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子熠
不知不覺,龐大無邊的暗夜從秦嶺山脈四散開來、吞噬而至,2014年8月23日的零點方才過去,城市的夜晚早已安靜、仿佛雄獅酣酣沉入睡夢。我感到非常疲憊,卻絲毫沒有睡意,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透過敞開的落地窗,我第一次看到古城西安的夜色如此漆黑。往日里徹夜通明的萬家燈火和閃爍霓虹統(tǒng)統(tǒng)消失不見。夜行的飛機轟隆而過,留下無盡的回聲在耳畔纏綿,腦海中蕩漾起萬千思緒,如同電擊。
(一)
突然收到一個久未聯(lián)系,但認識很久的朋友發(fā)來微信消息:哥,你在哪兒,給我借3000塊錢。他說他上初一那年認識了我。如今他已經(jīng)上了大四,認識之后多年來,一直哥長哥短地叫著?,F(xiàn)在,我也剛剛大學畢業(yè),正在被生活綁架,被迫丟棄夢想和初心,逐步淪為房車之奴。在與之聊天的過程中驀然發(fā)現(xiàn),時光已然走遠,我們都不再年少,爽朗笑聲的日子難以再復。然而,我今年22歲,與之相識將近十年,卻在很多東西上對其一無所知,更談不上了解。我不禁內心充滿愧疚,我究竟是如何度過自己的少年時代的?我為何會將曾經(jīng)熟記于心的面孔、姓名、生日、電話號碼忘記得一干二凈?
每個人從小到大,都可以算得上閱人無數(shù)。我一路從陜北老家那個名叫寺塔村的偏遠山區(qū)農(nóng)村,走到如今的身處之地,國際化大都市、跨國絲綢之路經(jīng)濟帶起點——千年古城西安。從農(nóng)村的小學,到鎮(zhèn)上的初中,再到縣城的高中,最后來到省城讀大學。我想,我的這種變化,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絕對算得上魚躍龍門,大學畢業(yè)出了幾本書,再差也算得上高級知識分子。然而事到如今,二十一世紀第二個十年發(fā)展階段,良莠不齊的大學生多如牛毛,不計其數(shù)的大學教育形同虛設,大學生這個詞竟然不知在何時開始沾染上了貶義的色彩,很多時候讓人啼笑皆非。不少時候,我在面對家鄉(xiāng)的那些小學都沒上過的長輩、那些中學都沒念完就輟學回家的兒時玩伴,會因為自己是一名大學生而羞愧難當。
隨著光陰輪轉,一點一點地長大,我在初中的時候經(jīng)歷了爸爸的奶奶在大年三十晚上新年鐘聲快要敲響的時候去世;我在讀大學的時候突然收到堂姐發(fā)來的短信,她說做了幾十年中學教師的大伯在講臺上突發(fā)心臟病,送到醫(yī)院后搶救無效去世。后來,有一天上午,我接起朋友打來的電話,他說曾經(jīng)和我們一起辦報紙、負責排版的那個朋友,當天早上在自己的學校跳樓身亡。聽到這個消息,我的內心抽搐,長時間不知所措。我知道,我還無法接受同行的同齡人如此突然的死亡。我記得當時的他已經(jīng)大四了,還有一個月就大學畢業(yè)。現(xiàn)在有意無意間,翻看之前做的報紙,我的內心五味雜陳,不知如何去說。當然,生老病死是人類繁衍進化的規(guī)律,只能愿逝者安息,生者還要繼續(xù),繼續(xù)苦痛的生活,繼續(xù)戴上面具與自己厭惡的人群狼狽為奸,繼續(xù)走向人人不可預知的死亡。
據(jù)說,在我們的一生中,會遇到八百二十六萬三千五百六十三人,其中,會打招呼的是三萬九千七百七十八人,會和三千六百一十九人熟悉,會和兩百七十五人親近。然而最終,沒有什么能夠永垂不朽,這些人都會消失在人海,包括我們自己。
