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凝
應該和不應該穿越的朝代和歷史都被穿越過了,我要穿越到哪里呢?
也許是看穿越劇看多了,有那么一陣子,我也有穿越一把的沖動??晌也幌氪┰教扑?、也不想穿越大清……因為那里沒有我認識的親人、朋友,沒有我熟悉的藍天、河流,我害怕陌生和孤獨。
我不想在刺激中荒誕,所以我只想穿越回我的童年。
過年啦——我和東鄰西舍的伙伴,穿上新做的大棉襖二棉褲,跑到院子里放鞭炮。我們把一百響的鞭炮一個一個拆下來,然后把鞭炮插在墻縫里、掛在樹枝上、裝在空瓶子里……讓每個鞭炮在不同的地方,響出不同的色彩。
那時候我們放鞭炮是一個一個的放,每放一個都是情趣、都是快樂。而現(xiàn)在都是一把一把的放……一千響、二千響……噼里啪啦響過了,一切也就隨著硝煙散去了。就像現(xiàn)在的年味,大魚大肉地吃著,卻寡淡的吃不出什么味道,吧嗒幾下嘴兒就完了。
正月十五,父親用秫秸給我們做燈籠的骨架,做好了,用五彩紙裱糊起來,然后在里面點上“磕頭了”(小蠟燭)。我們打著紙糊的燈籠,東奔西竄在小村的大街上……
老人用谷糠攙和著柴油開始灑燈,象征著五谷豐登的燈火,從家家戶戶的房門口一直灑到大街上。明亮連成一片、心情連成一片、氛圍連成一片……那日子真叫無憂無慮啊——手中無糧心里不慌,茅草房兩間抵御歲月風霜。其實貧富只在人的心上,心里富有才是真正的富有,心里貧窮才是真正的貧窮。
我想穿越到童年,去看看和我一起推過轱轆圈(鐵環(huán)),把鄉(xiāng)村小路推得塵土飛揚的趙三。趙三成年都穿著一身臟兮兮的舊衣服,袖口黑的像打鐵,因為鼻涕流出來,他就用袖子蹭。趙三整天呲著牙,見到誰都傻笑。
冬天我們在雪地上或冰面上玩踢“馬掌釘”的游戲,雖然他穿的破棉鞋腳后跟都歪上了天,可總是贏。
贏了。他就學著大人的腔調(diào)說,腳正不怕鞋歪!
后來我離開了老家,多年后再回到老家的時候,趙三家的房子已經(jīng)塌了,房前屋后長滿了荒草,趙三去了哪里呢?
鄉(xiāng)親們告訴我,這些年,趙三一直在城市里流浪著打工,那句“腳正不怕鞋歪”的話也一直掛在他嘴上……
穿越到我的童年,把那些溫馨拾起。吱嘎,東家開了房門;吱嘎,西家開了院門。汪汪,前院的狗叫;汪汪,后院的狗叫……阡陌交通,雞犬相聞。
傍晚時分,街頭巷尾母親們喊自己孩子乳名似一種合唱:狗剩兒,回家吃飯啦!胖丫,回家吃飯啦!在彌漫著人間煙火味道的喊聲里,母親吱嘎推開房門,飯香夾雜著氤氳的煙霧也從門縫里擠出來。母親也和小村所有的母親一樣,喊著我的小名:小子,回家吃飯啦!小子,回家吃飯啦!
新年迫近,跨過墻頭去西院三姑夫家,三姑夫會寫毛筆字,雖然寫得七扭八歪的,可春節(jié)照樣花花綠綠粘滿屋里屋外,人們不看字寫的好壞,人們圖的是喜慶,只要是吉利話就中。
三姑夫除了會寫毛筆字,還會講古。
三姑夫坐在烙屁股的熱炕頭,我們趴在炕沿邊上。三姑夫笑瞇瞇看著我們,說都來啦?我們嘿嘿笑著,在炕沿邊上使勁地蹭著,長短不齊地回答,來啦。三姑夫假裝拉下臉,都別蹭啦,把炕沿都給我蹭禿拉皮了!古時候,駱賓王七歲賦詩,甘羅十二歲拜相??纯茨銈兌级啻罄玻€扭扭捏捏像個姑娘家!
三姑夫從結冰的窗臺上拉過紙糊的煙笸籮,然后從屁股底下抽出一本皺巴巴的書,從上面撕下一頁,用手折了幾折,然后裁成一條一條的卷煙紙,放進煙笸籮里。三姑夫有個習慣,講累了的時候,就喜歡卷“蛤蟆頭”葉子煙抽。有時候邊講邊抽,屋子被他抽得烏煙瘴氣的,嗆得我們直咳嗽。偶爾三姑夫也會咳嗽兩聲,這時候他就會停下來喊,小子,去給我端碗涼水來!
“沒有三把神沙,怎么敢倒反西岐”三姑夫喜歡給我們講《封神榜》、《隋唐演義》、《東周列國》等。三姑夫講古的時候完全沉浸在角色里,有時他就是賣馬當锏的秦瓊秦叔寶,有時他就是豹眼圓睜大吼一聲,喝斷長板橋的張飛張翼德。
后來三姑夫就再也不講古了。有了收音機人們就在收音機里聽《岳飛傳》,有了電視人們就看電視里的《西游記》。有人出外賺到了錢,還蓋起了磚房。這個時候,人們沒有了從前悠閑的心態(tài),多了羨慕嫉妒恨。改變?nèi)藗兯枷牒陀^念的是錢。
講古不能當錢花,三姑夫再也坐不住熱炕頭了。最先他借錢買了臺四輪車出外拉腳,風餐露宿在外地跑了兩年不但沒掙到錢,家里的地還荒蕪了。等他從外面回來煞下心只想好好侍弄幾畝口糧田的時候,發(fā)現(xiàn)僅有的幾畝地已經(jīng)被鄰居秦江用犁鏵給犁走了半條壟。
土地是農(nóng)民的命根子,寸土必爭。三姑夫和秦江在地頭打了起來,秦江一鋤頭下去,三姑夫就永遠長眠在自己的土地上了。
那年回老家我給三姑夫去上墳,墳上長滿蒿草。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一種天人永隔的悲哀讓我淚如雨下。沒有三把神沙為何還要倒反西岐啊!三姑夫,三姑夫!我真想穿越到從前,看你悠然地盤腿坐在炕頭上給我們講古,講累了聽你喊,小子,到外屋給姑父端碗涼水來!
我想穿越到童年,想復制那些已經(jīng)無法復制的場景。就像已經(jīng)失傳了的年畫,《精益求精》、《桃花扇》、《誰又替我把雪掃》,沒有露骨的畫面,沒有誘惑的色彩,真想再次把臉貼在當年的畫面上,在散發(fā)著油墨芳香的故事中尋求當初最為樸實的細節(jié)。
我想穿越童年,只是想讓一些應該或不應該消失的東西起死回生——“磕頭了”、紙燈籠、馬掌釘、收音機……回家吃飯啦的喊聲,土炕上講古的三姑夫,腳正不怕鞋歪的趙三……以及鄉(xiāng)野炊煙般祥和且經(jīng)久不散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