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嬋 娟
?
北田五子與清初典范遺民文人集團之建構*
李 嬋 娟
北田五子是清初兼具政治性和文學性的特殊文人集團,在學界較少受到關注。北田五子的生存方式充分展現(xiàn)了清初遺民眷戀故國、抗拒新朝、珍愛并標榜自我遺民身份等遺民情懷,具有政治操守和道德毅力上的模范意義;其文學活動集中體現(xiàn)了“詩言志”的詩學傳統(tǒng)、遺民文士的儒學情結及清初遺民文人的生命價值。北田五子這一典范遺民文人集團的成功建構是社會評價、公眾心理期待、集體性審美理想、時代思潮等多方因素合成作用的結果。
北田五子; 清初; 典范; 遺民; 文人集團
明清鼎革之際,文人集團十分活躍。盡管目前學界對此時期的文人集團有所關注,但對一些重要的文人團體及其價值還缺乏深度的認識。如北田五子就是有待深入研究的文人集團之一。北田五子指的是清初嶺南五位重要的遺民文人,他們以道德、文章名重一時,與江西寧都的易堂九子同蜚聲于天下。北田五子之所以重要,不僅因為它是明朝覆亡后嶺南之地典范遺民的集結,其生存方式具有政治操守和道德毅力上的模范意義,其社會活動與文學創(chuàng)作全面體現(xiàn)了清初遺民文人的生命價值,是認識清初遺民生存狀態(tài)及詩歌創(chuàng)作的有效窗口,更重要的是,北田五子集團還是一種精神存在,它被典范化的過程,是多種社會文化因素合成作用的結果。本文旨在通過探析北田五子這一典范遺民文人集團被成功建構的過程,為深入研究清初文人集團與社會評價、公眾心理期待、集體性審美理想、時代思潮等社會文化因素間的相互作用提供新的視角。
關于北田五子的組成,歷來有三種說法。一種觀點認為北田五子指的是清初嶺南遺民陳恭尹元孝、何絳不偕、何衡左玉、陶璜苦子及梁梿器圃五人。如清初江西易堂文人魏禮《與北田五子》文題自注云:“廣州何左玉、不偕、梁器圃、陳元孝、陶苦子?!雹?魏禮:《魏季子文集》卷9,《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6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71頁。這是目前所見到的關于“北田五子”這一并稱的最早記錄。魏世傚《贈北田諸先生序》亦云:“嶺南北田五子曰:二何先生左玉、弟不偕、梁先生器圃、陳先生元孝、陶先生苦子,與家君子為昆弟交?!雹?魏世傚:《魏昭士文集》卷3,《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6冊,第322頁。陳恭尹《梁寒塘墓志銘》對北田五子的姓名交代得甚為明確:“寒塘先生梁氏諱梿,字器圃,廣州順德人也……與同邑何左玉衡、何不偕絳、番禺陶苦子璜,暨尹閉關北田,世之言隱者,目為北田五子。”*陳恭尹:《獨漉堂文集》卷10,郭培忠校:《獨漉堂臬》,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88年,第782—783頁?!?宣統(tǒng))番禺縣續(xù)志》*丁仁長:《(宣統(tǒng))番禺縣續(xù)志》卷26,清宣統(tǒng)三年刻1931年重印本。、彭士望《贈北田四子序》*彭士望:《恥躬堂文鈔》卷6,《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52冊,第121頁。