個以前就是黑皮膚。在皮膚曾經(jīng)很白的男人們眼里，這灼人的太陽光是具有穿透力的，就像無形的鞭子抽打著他們裸露在衣服外面的每一寸皮膚。曾經(jīng)有這樣一個故事，說是一個同事回內(nèi)地過夏天，穿著短袖上街，引來很多驚訝的目光。他知道人們是驚訝于他脖子以上絳紫色的部分，在家鄉(xiāng)人們看來，他的脖子以上的部分就像帶著一層醬色的罩子。他實在受不了家鄉(xiāng)人的這種眼神，這眼神比高原上的紫外線還殘酷。后來，他只在冬天的時候回內(nèi)地休假了。他們習(xí)慣把這醬色的臂膀戲稱為“撒上椒鹽和孜然就可以吃的烤肉，——熟啦！”

我們帳篷的旁邊不遠處，就是這里的人們天天煨桑的桑爐。桑爐就是這里的民眾精神的寄托之地，就像這里的寺廟一樣有著不可估量的信仰上的含義。經(jīng)過桑爐旁邊的那條小路往上走不遠，一個小山坡上有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經(jīng)幡陣，經(jīng)幡與桑爐都代表著一種悠久的信仰，是同一種性質(zhì)，只是形式不同罷了；有一條小路從經(jīng)幡下穿過，不知道綿延到什么地方。帳篷的背后有一個雜草叢生的土石堆，不像是瑪尼堆，瑪尼堆是一塊一塊的石頭壘起來的，上面是不長草的。但是又看不出是什么，表面只不過是一個讓人有點奇怪的雜草茂盛的土石堆，另一方面又讓我覺得很像內(nèi)地的墳?zāi)??？墒沁@里的喪葬一般都是天葬，還有水葬，天葬臺沒有喪葬的事情，即是本地人也不常去，一些游客偶爾去了，說的也是模棱兩可，真真假假的。雖然我也是在西藏出生西藏長大的人，本地人一些喪葬習(xí)俗或者是其它習(xí)俗對我的生活似乎影響不大，所以只是一知半解。不過，我敢肯定這個土堆不是什么墳?zāi)梗诖斯ぷ鞯耐獾厝?，在知道自己命不久也，就回到家鄉(xiāng)等死，然后親人們把他的尸體葬在故鄉(xiāng)的黃土中。連我也認(rèn)為這只是一個長點雜草的土堆。不過，令人不解的是土堆上放了很多的“擦擦”，擦擦在藏地卻是象征神圣的物件。所以說，這個貌似土堆的地方又存在著說不出來的含義。我們夜里起來都去那個土堆處的凹地方便。小組里那個叫扎西的小伙子和我一樣都是拉薩城里長大的小青年，他也搞不明白偏遠地區(qū)這些民俗代表著什么。他晚上夜起方便，在帳篷背后就解決了。組長訓(xùn)斥扎西：“尿騷味快跑到帳篷里了！走到土堆那里能累死你？”

扎西為自己辯解說，“那里不是洗手間，有擦擦不是方便的地方?！?/p>

組長質(zhì)問他：“難道你不能走兩步離帳篷遠點？”

“腳崴了。”

到這里的第一天搭帳篷的時候，扎西就把腳崴了。這是事實。

反正我們其他人不是到了緊要關(guān)頭必須要拜神的時候去拜外，平時基本都是無神論者，都在那堆土石背后對著一個凹下去的地方解決。不為什么，這是人的天性，就像公狗撒尿的時候，必須要找根電線桿子或者一棵樹下或者……

我們這樣的工作性質(zhì)，很少有當(dāng)?shù)厝藖黹e逛游，更何況是在特殊時期，也不允許閑雜人等靠近。可以約束住人不來我們帳篷這里，每天卻有幾條野狗在我們的帳篷周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有兩條黑狗夜里還睡在我們帳篷外了，有時候半夜里還聽見它們低沉地從喉嚨里發(fā)出的聲音。野狗們從來不到帳篷里來，好像它們知道帳篷不是它們應(yīng)該涉足的地方。我覺得草原上的野狗這一點很靈性。

第一個跑進帳篷的老鼠，是一場夾著冰雹的大雨過后，那天中午的天氣萬里無云。這只老鼠看上去肆無忌憚的樣子。我正在床鋪上想心事（算是休息），兩位專家一塊兒去散步，其他人都去嚴(yán)重的疫情區(qū)噴藥了，師弟阿羅說自己去方便。這只毛色有點凌亂的草原鼠，不知什么時候進了帳篷，在帳篷中間的空地上東張西望。它也像是一個經(jīng)過劫難的人類，稍微有點憔悴。不過，它的眼神賊亮。這對鼠目又使我想起那雙狗眼，那雙只要一出了帳篷就黏在我身上的狗的眼神。

這只老鼠是疫情半個月后見到的第一個自己跑到我們帳篷里來的鼠類?？梢源_定，隨著疫情的迅速控制，它們即將從劫難中掙脫出來。它可能是代表鼠疫區(qū)的鼠類們，來拜訪我們疫情小組的成員，表示由衷的感謝。

我們就像與世隔絕，這么多天了，面對著的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小組成員，說不出的枯燥。枯燥的環(huán)境和枯燥的工作，讓我這個厭世之人也深刻體會到。我們剛到這里?？h上派人給我們每個人獻了哈達，還送過來慰問品和一些燒火的牛糞，供我們晚上取暖用。草原上的夜晚即便是夏天也是很冷。發(fā)電機只是起到照明和儀器的正常運轉(zhuǎn)，做飯自帶了液化氣罐。經(jīng)常在高原上奔波的人們還是很喜歡夜晚帳篷里的燒牛糞味。不過，現(xiàn)在全球氣候變暖，這里的溫差比起前十幾年要好多了。這是組長說的，他說自己十幾歲就來這里，做了幾十年的野外工作了，幾十年的野外生活讓他像是個有血有肉的高原外史。不是有本書叫做《儒林外史》嘛，儒林還有外史，我們在此地工作的他鄉(xiāng)客也只能算是此地的外史，即使將來寫進此地的發(fā)展史，這些人的喜怒哀樂也只是個外史。

到了晚上，發(fā)電機隆隆開上，帳篷里電燈亮起來，牛糞火烤上，人們放松的辦法無外乎玩撲克或者扎金花贏錢。我是在做領(lǐng)導(dǎo)的父親的清規(guī)戒律的嚴(yán)控之下長大的，是個“三不男人”——不打麻將不喝酒不抽煙。至今我還是保持這良好的習(xí)慣，抵制了無處不在的“煙、酒、賭”的誘惑。組長是西北人，不是太熱衷于幾個四川籍同事消磨時間的無聊游戲。組長喜歡打開隨身帶著的收音機收聽廣播。我隨身帶著幾本通俗讀物，武俠或者是魔幻類的讀物。有時候，一伙兒玩撲克的吵鬧聲和爭執(zhí)的怒火快把帳篷點著了。這些人總是要把生活搞得天翻地覆，同時制造煩惱和痛苦。組長經(jīng)常訓(xùn)斥他們是沒有錢了就嘆息自己命不好，有了錢就要給錢找點去處，只要發(fā)了工資，就吆五喝六著找飯館大吃大喝，還賭錢賭通宵，明擺著不愛錢不想抱住鈔票睡大覺。鈔票能像女人那樣抱在懷里睡覺嗎？