雖然才剛剛畢業(yè)一個多月,但是我大學的同班同學,除了自己同寢室的室友,其他人依舊保持經(jīng)常聯(lián)系的不超過五個,高中的同學不超過十個,初中的同學大約五個左右,而小學的同學僅有一人。有些人曾經(jīng)是至好的朋友,甚至在無話不談、形影不離,一起上學玩耍的日子,今日回想起來仍舊記憶猶新、難以忘懷,然而終究經(jīng)不住時光之水的無情沖刷,昔日好友,在多年以后早已難覓蹤跡。也許我們每個人都曾經(jīng)歷過,在人來人往的馬路上努力尋找對方蹤跡的情形,然而整個瞳孔充斥著的都是陌生面孔,在長久的失落之后,我們開始強迫著自己把過去遇到的美好風景放在心底,開始新的旅途。因為生命有了裂痕,陽光便很容易照進來,然而每一縷射入的新鮮光明,都充滿了寒冷,時不時地喚起曾經(jīng)的記憶,讓我們黯然神傷。
(二)
我有一個朋友,官二代,他的爸爸是省直機關的正局級干部,他的爺爺酷愛書法字畫,頗有名氣。標準的書香門第、官宦世家。男孩子從小在衣食無憂的優(yōu)良家庭環(huán)境下成長起來,長得俊俏秀氣,待人彬彬有禮,很討眾人喜歡。然而“福兮禍之所伏”,在他十三歲那年,他的母親出了車禍去世,不久后家里便迎來了后媽。此后幾年,各種家庭問題接踵而至。在他十五歲那年,父親把他扔給爺爺,帶著后媽還有沒有血緣關系的妹妹和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住進了新房。十八歲那年,他上了大學后,交了一個女朋友,感情不錯,還帶回家見過父母。可是后來不知道為什么,分手了,男孩坐在地上哭了一夜、傷心欲絕。后一次同學生日聚會上,見到他和身邊的一個男孩行為曖昧,私底下的朋友們都說,那是他男朋友,有人還當面問他,他沒有說什么,只是微微一笑。
前幾天,他給我打電話,說他要出國,馬上就走了,可能很久也許永遠都不會回來,這個地方不適合他生存,希望走之前能見我一面,并再三囑咐讓我?guī)б惶孜业臅o他。當天下午,我們一起吃飯,他講了一些他的事,說了句“人來人往……”,然后便突然沉默,長久不語。我突然想起一句電影臺詞:人來人往,莫失莫忘。曾經(jīng)單純陽光的大男孩,竟然愛上了抽煙、喝酒,他的胳膊上比以往多了一副蓮花紋身,整個人看起來倒是顯得穩(wěn)重成熟了許多,略微帶些痞子氣。每個人,都要在經(jīng)歷很多事后,才能真正長大。一個人,會在人來人往中突然發(fā)生蛻變。我眼前的這個孩子,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他走的時候,我去機場送他,看到他和他的爺爺站在航站樓大廳里,老爺子明顯蒼老了許多,眼神里充斥滿暗淡和彷徨。他在航站樓里給爺爺跪下,滿眼淚花說著自己不孝。轉身進站的時候,我能想象到他眼里奪眶而出的淚水。我送爺爺回家的路上,他給我打電話,說飛機晚點了,我是他在這里唯一可以信任的朋友,希望我能替他多去看看爺爺,他是彎的,他爸見不得他,他在這里活不下去。
飛機轟鳴著從頭頂上空飛走,這個世界依舊人來人往,一個故事落幕,另一個故事就會上演,人生從來不會間斷,看起來充滿戲劇性,其實人生,本來就是一場戲。
(三)