、陳伯陶《陳恭尹傳》*陳伯陶:《勝朝粵東遺民錄》卷2,周駿富:《清代傳記叢刊》第70冊,臺北:臺灣明文書局,1985年,第148頁。說法與上一致。另一種說法則稍有不同,認為陶苦子名窳。如《(咸豐)順德縣志》卷24《陳恭尹傳》及卷25《何絳傳》均稱北田五子為陳恭尹、何絳、何衡、梁梿與陶窳(苦子)*馮奉初:《(咸豐)順德縣志》,清咸豐刊本。。第三種說法則認為北田五子指的是陳恭尹、何絳、何衡、陶窳及梁無技五人。如《清史稿·陳恭尹傳》云:“ (恭尹)歸,主何衡家,與陶窳、梁無技及衡弟絳相砥礪,世稱‘北田五子’?!?趙爾巽:《清史稿》列傳卷271,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3331頁。
以上三種觀點相較,其區(qū)別關鍵在陶璜與陶窳、梁梿與梁無技之不同。其實關于陶苦子之名,陳恭尹《陶握山行狀》記載甚詳:“君諱璜,姓陶氏,廣州番禺人,初字黼子……廣州破,從茂才(陶璜之父)走鄉(xiāng)落間。遇大風覆舟,茂才溺焉。君自舵后得出,乃更其字曰苦子。”*陳恭尹:《獨漉堂文集》卷12,郭培忠校:《獨漉堂臬》,第802頁。另有學者指出,陶璜與陶窳實同為一人。如《(同治)番禺縣志》云:“《慨獨齋遺稿》,國朝陶璜撰。謹案璜又名窳,見《國朝詩別裁》。《粵東詩海》誤作兩人,非也。”*史澄:《(同治)番禺縣志》卷27,清同治十年刊本?!秳俪洊|遺民錄》亦云:“《粵東詩?!酚袃商湛嘧樱幻?,番禺人;一名窳,順德人。張維屏《詩人征略》及《番禺縣志》則謂為一人??贾麜?,璜與窳俱三廣公后,世蔭指揮。蓋璜居順德北田,因易名窳也。《詩?!放嘉粗级??!?陳伯陶:《勝朝粵東遺民錄》卷1,周駿富:《清代傳記叢刊》第70冊,第108—109頁?!?民國)順德縣志·陶璜傳》亦襲此說*周朝槐:《(民國)順德縣志》卷22,1929年刻本。。從古人取字號的規(guī)律和苦、窳二字的字意來看,此說是較能令人信服的。另據(jù)考,梁無技字王顧,號南樵,番禺人。曾主講粵秀書院,著有《南樵初集》、《南樵二集》。筆者考諸《番禺縣志》、《廣州府志》、《廣東通志》及《粵東詩海》、《廣東詩粹》等史料,均未見有梁無技為北田五子之一的相關記載。而陳恭尹本人即為北田五子之一,魏禮、彭士望與北田五子為同時代人且交往密切,他們對于北田五子的說法應更為可信,故本文認定北田五子包括梁梿,而非梁無技。蓋因《清史稿·文苑傳》將梁梿與同邑梁無技混淆而致誤,其后文人亦因失考而訛傳。還需說明的是,關于梁梿之“梿”,《(宣統(tǒng))番禺縣續(xù)志》、《勝朝粵東遺民錄》均作“璉”。另陶璜又作陶環(huán),如鄧之誠《釋成鷲小傳》云:“環(huán)字握山?!?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95頁。出于文本可信度與時間接近性的綜合考慮,本文以陳恭尹《梁寒塘墓志銘》、《陶握山行狀》及《(咸豐)順德縣志》等資料為本,將北田五子之姓名定為陳恭尹、何絳、何衡、陶璜及梁梿。