可是我不玩牌不賭博不也是沒有錢花的嗎？組長的工資也是不寬裕，每個月底總見他捉襟見肘的，——他老家陜西上有老下有小，聽說還有個百歲的奶奶要照料，他的母親今年也七十多歲了，身體又不好。他說如果突然有一天一麻袋鈔票從天而降砸死他他都高興，因為這些錢可以給他的親人們過日子用。

在帳篷里的爭吵聲中，我放下書閉上眼睛胡思亂想了一會兒。我腦子一閑下來，就想自己失敗的婚姻，想念快一年沒有見的女兒。女兒被她媽帶走的時候才兩歲，不知道女兒現(xiàn)在長高了多少。其實這些都是觸景生情，是因為看的書里面那個鏢師就有一個可愛的女兒被妻子帶走去了遠方。

我的女兒也被那個曾經(jīng)是我妻子的，后來又做了別人妻子的女人，帶走去了遠方。

我很清楚自己是一個活在精神世界里的人，我的愛好就是上網(wǎng)玩游戲看通俗小說。讀一本武俠小說，我總是不勝感慨：自己小時候為什么不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兒呢？為什么小時候遇不到一個瘋瘋癲癲的武學(xué)大師呢？現(xiàn)實生活太枯燥了，這枯燥的生活是可以扼殺一個天才的，也許我自己就是被枯燥而殘酷的現(xiàn)實生活扼殺的天才?？梢哉f，在精神領(lǐng)域里我是個熱血男兒，在現(xiàn)實之中我只能是個有點蔫的循規(guī)蹈矩的熱愛本職工作的傳染病研究中心的化驗員。干我這一行職業(yè)，一般人見了都是敬而遠之，也沒有哪個女子情愿下嫁于我，即便是像我這樣相貌還算清秀的謙謙君子，快超過了談婚論嫁的年紀(jì)了，還沒有被哪個懷春的有正式工作的女子相中。我的擇偶標(biāo)準(zhǔn)并不高，只是想找個在拉薩工作的白皮膚的內(nèi)地女子做伴侶。我在內(nèi)心里著迷于皮膚白皙的女人，自己又不會主動給心儀的女子搭訕，只有讓熱心人從中介紹。可誰知道，熱心人介紹的那兩個自皮膚女子一聽說我是在傳染病研究中心的化驗室里，再聞到我身上消毒水的氣味，唯恐躲避不及。在這樣讓人看不到愛情希望心灰意冷的情況下，只好退而求其次，找了一個在美容院做護理的女子。其實也不是自己找的女友，是同事的一個堂妹，而同事介紹認(rèn)識的時候也沒有說明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認(rèn)識以后才知道是他的堂妹，這女子外表看上去如花似玉，說話慢聲細語。第一次見面她的確給我內(nèi)心留下不可磨滅的美好印象。當(dāng)時，她并沒有像其他年輕女子那樣，或者還有什么特殊的放蕩標(biāo)志。首先從她稍顯時尚的裝扮上看不出來，一般美容院工作的女子喜歡濃妝艷抹，她只是稍拭脂粉。都怪我們是年輕的男女，干柴烈火似的，見了面就難解難分，當(dāng)時也沒有任何考慮，也想不了那么多。她就像墻頭上春夜里發(fā)情的母貓，比我還要寢食難安，第三天的夜里就電話里給我說，她夜里睡不著怎么辦？我大概知道她這話里話外的意思，都是成年人，連傻子都知道該怎么辦。我很高興接受她拋過來的誘惑或者挑逗性的言語，這誘惑是快樂的。認(rèn)識不到一個月她就與我上床寬衣解帶，第四個月我們就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提起要結(jié)婚，我還猶豫，——我這個人面對任何需要做決定的事情時，習(xí)慣性要考慮。但是，容不得我考慮，她已經(jīng)懷孕了。

如果是我提出與她離婚，我想自己可能就不會有如此深刻的挫敗感。

后來我才明白女子嫁給我，她并不是看上了我的相貌，相貌對于男人來說不值錢，她是看上我是個有正式工作的男人。特別是每個月她要親自替我領(lǐng)工資，如果不是她，她必須要我把工資袋交給她，她再從我的工資袋里給我抽出幾張零花錢，剩下的錢就經(jīng)她存起來。聽說美容院里的護膚品對孕婦和胎兒有輻射，她很快就辭了工作回家了。她最初都是無可挑剔的，只是有點厭煩她從我的工資袋里拿出錢，染了紅指甲的手指頭翹著數(shù)錢的樣子?？粗鎸﹀X比看見我還放蕩的眼神，我心里就妒忌那些鈔票。結(jié)了婚我才知道她和她的媽媽爸爸都是本著我是個有正式工作有固定的收入才接納我，而且是結(jié)了婚。在拉薩城里，一個沒有正式工作的女子與一個公務(wù)員結(jié)婚，這都是撞了多么好的運氣，多少丈母娘都是把公務(wù)員的女婿看得比親生兒子還親呢。沒有正式工作又沒有多少文化的女子，既是再漂亮，能找到我這樣的機關(guān)單位上的技術(shù)人才，畢竟是少數(shù)。再說了，我父母還有點不滿意我找這樣的社會上的女子，特別是小學(xué)教師退休的母親，心里對我這個妻子壓根就不是很滿意，她傳統(tǒng)的思想認(rèn)為只有一個好妻子，才能給一個男人養(yǎng)育優(yōu)秀的兒女。但母親再不滿意都沒有把她的兒子我影響，我還是先斬后奏結(jié)了婚。女兒出生，我母親千里迢迢專門帶著老家的小米來侍候兒媳婦，不料想兒媳婦拒絕吃婆婆做的飯，她說是自己還是喜歡娘家媽做的飯。聽兒媳這么說，我的母親心里很難過，望著自己可愛的孫女兒，她只好忍著（我覺得我的忍耐性可能是受到母親寬容大度的影響），反正面對生活都忍受了快一輩子。我岳母對我好脾氣的母親很有意見，好像我身上的消毒水的味道，以及我現(xiàn)在的工作性質(zhì)是從我母親的孕育我的時候遺傳給我的。岳母看見我母親比看見我還要來氣，兩個人開始只是語言上的相互不同意，還沒有到了不可收拾的勢不兩立的地步。我能感覺到母親很生氣，但她不與我說這些事情，她的生命歷程沒有使她成為一個爭強好勝的女人，而是為了生活逆來順受。女兒滿月去了外婆家里，聽說是岳母她們要給我的女兒做什么老家習(xí)俗上的滿月儀式。只有沒事做的女人們才對這些習(xí)俗感興趣，我懶得去管這些與生存無關(guān)的事情，只要我的女兒健康。最終的矛盾是我父親和岳父引起的。我父親來拉薩有一次順路去親家公家里探望孫女，恰好遇到我的岳父大人，岳父這個人是個脾氣很他媽不好的五十多歲的男人，他說話的語氣很沖；我父親這個人也是倔強的西北老漢，又是從領(lǐng)導(dǎo)崗位上退休的習(xí)慣于發(fā)號施令的人，還要比我岳父大十幾歲。在我老岳父眼里我們父子算個鳥，他們兩個見了面一來二去不知為了什么就話不投機，開始時爭吵，后來岳父大人就抽了我父親兩個耳光，我父親順手就把岳父家里的什么東西甩了，負氣而去。首先是老人們不和睦了。