2010年下半年,我開始密集地接觸到文學這個壇子里的一些人,我們當?shù)刈鲄f(xié)文聯(lián)的前輩,國內頗具名氣的作家詩人,大學文學院里的中文教授,文學期刊的編輯,“90后”的同齡作者。一時間,有大批原本無關的陌生人涌進我的世界,我的生活開始發(fā)生巨大的變化。從那個時候起,就開始瘋狂地寫稿和投稿,緊接著就有大量詩文見刊見報。那時,會認真地把刊發(fā)自己文章的雜志目錄或者報刊圖片梳理出來,然后粘貼發(fā)表在自己的博客上,一來確實為了留存以備遺忘,二來卻也著實脫不了有急功近利的炫耀之嫌。如今面對這一切,則處之淡然。
那時剛上大學,大一的學生照舊稚氣難脫,十八九歲的孩子,叛逆愛玩仍然是他們的天性。我們旅游管理班十個男生,時常起早貪黑地泡在網(wǎng)吧,一起玩一款叫做“極光世界”的網(wǎng)絡游戲,總是踩著點上課下課回寢室。有一段時間,恰好遇上反日游行,學校封校,只準進不準出。我們挖空了心思繞學校一周尋找可以翻出去的地方,最終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們在學校西北角的圍欄處成功越獄,翻出去后才發(fā)現(xiàn),從這個地方翻過來到網(wǎng)吧,要比走學校大門近很多。
然而在網(wǎng)吧,我有一半的時間是和他們一起玩游戲,另一半的時間則是在鍵盤上瘋狂地碼字。那時候每次去網(wǎng)吧,我都會帶著筆和本子,把自己的手寫的稿子敲到電腦上,形成電子版,然后發(fā)表在博客上,或者投到某個雜志的收稿郵箱里。我的文學之路,就是這樣起步的,曾經(jīng)一個月發(fā)表達到四十多篇(首)的稿子,都是在網(wǎng)吧形成的。我想,一定有很多像我一樣的農(nóng)村孩子,在這個網(wǎng)絡時代,因為喜歡文學,都有過同樣的經(jīng)歷,也許這樣的經(jīng)歷感動不了不人,甚至會為人恥笑,但過了很久以后足以感動自己。
很快,我開始收獲名利。一個月總會收到那么幾張稿費單,我享受著去郵局取稿費的幸福感,總以為我可以自食其力,總以為這是多么大的榮譽,仿佛這樣就可以光耀門楣。不過有時候也會尷尬,因為有的匯款單上只有十幾二十塊錢。慢慢的,越來越多的人出現(xiàn)在我的QQ和新浪博客好友請求里,我的博客和空間的訪問量都在迅速增加。我的每一條動態(tài)和文章后面,很快就會跟上一長串評論。當然,幾乎所有人都是在夸贊,因為這是一個阿諛奉承和套近乎的年代。開始有人每晚十點十分準時給我說晚安,手機短信、QQ消息、空間留言板,各種各樣的形式,我開始有些應接不暇。
我不得不承認,我遇到了太多讓我感動的人和事,我不得不感動。
有一個陜南秦巴山區(qū)的孩子評論我的一篇日志,他說他看過我寫的“未名湖畔”,然后專門從安康的一個小縣城坐了將近六個小時的火車來到西安,去看了文中的那片湖水。他本以為可以見到我,由我?guī)е⒂^文中的景致,感受浸透書香氣息的“未名之湖”,領略大學校園的綽約風姿。然而,他說他無數(shù)次點開QQ對話框,無數(shù)次輸入消息,卻都刪去。最后,他在我住的五號公寓樓下站了一個多小時,然后離開。
還有一個湖南湘潭的小姑娘,她說我在她讀高中二年級的時候闖入了她的世界。她在《瘋狂閱讀》上看到我的一篇文章《被火車帶走的孩子》,然后在網(wǎng)上搜了作者的名字,然后她的生活發(fā)生了改變。她高考后在我空間留言:我的成績高過一本線30分,我報了西安的學校。隨后的九月她又在我空間留言:學長,我下午在新生見面會上看見你了。她總是那么輕描淡寫的說著,我瞬間感覺自己是一個罪人,慚愧地走在校園里不敢抬頭,因為我的學校僅僅是個二本。