北田五子集團的核心人物陳恭尹為“嶺南三大家”之一、“嶺南三忠”之首陳邦彥之子,在當時聲名卓著。清初,陳恭尹隱居何衡、何絳兄弟家中,與好友梁梿、陶璜酬唱往來。因何絳自號所居為“北田”,且諸子皆為極富才氣之士,其高風偉節(jié)為鄉(xiāng)人敬仰,故時稱“北田五子”。五子中有四人為順德同邑。何衡、何絳兄弟為順德羊額人,陳恭尹為順德龍山人,梁梿為順德大良人,惟陶璜為番禺人。但陶璜曾攜母在何氏家中寓居數(shù)年,五人交游非常密切。陳恭尹《握山唁予新塘,率爾寫懷,因寄止齋、寒塘兩兄》對彼此之間的深厚情誼作過真切的描述:“頻年兄弟得相依,散誕江鄉(xiāng)共掩扉……今日對君唯有嘆,鶼鶼只翼不成飛。”*陳恭尹:《獨漉堂詩集》卷3,郭培忠校:《獨漉堂臬》,第109—110頁。“北田五子”在當時南方名氣甚大,清人陳康祺將他們與江西易堂九子相提并論,認為他們“皆以聲應氣求,相從講學,有名字于世”*陳康祺:《郎潛紀聞初筆》卷14,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293頁。。
要考查北田五子聚合之始末,不得不提及一位長期為人忽視的嶺南文人蔡嶐。因為早在“北田五子”集團形成之前,陳恭尹、何絳與蔡嶐就曾遁跡于順德羊額,杜門苦學。然而對這段時期,學界關注甚少。陳恭尹《增江前集小序》對此記載甚詳:“乙未,與蔡子艮若就何子不偕之鄉(xiāng),結茆荷池之上,讀書稽古,倦則放舟,仰臥荷香中,致足樂也。丙申病于梁子器圃寒塘者二月,秋與蔡、何二子為陽春之行。丁酉……秋與何子為澳門之游。”*陳恭尹:《獨漉堂詩集》卷1,郭培忠校:《獨漉堂集》,第21頁。陳恭尹《蔡艮若墓志銘》又云:“(艮若)以丙申月日卒。溯其生天啟月日,年僅三十?!?陳恭尹:《獨漉堂文集》卷10,郭培忠校:《獨漉堂集》,第785,784頁。據(jù)材料知,陳恭尹、何絳、蔡嶐三人于清順治十二年乙未(1655)偕隱于羊額,除讀書稽古、詩酒酬唱外,還于次年同游陽春。清順治十三年丙申(1656)蔡嶐病逝后,陳恭尹乃獨與何絳出游澳門。從陳恭尹《與蔡艮若同登金紫峰作》、《新塘早春懷蔡艮若、何不偕》、《山陽逢亡友蔡艮若生日感慨》等詩篇可看出,陳恭尹與蔡嶐關系極為密切。另何絳《過那烏》詩序亦云:“十載以前,余與蔡子艮若南游岡上。風雨窮途,曾投斯寨宿焉。今余再過而艮若已物故多年,感嘆揮涕,因作是詩?!?何絳:《不去廬集》卷9,《何氏至樂樓叢書》之五,1973年微尚齋抄本影印本??梢娙酥簧跎睿纳衿鹾?。有學者指出:“可惜艮若英年早逝,才有后來‘五子’的結合?!?陳荊鴻:《嶺南名人譚叢》,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0頁。本文認為,陳恭尹、何絳、蔡嶐三子的集結經(jīng)歷為結社活動積累了寶貴經(jīng)驗,對后來北田五子的形成有直接影響,可視作北田五子的前身,或北田五子集團形成的醞釀階段。
北田五子集團正式形成于清順治十七年庚子(1660)。陳恭尹《增江后集小序》云:“庚子春余歸自楚南,其夏與何、梁、陶諸子掩關于新塘者二年。辛丑之冬,始為羅浮之游。自壬寅至戊申,則掩關羊額為多?!?陳恭尹:《獨漉堂詩集》卷2,郭培忠校:《獨漉堂集》,第59,59頁??芍陔[居順德羊額之前,五子就曾于清順治十七年夏至次年冬偕隱于增城新塘。但目前學界一般將清康熙元年壬寅(1662)至康熙七年戊申(1668)五子隱居于順德羊額的時間段視作北田五子集團正式的活動時間。本文認為,五子隱居增城新塘期間,雖尚未有“北田五子”之稱,但當時五人一起掩關讀書,基本的成員已經(jīng)形成并固定,不妨將之視為“前北田五子”時期,其后五子隱居順德羊額的時間段則為“后北田五子”時期。清康熙七年,陳恭尹夫人湛氏病逝,陳恭尹帶著兒女移居增城新塘,“不復能閉戶矣”*陳恭尹:《獨漉堂詩集》卷2,郭培忠校:《獨漉堂集》,第59,59頁。,“北田五子”遂于無形中解散。