岳父這個人不能叫人尊敬，他打了我的父親，我差點控制不住去收拾他，只要見了他就覺得他抽我父親的兩耳光分明打的就是我的臉，他對我也是橫眉冷對趕盡殺絕的驕橫，面對他這樣的眼神，我行動上不至于莽撞，但是目光與他針鋒相對。后來我能不去就不去他家，在外面遇見他也裝著沒有看見。我與岳父的對峙，嚴(yán)重影響了我與他女兒之間的夫妻生活，我竟然突然有一次舉不起來了。

女兒半歲的時候，妻子她提出跟我離婚。她離婚的主要理由是，她不能再跟不尊重她父母的人生活下去，這樣下去，父母終有一天會氣死。

莫須有！

還有一個理由是，與我這樣一個整日里身上帶著傳染病毒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她連睡覺都睡不踏實，這個理由也是她帶走女兒的理由，還說是把女兒養(yǎng)大了會還給我的。后來我才知道，她在外面又傍上做蟲草生意的大款男人了，可以過上比跟著我更好的豐衣足食的生活，就把我一腳踹掉。開始我說不出的氣憤，怎么也想不通，不過，我痛定思痛，當(dāng)初她既然迅速地嫁給我，她當(dāng)然會迅速地跟著別的男人。

后來，次央拉給我介紹了我們所里的庫房管理員梅朵。梅朵我們同事好多年了，我當(dāng)初沒有結(jié)婚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暗戀我了。如果梅朵皮膚再白一點多好啊，不論漂亮女人愛不愛我，我還是喜歡那些花朵一般的女子。前些日子與一個女子交往，已婚的，忍不住就與她上床交歡。在這個女人身上，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又可以沖鋒陷陣了。雖然失去了婚姻，性欲總算恢復(fù)了。經(jīng)驗證明找女人不能將錯就錯，要找一個合適自己的。

我對次央拉說：“梅朵是個好姑娘?？墒牵闶侵赖南嗷ヌ煜ち?。”

從這方面看，我還是注重女人的外表多一點。但當(dāng)時我并沒有覺得自己有什么錯，俗話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p>

次央拉還以為我是指的另一方面，她說：“我知道，我都知道的。你看誰誰和誰誰過得不很好嘛！”

我說，自己不是那個意思，我從來沒有民族距離，我只是害怕再過不好怎么辦？

“怎么會過不好呢？梅朵說了她一切都聽你的?！?/p>

“讓我考慮考慮，這一次我要好好考慮考慮?！?/p>

“好吧好吧?！?/p>

次央拉也拿我這個蔫性子沒辦法。

于是，這事情就在我“考慮考慮”中，我不敢說自己愿意，也沒有說我自己不愿意。說實話，我內(nèi)心還是喜歡梅朵的溫柔，退而求其次，如果真的找不到心儀的女子，只有找梅朵了。

就在我對婚姻不抱幻想的時候，疫情來了。我真沒有料到疫情會接踵而來。這有點可怕，我再也不能把自己對生活的憤恨寄托在惡魔似的疫情上了。我仿佛看見疫情這個惡魔對著我呲牙咧嘴地狂笑。

這次疫情很突然，人們剛剛從非典和禽流感的陰霾中走出來，而且這次鼠疫還很嚴(yán)重，如果是發(fā)生在人口密集的城市里要產(chǎn)生更大的恐慌。從發(fā)現(xiàn)到現(xiàn)在半個多月了，用官方的話說，疫情基本控制，但這個區(qū)域的戒嚴(yán)還沒有解除，只等最后一個患者徹底痊愈，地方上的領(lǐng)導(dǎo)還答應(yīng)給約束了好多天的人們舉辦一次大型鍋莊晚會。

我對什么娛樂都不感興趣。

我們疫情小組的工作還在緊張地進行當(dāng)中，這些天，白天幾乎一直在疫情區(qū)噴灑藥劑，藥劑的味道渾身都是，甚至感覺這些藥劑都滲入到了每個小組成員的肌膚之中，我們這些天睡覺都沒有脫過衣服。

但是，無論白天再怎么忙，其他幾個人天一黑吃過飯，還是要小玩一把。昨天那個叫屈殿的已經(jīng)輸了六百塊錢，他不甘心自己的六百塊錢這么快就去了別人的腰包，今天剛剛放下飯碗，他就喊著：“來！來來！都來！”

“來就來！”

就這樣，帳篷里又成為他們拼搏金錢揮灑金錢的天地。

真受不了這種氣氛。但是又沒有地方可去。如果在拉薩，隨便哪里都可以找個清靜之地，這里是野外作業(yè)，只有這么大空間。在這樣的空間里，就需要一個人的定力，需要做到把這一切嘈雜置身事外?？梢哉f，我已經(jīng)習(xí)慣，他們也習(xí)慣了我。組長也習(xí)慣了，吵得他煩了，他就對他們吼，吵死人了！他大罵要那幾個吵死人的賭錢者死去！

這已經(jīng)是十一點了，看樣子嗜賭成性的老楊又輸了，眼睛里都冒著火，整個人像突發(fā)羊癲瘋似的不能控制：“再來！我他娘的就不信！”

這些賭錢的人，經(jīng)常因為輸贏發(fā)生激烈的爭吵，有時候聽上去要大動干戈，要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地步。這又是何苦呢？現(xiàn)代人缺少的就是俠客風(fēng)范，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情，只要涉及到了自己的利益，個個立馬就紅了眼紅了臉最后傷了和氣，超出了應(yīng)有的限度。

打牌的同事們不停地爭吵著，在這樣的氛圍當(dāng)中，我讀完了一本愛恨交織的情感小說。這是一個落魄的淪落民間的皇帝的私生子與異域公主的愛情故事，情節(jié)凄美纏綿，最后的結(jié)局是那個公主生下孩子死了，那個皇帝的私生子出了家，最后成為一代佛學(xué)大師。在現(xiàn)實之中，誰也不知道身邊的人心里都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們真正渴望的是什么。這世間，找不到一生一世相愛的愛情，也找不到可以快活一世的桃園，桃園不在現(xiàn)實中，桃園是一個精神家園。所以，文學(xué)作品表現(xiàn)的都是心中的精神上的，美也是精神，丑也是精神。你看了讀了，感受到了，永遠那么美，美得永恒，永遠教人有如癡如醉的享受。人生其實也有這樣美妙的時刻，也有叫人意想不到的銷魂時刻，但關(guān)鍵的是，這些美好猶如黑夜里的曇花，還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就瞬間凋謝，一眨眼就消失了。想到這里，我忽然覺得一陣煩悶，想去帳篷外面透透氣，看看夜色中的荒原，望望天上的月亮和星星。