凡此種種,難以一一記起,很多人事早已被時光塵封。如今,我已經(jīng)離開大學校園,來自湘潭的小學妹,在我空間留言板輕描淡寫的述說,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已戛然而止,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秦巴山區(qū)的小孩,沒有進入象牙塔,過上了行走與寫作的旅行生活。他時不時地會給我寄來幾張明信片,都只有稱呼和祝福,沒有落款和署名。
我在認識他們的那年寫了一本書,書名叫《如果青春遇上風》。
如今,風已過。
(四)
這是一虛擬的網(wǎng)絡時代,但網(wǎng)絡存在的世界是真實的,現(xiàn)實生活中,總是車來人往川流不息,然而大多時候,現(xiàn)實卻更像是虛擬的,網(wǎng)絡里卻那么真實。
我上大二那年,一個去美國留學的中國朋友介紹了一個即將來到中國留學的美國朋友給我認識。那是我的第一個外國朋友,也是唯一的一個。我們在網(wǎng)上交流,相互發(fā)的消息都是一半英語一半漢語參雜在一起,很多時候聊完自己看看記錄由不得笑一笑。半年后,他來到了西安,就讀西安交通大學醫(yī)學院。西安交大醫(yī)學院的留學生很多,但是歐美國家的非常少,大多是亞洲地區(qū)國家的留學生。
他來西安后,我們雖然在交流上有一點點小小的障礙,但我覺得他的漢語比起我的英語要好很多,而他還總是給我的英語豎大拇指。他對中國的歷史文化充滿了好奇,我曾以向導的身份和他一起去過北京、甘肅、南京、安徽、浙江等地的一些地方。每去一個地方,在返程的火車或者飛機上,他都會在隨身攜帶的筆記本上寫好幾頁東西,英文,我看得不是很懂。
當然,大多的時候都在西安,我用漢語夾雜著英語單詞給他講了我的小時候,還有中國的歷史和現(xiàn)實。他非要去我的家鄉(xiāng)看一看。我一直認真,陜北高原是一片有精神的土地,它充滿了力量和神奇。延安革命紀念館、彎曲的盤山公路、土窯洞、石油鉆井平臺、蘋果樹、風騷靚麗的小姐、衣衫襤褸的老人……這些,一一出現(xiàn)在他的視野里。
他說,他看到的不是他心里的中國。我問他心里的中國是什么樣的,他沉默,過了很久后說,以前他的心里只有一個中國,而現(xiàn)在他的心里有很多個中國。
現(xiàn)在他回國了,走的時候我去送他,和接的時候一樣在航站樓里擁抱。雖然現(xiàn)代科技發(fā)達,但萬里之遙依舊飄洋過海,更何況在異域他國,此一別,也許就是一生。
(五)
我們的生命中,會出現(xiàn)很多人,慢慢走失,或者突然消失,統(tǒng)稱為過客。我們每個人都是過客,有的人輕描淡寫,有的人濃墨重彩。
昨日下午,我坐在小區(qū)外臨街的咖啡小店,要了一杯拿鐵,靜靜地坐著,斟酌了一下午時光。
不經(jīng)意間瞥見一對情侶在旁邊的人行道上爭吵,彼此之間相距半米,然后撕扯,相互甩開后退到一米遠。男的欲哭無淚,他在哀求對面的女生不要離開。此刻,他放下了男人所有的尊嚴,我能看到他的人格和靈魂都跪在地上,他凌亂的語言都在表達一個意思:求你不要離開我。
很快,他們之間的距離已將近兩米,男生愣在原地。女生趾高氣昂,朝著他的男友怒吼,不,我想此刻應該已經(jīng)是前男友了。她突然走上前,從包里拿出一踏紅色人民幣朝他懷里一甩,男的照舊一動不動。我想,此刻他的思維已經(jīng)停滯了。她走了,毅然決然地轉身離去。不遠處,一輛黑色轎車的側門旁站著一個臃腫肥胖的男人,見她走來順勢拉開側門,請她坐了進去。
良久之后,玻璃外的男人蹲下身來。我看到外面的長街華燈初上,人來人往,與平時并無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