明遺民是在明清易代這一特殊時勢下衍生的特殊群體,與其他歷史時期不同的是,明遺民不僅要接受朝代更迭所造成的“治統(tǒng)”的移易,更要經(jīng)受文化道統(tǒng)上的挑戰(zhàn)。在“亡國”甚至“亡天下”的歷史文化氛圍中,生或死、出或處成為對明遺民政治操守和道德毅力的一場最為嚴峻的考驗。北田五子身處南明政權一息尚存的嶺南之地,毅然選擇了“‘不仕二姓’的‘體制外’生存方式”*孔定芳:《論明遺民之出處》,《歷史檔案》2009年第1期。,并積極投身于反清復明的社會實踐。他們對生存方式的選擇,充分展現(xiàn)了清初遺民眷戀故國、抗拒新朝、珍愛遺民身份的遺民情懷,堪稱遺民典范。
首先,北田五子選擇隱于鄉(xiāng)野、絕跡于城市、不妄通賓客的生活方式,充分表現(xiàn)了眷戀故國、抗拒新朝的遺民情懷。北京淪陷后,陳恭尹與蔡艮若、葉世穎“入西樵山中筑室以居”*陳恭尹:《獨漉堂文集》卷10,郭培忠校:《獨漉堂集》,第785,784頁。。陶璜也在廣州淪陷后奉母轉徙流離,旦夕寢處室內,與外人隔絕,頗有清譽。梁梿則“閉關北田,結茅池西,曰‘寒塘懸板’,以限來者”*陳伯陶:《粵東勝朝遺民錄》卷2,周駿富:《清代傳記叢刊》第70冊,第172—173頁。。復明無望之后,陳恭尹、何絳、何衡、梁梿、陶璜五子偕隱北田,或砥礪讀書,或吟嘯于寒塘草亭間,大有新亭盛會之意味。面對清廷的殺戮與淫威,閉居草野,不與新廷發(fā)生任何聯(lián)系,是以北田五子為代表的明遺民群體的普遍選擇。這種選擇背后,飽含著明遺民喪國辱身的傷痛與無奈,更是明遺民珍視自己遺民身份、于歷史原型中尋求人格認同并積極效仿屈原、陶潛等忠介苦節(jié)之士的結果。
其次,竭力追隨南明政權,暗中為復明而游走,甚或親與抗清起義,是北田五子在易代之際最為激進的生存姿態(tài)。明亡清興,遺民們紛紛絕棄仕進,以全其志節(jié)。然“士之仕也,猶農(nóng)夫之耕也”;“士之失位,猶諸侯之失國”(《孟子·滕文公下》)。作為深受儒家正統(tǒng)思想教育的漢族士大夫,遺民們的抱負、關懷及人生意義本應以仕為前提,他們在清初的處或隱只是針對新朝政治,并不意味著徹底地棄世??锥ǚ枷壬鞔_指出:“明遺民之不仕,并非不欲仕,實質上是不欲仕于清廷而已?!?孔定芳:《論明遺民之出處》,《歷史檔案》2009年第1期。因此只要復明有望,哪怕前途極其渺茫,強烈的儒者擔當意識也會激勵他們奮斗不息。這就是在北都覆亡、南明政權尚存之際,對于南明之授職,遺民大多樂從的原因所在。嶺南是南明政權最后的棲息之地,嶺南遺民因著地利之便,有更多的機會參與南明政權。以陳恭尹、何絳為主的北田五子在動蕩的時局中竭力追隨南明永歷政權,并積極游走于全國各地,暗中聯(lián)結各種反清力量。何絳“清順治三年,聞張名振起事抗清,遂疾趨南京,至則事敗,乃已”*溫汝能:《粵東詩海》卷58,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077頁。。清順治五年(1648),永歷帝在肇慶重建南明旗號,陳恭尹得授世襲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之職。