現(xiàn)在是五月天，時不時的還有寒流在草原上游走，還不是這個草原最美的時候，特別是夜里，潮濕的寒氣侵入骨髓。站在帳篷門口，向左可以望見那個靜靜的小縣城。今晚的月亮已經(jīng)升到了天空，在月光下，縣城里的房屋參差依稀可見，看似靜悄悄的，在那朦朧的人居住的地方，不時傳來狗的叫聲和牛羊呼兒喚女的聲音；周圍起伏不是太大的山成了模糊的黑色輪廓。有陣陣?yán)淅涞囊癸L(fēng)，風(fēng)中好像還有桑爐里煨桑的桑煙的味道和有什么聲音傳了過來。這是一種黑夜里讓人心里不踏實的聲音，像是一匹馬在月光下從遠方的荒野上向這里奔跑。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慢慢地吐出來。我伸個懶腰做了幾下擴胸運動。這時，感覺到了夜露的冰涼，我正打算回到帳篷里做個黃粱夢，一凝神的功夫，看見那條從公路通往桑爐的土路邊的石墩子上好像坐著一個人，那個人因為穿著白色的衣服，所以在月夜里影子是淡淡的。是誰這么晚了在那里坐著呢，

我繞過腳下的小石塊兒和亂糟糟羈絆似的東西，接近了這個坐著一動也不動的人。這是一個女子，一個長發(fā)披肩穿白色裙子的女子，從月光照著的膚色上，可以看出她并不是當(dāng)?shù)嘏?。我突然感覺這個坐在月光下的女子，仿佛是虛幻月光下的一道亮光。這個時候，月亮剛剛走到東山頂上。

在那東山頂上，升起皎潔月亮。

姑娘如花面容，浮現(xiàn)在我心上。

東山頂上的月亮紅紅的、橘黃色的，幾乎快圓了的樣子——好美的月亮，好一個與往常不一般的月亮，好一個與往常不一般的月夜。風(fēng)又吹過來一股子煨桑的味道。

我來到了女子坐的地方，穿著拖鞋的腳踩在夜露上涼冰冰的，恍惚在夢中。

還是女子先開口說話。

她說：“你好??！”

聲音有點低，說著還站了起來，伸出自己的一只手。

我趕緊輕輕地握住了她伸過來的手。

這手好涼！

她微微低著頭，很害羞的模樣，說：“本來想到你們那里走走，聽見帳篷里熱火朝天的，走到這里我就不好意思去打擾了。”

“哪里是打擾呢？你去了我們會熱烈歡迎的?！?/p>

“是真的嗎？”

“當(dāng)然啦，哪有不歡迎美女造訪的！只是我們那里太亂，亂得不像個樣子！”

她又看看我微微低了一下頭，一縷長發(fā)也跟著遮住了她的半邊臉，顯得她是那么的神秘和不真實。她的紗織的裙子被風(fēng)吹得飛揚，頭發(fā)也跟著一起飛揚，那些飛揚的頭發(fā)都快要吹拂到我臉上了。

月光下，我很想仔細看清楚她的五官，可惜不好意思再靠近了，只是大致覺得她的五官很美，她的臉型有點圓，圓的像月亮。

她好像也在偷看我。

我沒有想過能在這個有著可怕鼠疫的地方，遇到這么一個楚楚動人的女子。我的心此刻像只小兔子上躥下跳，都快要跳出胸膛，我說話都有點口吃了。

“在這樣的地方，衣服應(yīng)該穿厚些，這時候很冷的?！蔽矣悬c語無倫次地說。

她低著頭不說話，手在撫弄垂下的頭發(fā)梢。她越是這樣我越是受不住。

“看來你不是本地人啰？”

她這才開口笑，回答說：“不是本地人。”

“是專門過來看望我們的嗎？”

“我是來轉(zhuǎn)經(jīng)的。”

雖然她有些羞澀，但她不缺基層機關(guān)里女子所具有的修養(yǎng)和見識。

“你也信佛？”

“這里的人都信佛。”

看來她真的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這里的人了。

“怎么會在這么偏遠的基層工作呢？以你自身的條件，就是在地區(qū)行署上班也是輕而易舉的?！?/p>

“我是自愿到這里的，習(xí)慣了。工作輕松消費也不高，這里挺好的?！?/p>

我發(fā)自內(nèi)心的說：“你能長時間在這里工作讓人想象不到！你不簡單呢！”

“哪里有你想的那么好哦！”

隨著談話的不斷深入，接下來我覺得自己不再拘束，彼此談了很多，可以說是暢所欲言了。不過，還是覺得她說的多些，因為我不敢說得太多，害怕不小心說自己是離過婚的男人。一個離過婚的男人，特別是女人跟別人跑了，這對于男人來說是很狼狽的。如果不是擔(dān)心她凍感冒，我真不愿意結(jié)束這次交談。臨分手的時候，我們約好如果不忙，明晚她還在這個地方等我。

看著她走遠，我知道自己不可能一下子得到這個女子的歡心，需要珍貴的時間相處。我突然在心里希望小組的疫情工作最好無限地延長，住帳篷吃方便面不洗澡都無所謂，只要能與她每晚都能見面。

回到帳篷，我心里的激動很久沒有平息。躺倒在床鋪上，我還小小地掙扎了一會兒，想著姑娘的容貌，想著想著越來越不能自禁。

中午的時候，縣上又有代表過來慰問我們。中間有兩個女的，她們也是黑褐色的皮膚，穿著深色的藏裝，各自的頭發(fā)都在頭上扎了一個髻。小組的阿羅還開玩笑說，其它慰問品就免了，多帶幾個美女來陪他聊聊天，快一個月沒有見著女人了。也難怪，小伙子也是搞化驗的，負責(zé)外邊工作，天天跟著外出的采樣人員，我和另外兩個北京來的專家只是帳篷內(nèi)外，出了帳篷也是抬頭看見藍天。低頭看見石頭和剛發(fā)芽的小草。

阿羅的話使我心里又想起那個穿裙子的長發(fā)女子。

我盼著天黑，盼著月亮升起來。想不到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這樣一個地方的月夜竟然讓我有了一場相遇。多么美妙的草原之夜！

夜幕終于降臨，我在帳篷里開始坐臥不安，一會兒放下書本找借口說出去方便，出去了一個人離開帳篷很遠去撒尿。我也知道，人們都沉浸在各自的精神世界里，誰顧得上管我出來做什么。只不過我自己心里有鬼罷了。我就這么出來進去，進去出來。每次我都要朝著縣城的方向眺望，小縣城里有燈光，聽見有牛羊有孩童的聲音，聽見有女人教訓(xùn)自己孩子的聲音，還聽見有低低的音樂和歌聲。可能是我們這個地方人太少了，我一個人站在帳篷外太孤單了，所以覺得那個生命聚集的草原中的小縣城在夜幕下比白天顯得喧鬧。最后一次走出帳篷時，月亮升了起來，我注意到，月光籠罩的荒原上有一種朦朧的情調(diào)。大自然從四面八方發(fā)出一種聲音——她來了，她就要來了，她就坐在那個地方等著你呢！我看見那個白色的身影了。我很快趕到她的身邊，還像昨晚那樣握住她的手寒喧。這雙手還是那么涼，她還穿著那件白色的裙子。

