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雨晨

窗外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雨滴打在玻璃窗上發(fā)出刺啦刺啦的聲音，濺出一個又一個泥點兒，原本煩躁的情緒又因此被放大。屋里，是果果的啜泣，只不過訓了她一句，竟一直哭到現(xiàn)在。忽然聽見了鑰匙開門的聲音，爸爸回來了，又免不了是一頓訓斥。果然，果果看見爸爸回來，有人撐腰了，開始放肆地大聲哭起來，仿佛是受了很大的委屈。

爸爸不停地哄她，又是“寶貝”又是“買布丁果凍”，每一句都像蜜糖般能夠撫慰心肺，聲音像風吹過麥浪似的輕柔，生怕驚著果果。從我記事以來，父親就這么對果果說話，就好像她是永遠長不大的孩子。想著想著，臥室的門就被踹開了，爸爸拖起躺在床上的我，“你小子想干什么！果果怎么惹著你了，惹著你又怎樣，什么時候輪到你去訓她……”山洪暴發(fā)般的聲音回蕩在我的房間里，在我的大腦里穿行。倚在門框邊的果果火上澆油：“就是，什么時候輪到你教訓我了？”她的洋腔怪調，傲慢不堪的神色徹底惹怒我了，我握緊拳頭大聲叫嚷：“她有什么權力翻我的書包！說翻情書，我高三了，每天像牛一樣忙，還要給她做午飯，哪有時間去談戀愛！”

我邊說邊用手指著果果，“你以為你永遠16歲?。∧恪痹掃€沒說完，爸爸一巴掌打在我指著果果的手上，拽過我的衣領，我能聽見衣領被撕裂的聲音。果果見爸爸是真的發(fā)怒了要揍我，立刻驚慌失措地沖進來，緊緊地抱著我，“爸爸，不生氣，不要打凍凍好不好?！惫蚯笾?。

“果果你出去?！卑职置畹?。我沖著果果嚷嚷：“誰要你假惺惺?！惫匀挥蒙眢w護著我，我一把推開她，誰知她被身后的桌腿絆倒，倒在地上，額頭撞在了床頭柜上。爸爸放開我去扶果果，果果額頭上竟?jié)B出了血漬，她眼睛通紅，嘟著嘴央求道：“爸爸不要打凍凍，爸爸不要打凍凍……”爸爸扶著果果走出門，我扭過頭，不看她。

我看見一道閃電，聽見一陣雷鳴，大雨傾瀉而下，濕了我的眼眶，濕了我的心。我夢見了從前，陪我看動畫片，和我一起睡，給我唱兒歌的果果，那時的我還很小，果果也還很年輕。

第二天，“果果，我回來了。”我像昨天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過似的，可是果果好像不領情，自己在廚房做些什么，不理我。我走進廚房，一只手抱著果果，把臉貼在果果的背后，說：“果果還在生氣嗎？那凍凍向果果道歉好不好?！惫€是沒有反應。我伸長脖子，看果果在做什么，心頭微微一怔，果果在專心致志地欣賞牛肉咖喱飯。她開心地轉過身，然后激動地說：“給你做的，我做的哦，爸爸不是經(jīng)常說你快高考了，要多補充營養(yǎng)嗎，我剛做好不久，你就回來了。”我看著果果貼著創(chuàng)口貼的額頭，從胃里涌出一股酸水兒直沖淚腺。“哦，昨天你不是說很忙嗎，那以后午飯我來做。”果果堅定地說，似乎覺得我不相信，急忙補充道，“我會做！”我愣在那里，攥緊了藏在身后準備向果果道歉的果凍，緩緩地伸出手。果果拿過果凍，一下子抱住我，說：“凍凍，我愛你?！?/p>

后來的每一天，果果都變著花樣給我做飯，我也會時常在放學的路上，給果果買一個果凍。一天，在飯桌上，果果問我，“你今天怎么給我買兩個果凍啊，爸爸不是說一天只能吃一個嗎？”“給你的獎勵啊，昨天，你教我的幾何題，竟然做對了，老師都沒想到答案，我說是我們家果果做出來的，老師夸你聰明吶！”果果歡呼雀躍手舞足蹈一番。我問：“果果，有時候你怎么那么聰明呢？”果果突然不說話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晚上，果果輕輕敲臥室的門，生怕打擾到在學習的我。然后，遞上一杯牛奶，準備出去。我嚷嚷：“怎么又是不加糖的牛奶，很難喝的?！薄皩＜艺f了不加糖的牛奶好，能幫助睡眠?！惫J真地說?！笆裁磿r候開始信專家了?！币徽Z道破夢中的自己啊。還不是因為愛嗎？轉身離開的果果，不忘回頭：“要喝掉哦?！蔽颐娉炜吭谝巫由希脮谧∧?，生怕果果進來，看見兩行熱淚，又笑我娘兒們。

高考終于結束了。剛出考場，果果和爸爸就迎上來，“凍凍，爸爸說下星期帶我們去海邊哎?！惫d奮地搖著我的手說。

柔軟的沙灘，深邃的大海，天邊泛起了魚肚白，不遠處，果果在踏浪拾貝，我和爸爸坐在毯子上?！笆菚r候和你聊聊果果了?！卑职终f。

半晌，果果跑過來：“看！日出！”我們仨就這么安靜地坐著，依偎在一起，初升的陽光，灑在我們身上。

離別的車站總是人來人往。

“你要照顧好自己?！卑职终f。

果果捏著我的手，低著頭，不說話。

“有什么需要，就和家里說?！卑职终f。

果果還是捏著我的手，低著頭，不說話。

“去吧，車要開了。”爸爸說。

果果“哇”地一聲哭起來，像丟了心愛玩具的孩子。

“果果，你不哭，我就給你一樣東西。吶，這是我給你的信，記得回家再打開哦?！惫c點頭。

回到家，果果打開信封，讀著信，忽然捂著嘴巴，默默地流淚了。她仿佛想起了她曾經(jīng)是同濟大學建筑系的學生，她仿佛想起了她曾經(jīng)是世界五百強公司的著名建筑師，她仿佛想起了她為了更好地照看兒子放棄了令人羨慕的工作，她仿佛想起了她帶著高燒39.8℃的兒子在繁華的街頭冒雨打車卻無人搭理，她仿佛想起了同樣高燒39.8℃的她為了一分鐘都不離開兒子而未及時治療竟患了腦炎，最終失憶、智力下降永遠停在了16歲……忽而，她笑了，是只有母親才會有的慈祥而欣慰的笑。

爸爸說：”果果?！惫焕?。爸爸又輕輕地呼喚：“老婆，我們兒子寫了什么？”

果果雙手捧著信，上面寫著：“媽媽，我愛你！”

王曉峰摘自《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