“穿這么單薄你會凍感冒的！”我再次說，同時心里產(chǎn)生把她擁入懷中的強烈欲望。但是，現(xiàn)實不容我太放肆，不小心嚇跑了她，我不敢想象這樣的后果。

“你不怕凍嗎？”

“不冷呢?！?/p>

今晚我才聽出來她濃重的方言了，我同事阿羅的普通話里也夾雜著這些方言。

“寧要風(fēng)度不要溫度??！”

“哪里，真的不冷呢?！彼孟裨跓o聲地笑。我非常想看清楚她的笑容，那笑容一定特別迷人。

這里是去桑爐的土路，路邊擺放著專供轉(zhuǎn)經(jīng)人坐下歇息的石頭，女子就坐在其中一塊石頭上。為了聞到姑娘身上若有若無的香味，我在她身邊的石頭上坐了下來。我坐下來的時候，那條常來帳篷前的野狗也順勢在我腳下臥了下來。

“請問美女的尊姓大名啊！”

她好像看了我一眼，低下了頭。

我便不好意思追著問人家了。

她的胳膊她的臉兒，在月光之下，顯得灰白和模糊不清。但是，她長發(fā)遮住的臉上似乎給我一種奇異的神情。我忍不住這樣想：要是可以摸一下她的臉該多好。

昨晚我做了她的聽眾，今夜她做了我的聽眾，聽我談工作談讀書，談拉薩城里的事情，連我都沒有想到自己原來還會如此侃侃而談。

她說自己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去過拉薩了，也有好多年沒有回過老家看望父母。她老家是個貧困的地方，父親是個地地道道的莊稼人，大多數(shù)親人們都是莊稼人，母親身體不好，弟弟正在上學(xué)，所以她每個月的工資多半都寄回家里。

“拉薩真好！謝謝你給我講這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客氣啥呢。”

“你這兩天都陪著我說話呢。”

“這都是相互的，反正我晚上也不會這么早就睡覺。”

“那你平時這時候都做什么？”

“經(jīng)常加班，化驗室里有三個人，我老師、我、我?guī)煹?。老師年紀(jì)大了，師弟正在談朋友，所以我就值班多點，不值班了就看書?！?/p>

“多好?。∽屛伊w慕！”

“你在這里難道過的不開心？”

“沒有，挺好的。只是很難有像你這樣有見識的人談心聊天，喜歡聽你講外面的事情。”

“那我不走了，留下來陪你說話聊天。”

她這次是用雙手捂著嘴脆脆地笑。在這短短的笑聲里，我好像看見天女落在我的面前，舒展她的長袖，在翩翩起舞。

她終于問我有些敏感的話題了。

“你的女朋友她做什么工作呢？”

“沒有女朋友。我只有一個三歲的女兒，被她媽媽帶走了……”

“我不該問這些讓你不高興的事！”

“沒關(guān)系。我正想對你說這些呢！又覺得說了，你會看不起我……”

“怎么會？”

然后我就給她談我的女兒和我曾經(jīng)的婚姻。在這個可愛的女子面前我不再想隱瞞什么，只想傾訴只想一吐為快。

她中間插話說，她覺得我太不容易，竟然遇上這樣糾結(jié)的情感問題。

聽她這樣說證明她對我的遭遇充滿了同情。

我心里其實并沒想要她同情我。我是一個男人，我只想讓她知道，我是一個對家庭和孩子特別負責(zé)，對待自己喜歡的女人特別容忍的男人，是一個可以依賴的男人。

談著談著，不知不覺，夜色更濃，月亮偏西，女子也要回去了。

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我的心里其實還有很多沒有來得及說出來的話。

整整一個星期，我每晚都能見到她。

荒原上的春意更濃，野花遍地開放，溪流淙淙，連帳篷外的野狗們都沒日沒夜的情意綿綿起來。疫情終于被控制，警戒也基本解除，三三兩兩的本地人走出縣城來，特別是幾個十幾歲的男孩子，撒歡兒似的騎在摩托車上“嗚——！”過來了，“呼——！”過去了，盡情地在河那邊的馬路上飛駛。但是他們沒有人往疫情防控小組的帳篷這里靠近，對于他們，我們的帳篷這里還是個禁區(qū)，仿佛疫情并沒有走遠，而是被我們藏在帳篷里了。人們只是隔著河水，隔著公路，或者在有桑爐的那個地方遠遠的朝我們帳篷看一眼，就趕緊走了。

在這到處生機盎然，到處芬芳美麗的地方，我壓抑的情感活了起來，讓我忘卻一切煩惱。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

她那張被月光照得白白的臉兒，讓我想起學(xué)生時代暗戀著的那個女孩。這種可遇不可求，塵世再難見到的容顏，像花兒一樣開在我的每一個夜晚和每一個白天。有時候看到草地上相互追來追去的野狗，看到草地上一夜之間開放的嬌艷的一簇一簇，或者零零星星的小野花，我仿佛看到了我憧憬的生活，這個女子與我恩愛地生活在一起，開始時她還在這里，我風(fēng)雨無阻跋山涉水過來與她相會，我們站在雨中，我站在風(fēng)雪里，我把她凍得冰涼的小手握在自己熱乎乎的掌心里，后來時機來了，我拉著她的手，在月光下走出荒原，帶著她回到拉薩。我們晚飯后手拉手在城市的燈火中散步，然后走向燈火輝煌的布達拉廣場，相互依偎著，站在那里欣賞廣場上人們歡暢的鍋莊舞。

我的心亂了。遇見她，使我這一次的野外工作充滿一種如夢的期盼。

下雨了，白天已經(jīng)下過一場大暴雨，聽著雨聲快要把帆布帳篷砸穿，帳篷外的地上濺起一陣水汽。這樣持續(xù)了有半個小時，雨簾漸漸撤去，對面山梁上射出一片金光，灰色的云慢慢移開，露出一些干凈的藍天。被雨水沖刷過的草地耀眼的綠光閃閃爍爍。然后，是一陣水一樣的風(fēng)吹過來。到了下午五六點鐘，天氣又陰沉下來，到了天黑雨又下起來，而且成了惱人的纏纏綿綿夜雨。

天上看不見月亮，我冒著雨到我們約會的地方等她，這一晚上，她沒有來。

回到帳篷里，組長問我：“咋啦？看你失魂落魄的樣子。人家著急回去是有女人等著，你著急什么？”

我說沒什么，只說這幾天晚上沒睡好。

組長說：“我看回拉薩你就和梅朵結(jié)婚算了?！?/p>

“我還沒考慮好，我再也不想給自己添麻煩了?！?/p>

“成家算麻煩嗎？”

“我父母的意思是想讓我回內(nèi)地找個農(nóng)村的，只要安心過日子就行。”

“我還是勸你不要找農(nóng)村的，找個農(nóng)村婆姨你永遠都存不下錢。再說了，人家梅朵很不錯，我若是現(xiàn)在沒有結(jié)婚，我一定會找梅朵姑娘。”

組長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但是，如今我心里已經(jīng)有了目標(biāo)，可是自己不知道結(jié)果會怎樣。

見我悶著頭不回答，組長嘴里發(fā)出“嗤”的一聲，順手扔給我一支紙煙。我接過紙煙，放在鼻子下聞聞。我喜歡聞紙煙甜絲絲的味道，但是我不抽煙，再煩惱我也不抽這玩意兒。與我正相反，組長不吃飯都可以，就是不能沒有紙煙抽，不能沒有小酒喝。

一大早，縣城里已經(jīng)有人過來在桑爐里煨桑了，前幾日都是偷偷摸摸過來煨桑，今天開始光明正大地煨桑了。開始是些老年人，后來是一些中年人，嗡嗡的誦經(jīng)聲中，裊裊地升起桑煙，桑煙的味道被風(fēng)吹到我們的帳篷這邊。這一晚，月亮很晚才升上來，在我想著那個女子不可能來的時候她來了。她還是穿著白色的連衣裙，她的手還是那么的涼。我和女子約會的事還是被出來方便的組長發(fā)現(xiàn)了。他與女子握手的時候，也是忍不住說，“你這娃咋不多穿件衣服?！闭f著話還要把他的外衣給女子披上。女子無論如何也不會穿組長充滿香煙味道的衣服。過后他對我說，她的手一點溫度都沒有，根本就不是人的手。還責(zé)怪我原來每天夜里有個女人陪著聊天，說我這是吃獨食。

不過，還是組長善于與女性打交道。上來就夸女子的皮膚白，問她在西藏怎么就把皮膚保護得這么好。女子面對組長，要比單獨面對我時活潑，她不回答只是一只手捂著嘴笑。組長又問：“是不是白天害怕曬黑不出來，晚上才出來？”

女子還是不回答他，仰著臉更加開心地笑。這笑聲像一陣風(fēng)，吹進我心里，我的心在這笑聲里快要融化掉了。

組長幾句話就套出女子在哪里住著，院子里第幾排房子第幾個房門，在機關(guān)做什么工作。但是女子就是不說自己叫什么，只是說自己姓宋，并十分真誠的邀請我們到她那里去做客。

這一晚，對于組長突然橫插一杠，使我興趣索然，雖然說與女子見了面，很多時候都是組長與她在聊天，我只是個聽眾。我不好意思遷怒與組長，只好在心里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雖然不樂意組長橫插進來湊熱鬧，擾了我談情說愛但聽到明天白天就可以去女子家里做客，還是覺得開心。

第二天，也沒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做，十點過了組長就催促我前面帶路去見那個叫小宋的女子。我嘀咕說：“這么早??！人家怕是在上班呢?！?/p>

“憨娃，今天是禮拜天。”

組長一邊教訓(xùn)著我，一邊在前頭走，我慢騰騰地跟在他的身后。

很快就來到了女子說的大院門口了。大門敞開著，挨著門口的這排房子里住著一些像是在建筑工地干活的民工家屬，空地上堆放著一些建筑器械；在往里走。有幾條野狗不知為了什么在那里聚會，看見有人過來就作鳥獸散。從大門一直走到這里，不但大門破得不像個樣子，就連靠后兩排鐵皮房也好像很多年沒有修繕，一點也不像是個機關(guān)單位所在地。到處都是荒涼景象，好像住在里面的都是些懶漢，有些房子連門窗都沒有了。

組長突然拍了一下腦袋說：“我們被她耍了。這院子是單位的廢舊院子?！彼又治龅?，“你想啊，人家一個黃花大閨女，長得又那么漂亮，怎么會輕易給兩個陌生男人說自己住在哪里，說不定說自己姓宋都是假的呢?！?/p>

被一個女子騙了，組長看上去并不是很生氣，只是臉上的失落比我心里的失落還要重。

沒有找到她的住處，我也不會怪她。

剛走到大門口，挨近門口一間房子的布門簾撩開，走出一個頭發(fā)亂亂的抱著吃奶孩子的內(nèi)地年輕女子。她上下打量著我們，問我們找哪個。

組長說是找一個頭發(fā)很長很長的女娃兒。

這女子一口的四川方言，頭發(fā)也挺長的。燙了卷，染成了紅不紅黃不黃的顏色。她的臉蛋兒長得也不難看。她搖著頭說：“不曉得，后面房子沒有人住?！?/p>

“你知不知道這是哪個單位的房子？”

“我不曉得！”

組長出了大門嘴里忍不住罵道：“狗日的婆娘，這是被她的民工男人日迷糊了！”

已經(jīng)是月末，月亮姍姍來遲。這一晚上沒有見到女子過來與我相會。組長也去帳篷外看了好幾次，最后連他都失望了。

“我知道那個女子不會再來了?！?/p>

“為什么？”

“不為什么，直覺?！?/p>

我心里說：“說不定人家是不想見到你！是你把她嚇得不敢出來了！”

第二天，我中午飯都沒吃，躺在鋪上假寐想心思。

組長出去了，不知道去干什么去了。

一點多鐘的時候，縣里又一次來人，要跟組長商量給我們晚上開個歡送會。組長這時候正巧也回到帳篷里。組長提了一個條件，條件就是希望縣里最漂亮的姑娘媳婦都參加，因為沒有漂亮女子聯(lián)歡會不熱鬧?？h里的人拍著組長的肩膀暖昧地笑：“呵呵呵。好說好說，我們這里的女子是全區(qū)最漂亮最能歌善舞的！”

“那就這么定了！”

“就這么定了！”

我明白，組長是想在歡送會上看見那個女子。

我當(dāng)然更想見到她。

聽說晚上有歡送會，全都開始個人衛(wèi)生。因為帶的換洗衣服不是很多，又因為洗不成澡，有些人打算進城去洗個澡。為了晚上的歡送會，我們不想邋邋遢遢下去。

我看見去洗澡的同事們已經(jīng)回來了。這時，我聽見組長在喊叫我的名字，聽那口氣就像是在呼喚他的兒子。

五點過了，縣里就有人來請我們過去。

歡送會是在縣政府的禮堂里舉行的，先是領(lǐng)導(dǎo)講話，然后我們組長也講了幾句，接下來是再次給我們小組全體人員敬獻哈達。

來參加歡送會的女子們各個花枝招展。聯(lián)歡會的音樂響起來了，喝起青稞酒，跳起了鍋莊。但是，我沒有看到那個月光之下長發(fā)飄飄的穿白色連衣裙的女子。也許她換了裝束了，我又仔細看那幾個漢族女子，但她們不是我要找的那個女子。

我心里突然失望極了。

這時，縣上組織聯(lián)歡會的胖子過來，坐在了組長身邊，兩個胖子坐到了一塊兒。這胖子接過組長遞過來的紙煙，又拿起青稞酒與組長碰杯，問，“這里面哪個是組長喜歡的女子？”

組長說，“自己還沒有看見那個最漂亮的女娃兒?！?/p>

胖子小眼睛一瞪，底氣十足地說：“怎么會沒有來呢，我們就近鄉(xiāng)鎮(zhèn)上的美女都來了。”

組長就跟他講我們見過的那個女子。

胖子聽著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一口否定說：“這里根本沒有這么個人。”

我一旁插嘴說確實見過這樣一個女子。

“你們倆見鬼了！你們真見鬼了！”

胖子是縣文化局的，人雖胖但舉止很瀟灑。

組長反問：“你們這里難道經(jīng)常有鬼出沒嗎？”

胖子很認(rèn)真地回答：“有！……我們從來不說她是鬼，但她也不是人，經(jīng)常看見她圍著桑爐轉(zhuǎn)經(jīng)。”

“怎么會不是人呢？我們還與她握手聊天過呢?！?/p>

“當(dāng)然啰。她是你們內(nèi)地的女子，見了你們當(dāng)然要親近啦。”

組長這才嚴(yán)肅起來，又給胖子遞過去一支煙，希望他講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此刻，我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有些茫然地把大廳掃視了一遍。突然，我看到了她！她還是穿著那一身白裙子，一個人坐在角落里的凳子上，正往我這里張望。

真的！是她！她就坐在那里。不知道為什么，讓我興奮的同時感覺她是那么地孤單。

我們四目相對。她朝我微微笑了一下，然后招招手。有幾個人從她面前經(jīng)過，那些人看都不看她一眼。

我斷定別人是看不見她坐在那里的。只有我可以看見她。我不知道別人為什么看不見她，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偏偏就能看見她。從月夜遇見她，到現(xiàn)在聯(lián)歡會上看到她。這不是我做的夢，這是真的。

胖子告訴我們：“其實，你們見的那個女子，在這里不能說是個鬼，她是被這里的人們供奉著的。當(dāng)?shù)赜袀€風(fēng)俗，一個曾經(jīng)活著的時候很厲害的人，厲害得像個兇神惡煞，人人都唯恐躲避不及的人，死了以后這個人就被人供奉起來，也就是俗話說的兇神。還有另外一種人，這個人活著的時候做了很多好事，突然遭遇不幸，而且還是死在一個特殊的日子里，這個特殊的日子或者是什么節(jié)日，或者是哪位大神金剛的成就日之類，那么，這個人也會被人們供奉起來作為民間自己的神靈。”胖子又說，“你們遇見的那個長發(fā)女子不是鬼但也不是人，只是一個被當(dāng)?shù)厝思o(jì)念著的一個魂靈。這個女子的故事只有在這里工作時間較長的人才知道，我最清楚那女子的事情?！?/p>

“那時候，縣里各方面條件都沒有現(xiàn)在好，也沒有通電，每晚上最多兩臺發(fā)電機供電三個小時，然后就是漫長的漆黑的夜，老人和小孩早早歇息，年輕人就點著油燈喝酒唱歌，喝醉了就去敲女同事的門，就去做草原男人們熱衷于做的打狗。沒有對象打狗的男人就會去敲單身女子的門。這不是作風(fēng)問題，只是草原上男女的一種有趣的交流方式。那個長頭發(fā)的女子脾氣最好，因此就有很多的小伙子去敲她的門。她的門一年里被換過三次，后來她沒了辦法，就和帶著孩子在單位上住著的民辦教師卓瑪住在了一起?！?/p>

我看見她一個人坐在那里，合著音箱里鍋莊舞的節(jié)拍晃著身子拍手。在聯(lián)歡會大廳，在那些女子當(dāng)中她的樣子就像一朵白蓮花。

“那些年，到了晚上年輕男人就是喝酒唱歌，喝醉了就敲女孩子的門，領(lǐng)導(dǎo)制止不住，說他們是一群沒得救的年輕人。到了白天，他們下了班就去給女同事道歉，幫助她們干重活粗活。到了晚上喝酒唱歌繼續(xù)去敲門。他們把敲女同事的門當(dāng)做一項娛樂，樂此不疲。為了彌補自己這些過分的行為，每次下鄉(xiāng)或者去行署，他們帶回來很多女同事們喜歡和需要的小東小西，大部分都給了他們內(nèi)心愛慕的女同事。那個長發(fā)女子每次收到的禮物最多，其中包括情書?！?/p>

胖子繼續(xù)說，“我自己也為她寫過情書，在口袋里裝了半年，都揉爛了，再抄寫一遍，一直不敢表達。他惟一擔(dān)心的就是她愿不愿意嫁給他這樣的當(dāng)?shù)厝?。心里一邊這么想著，另一面又覺得即使希望渺茫也不放棄。那時候真正喜歡一個女子就是這個樣子，越是喜歡越是見了她就緊張。對啦，她叫宋春來，她說這名字是她父親給起的。領(lǐng)導(dǎo)習(xí)慣叫她小宋，我們喜歡叫她‘來來，叫她‘來來她也答應(yīng)。禮拜天她還會做家鄉(xiāng)的面條給大家品嘗。有些單身男同事的衣服破了或者縫線開了，她還幫助大家縫縫補補的，不但同事們有事沒事去找她，就連不在一個大院上班的其它機關(guān)單位的也來找她。來來剛來這里的時候在機關(guān)上班，后來，學(xué)校里急需數(shù)學(xué)老師，就把她臨時安排去代課，誰知道去了學(xué)校就回不了機關(guān)。但是她的住房還在機關(guān)，年終機關(guān)事情多人手不夠，她還要加班加點地幫忙。”

組長插話：“果然是個好女娃兒！她那么漂亮，工作能力又強，不應(yīng)該到這個偏僻的縣級單位上班?。俊?/p>

胖子感嘆道：“當(dāng)時很多人也想不明白這個問題，問來來自己，她卻反問我們：‘難道這里不好嗎？我們老家去一次縣城要走三天，也很偏僻?！?/p>

“有人猜測她是不是作風(fēng)問題被貶下基層來，但是她到這里時才二十來歲，只說山西話。個人簡歷上填的是大專學(xué)歷。從她平時的生活中我們也看不出她有什么不討人喜歡的地方。當(dāng)時有好幾個單身的男人喜歡她，都只是暗戀，還沒有行動，主要是男人們都覺得自己配不上這么一個好姑娘。忍不住了，幾個人一塊兒開玩笑似的圍到她的辦公桌前問，來來，你現(xiàn)在就說喜歡我們哪個，我們可都是好男人啊，千萬不要舍近求遠！她也笑嘻嘻地回答，都喜歡呢。誰不再夜里去敲我的門，我就考慮只喜歡他了。但是，我們喝了酒總是要去敲她的門?！?/p>

組長聽到這里，有點氣不憤。

胖子喝了一口酒，接著講，“后來來了筑路隊，按照地區(qū)行署的計劃，必須要在三年內(nèi)修通縣城到地區(qū)行署的公路，連帶著也修通往一些近的鄉(xiāng)鎮(zhèn)的簡易公路。這一支筑路隊在此施工，工頭辦公的房子就在我們縣委大院里，不了解的還以為他也是在這里工作的。因為是做工程的有錢，工頭和大院里的人們關(guān)系搞得很好。那些年，小縣城人少，相互都認(rèn)識。來來是后來到這里來的。她來的時候，通往地區(qū)行署的公路基本都修好了，筑路隊已經(jīng)開始在修筑鄉(xiāng)鎮(zhèn)道路。這時人們發(fā)現(xiàn)筑路隊的工頭經(jīng)常往來來的屋子里鉆，有事沒事的，聽見他與來來說著方言，大伙猜測這個男人是來來的老鄉(xiāng)。有一次他感冒發(fā)燒竟然躺在了來來的床上，來來像伺候親爸爸那樣照顧著他。”

四

我覺得胖子這就要講到最主要的部分了。就在這時，有個五十多歲的胖胖的阿加拉過來給我們的杯子里斟青稞酒。胖子介紹說，“她就是小學(xué)民辦教師卓瑪，現(xiàn)在是我們縣城第一小學(xué)的副校長?！?/p>

可能阿加卓瑪剛才聽到胖子講的故事，看了一眼胖子，再看看我們，點點頭，然后雙手握在一起，感覺她心里很不平靜似的。

一眨眼的功夫，剛才女子坐的那個地方空了。我好不容易在跳舞的人群中看見了她，她正拉著別人的手載歌載舞呢。在大禮堂里亮亮的燈光的照耀之下，她簡直就是一個下凡的仙女。

“工頭經(jīng)常出入來來的房子，像回自己家那樣。大家看著越來越氣憤，有幾個男的決定瞅個機會收拾工頭了。想占一個出門在外的女子的便宜，你也不看看是在誰的地盤上！因為大家都想不通，那么一個又老又丑的男人，憑什么要霸占人們心目中的來來姑娘！大家覺得只有一個原因，就是工頭給了來來物質(zhì)或者是金錢。來來說過自己也是農(nóng)村出來的姑娘，說家里經(jīng)濟上全仰仗著她的工資。毫無疑問，都是金錢和貧窮造成了這樣的局面。這個工頭的所作所為，仿佛給暗戀來來的男人們的熱情當(dāng)頭澆下一大盆冷水。大家都認(rèn)為來來是被有錢的工頭引誘了。到了夏天，也就是這時候，來來開始喜歡穿裙子了，還喜歡到野外采些花花草草，插在玻璃瓶里放在辦公桌上。與來來關(guān)系密切的阿加卓瑪告訴我們，說那個工頭是來來的舅舅。舅舅？來來竟然有這么個丑陋的舅舅？誰信呢。本來應(yīng)該相信的，但當(dāng)時的男人們?nèi)欢始蓻_昏了頭腦。就在大家都義憤填膺的時候，不幸的事情發(fā)生了，這件事與阿加卓瑪?shù)氖鍤q的兒子有關(guān)?！迸肿诱f到這里，看了一眼卓瑪，她低下了頭。

“阿加拉只有一個ⅡH旺堆的兒子，她丈夫死得早，這孩子從小就淘氣。為了這個孩子，阿加拉可沒少操心?？墒牵@個孩子就是聽來來的話，來來也喜歡這個孩子。她說自己曾經(jīng)有個弟弟，是母親快四十歲那一年生的，是個很淘氣又特別聰明的小孩。但是，十歲那一年去水庫里洗澡淹死了。來來覺得旺堆也是個很聰明很可愛的男孩子。后來，來來把卓瑪?shù)倪@個孩子當(dāng)做自己的親弟弟。他初中畢業(yè)后說啥也不想念書，工頭很遵守自己的之前諾言，把十七歲的旺堆帶到工地上去學(xué)開車，并且每個月給他發(fā)工資。卓瑪拿到兒子的第一個月工資時激動地哭了。這孩子也挺爭氣，到了第三個月就開著小型車輛跑來跑去的運送一些工地上的所用東西。旺堆說自己要掙好多錢，然后與來來結(jié)婚。大人們聽了就笑話旺堆。來來是你的姑姑??？那有什么，結(jié)了婚我也叫她姑姑。大人們聽了繼續(xù)笑。都覺得這么一個野性的孩子，在來來面前竟然安靜的不得了?！?/p>

卓瑪這時插嘴說，“那個工頭是個好人。旺堆到現(xiàn)在還跟著他的建筑隊。”

胖子點頭贊同卓瑪?shù)脑?，還說工頭在這里出資修建了兩個鄉(xiāng)鎮(zhèn)小學(xué)校。只是當(dāng)初人們心里糾結(jié)他和來來那種不明不白的關(guān)系。

我一邊聽著胖子講述來來的過去故事，一邊看她在跳舞。

組長被這個胖子的故事所吸引，我當(dāng)然知道他想要聽完這個故事。

“柏油路完工的那一天，按照大家的心愿，請來了寺廟里的活佛作法事，活佛建議在路邊山坡上修建一個桑爐，說這個桑爐可以鎮(zhèn)邪驅(qū)魔，庇佑這條柏油路上行走的生靈。當(dāng)時，工頭沒有要民眾一分錢，自己出資修建了桑爐。卓瑪?shù)膬鹤娱_著翻斗車負責(zé)運送土石水泥?！?/p>

胖子講到這里的時候，阿加卓瑪開始大把大把地掉淚。

胖子安慰卓瑪：“阿加拉，你不要哭！你再這樣哭我就講不下去了！”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

“那天，桑爐要刷一層白粉。來來和卓瑪、工頭，還有一些人中午下了班都過來看桑爐的最后一道工序完成。中午十二點多鐘起風(fēng)了，風(fēng)刮的有點大，來來洗過頭發(fā)，因為頭發(fā)還是濕的，沒有編成發(fā)辮，她披散著頭發(fā)穿著一件白色的連衣裙過來了。她們一群人正往坡上走時，迎面旺堆開著翻斗車下來了，坡路本來有點窄也有點陡，往上走的人們只好站在路邊給旺堆的車讓道。旺堆看見來來和阿媽，高興地按了兩聲喇叭。車快到她們跟前，路面凹凸不平，車身左右搖晃。車子眼看著就要從身旁駛過去，阿加卓瑪揚著手臂大聲叮囑兒子開慢點。正在這時，一個小孩突然往路中間跑，阿加卓瑪彎腰伸手去拉住這個孩子。來來看見車尾又搖晃了一下，擔(dān)心阿加卓瑪被車撞到，趕緊拽了卓瑪一把。一直刮著的風(fēng)卻把來來的長發(fā)吹起來，頭發(fā)一下就纏到了翻斗車尾的某個地方，拽住來來的頭發(fā)把她拖起走。翻斗車拽著來來白色的身子，一直把她拖到了柏油馬路上。后來，人們趕到時來來就躺在新修的柏油馬路上，鼻子孔和嘴里流著血，如花的容顏像刷了白粉的桑爐一樣白了。工頭當(dāng)場就昏了過去。姓李的工頭確實是來來的舅舅。來來死后，工頭每年都過來住上半年?；臼谴号ㄩ_時節(jié)，天冷的時候就離開了?！?/p>

我已經(jīng)把自己迷失在了那美麗而虛幻的月夜中，隨著這個故事的結(jié)束，我找不到了那個對愛情開始充滿向往的自己，只找到了那個美麗的穿白裙子的女子。

責(zé)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