順治七年(1650)冬,廣州再陷,永歷君臣西走桂、滇,恭尹避難西樵山中,從此與永歷王朝失去聯(lián)系?!绊樦伟四?,鄭成功起兵海上,恭尹思就之……歷四年無成,始歸娶。又四年,與何絳出崖門,渡銅鼓洋,收拾余眾又無成。十六年,將入滇從桂王,道阻,因登南岳、泛洞庭,順流江漢之間,寓蕪湖。時成功圍攻金陵,張煌言進取徽寧,聲勢大振,恭尹與共策劃。旋成功敗走,煌言間道出海。恭尹乃濟江入汴,北渡黃河,徘徊太行山下,沿途觀察地形關隘,繪成《九邊圖》,冀有所作為,逾年歸,則桂王已入緬甸矣?!?溫汝能:《粵東詩?!肪?4,第1202頁。永歷帝遇害后,陳恭尹見恢復無望,遂與諸子閉關北田。即使是隱居北田期間,他們的反清斗志依然沒有停息。岑定宇先生認為:“何不偕先生與其兄何衡隱居羊額之不去廬,歷七年,正是在本邑實施‘界海令’之年份;同邑陳恭尹、番禺陶璜、羊額梁梿等均齊集何家同謀抗清舉義活動?!?《順德文史》第29期,順德:順德市文教用品印刷廠,1998年,第62,62頁。此外,北田五子還與嶺南僧人結合,秘密從事反清活動。鄧之誠先生認為:“(成鷲)與陶環(huán)(璜)、何絳結生死之交……致握山地下書,屢言握山失卻出家機會,蓋以出家為隱語,即謀恢復再造。環(huán)(璜)、絳皆熟于海上,奉永歷正朔者。故成鷲往澳門主普濟禪院,又嘗渡海至瓊州,蹤跡突兀,實有所圖。北田五子陳恭尹為首。恭尹居西樵,成鷲自號‘東樵’,若與之抗?!?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第295頁。岑定宇先生還指出:“南下的古正和止言兩位和尚與北田五子的結合,在反清復明的號召下,開展了數(shù)十年的抗清斗爭?!?《順德文史》第29期,順德:順德市文教用品印刷廠,1998年,第62,62頁。
再次,通過變更姓名字號、為居室取名等方式尋求獨特的遺民標記,是北田五子珍愛并標榜自我遺民身份、強化遺民意識的典型行為。關于明遺民變更姓名字號的原因,有學者曾作過詳細分析:認為有的是藉以自勵;有的是寄寓自傷之意;有的干脆棄姓名以示特立不羈和不愿留姓名以辱國辱身;有的則意在規(guī)避追捕,隱姓埋名以保全自己而利于從事抗清*孔定芳:《清初明遺民的身份認同與意義尋求》,《歷史檔案》2006年第2期。。北田五子變更姓名字號同樣也別有深意,其中蘊含更多的是勿忘國仇家恨的自我激勵、對自身抗清經(jīng)歷的懷念和對遺民立場的宣示。如陳恭尹初號半峰,晚改號獨漉?!蔼氫酢倍殖鲎詴x樂府《獨漉篇》,其辭以“刀鳴削中,倚床無施。父仇不報,欲活何為”抒寫了污濁之世為父復仇的兒女之憤。其后李白亦作《獨漉篇》,表達了為國雪恥建功的抱負。陳恭尹之父陳邦彥因抗清而英勇殉國,陳恭尹以“獨漉”為號,既寄寓了父仇未報的悲憤,又是對自我雪恥報國的激勵。何絳原號孟門,隱居后改為“北田”。胡方《明高士不偕何先生墓志銘》說:“公……自號北田,蓋以行蹤比北地畜牧時也?!?何絳:《不去廬集》卷末,《何氏至樂樓叢書》之五。認為“北田”有“北方畋牧”之意,他自號“北田”就是紀念輾轉數(shù)千里尋找抗清力量的艱難經(jīng)歷。岑定宇先生認為陳恭尹之號“獨漉”與何絳之號“北田”,“二者合一又明顯地成為‘逐鹿中原’,也同樣非常明確地表達‘北田五子’立志反清復明,光復中原之宏愿”*《順德文史》第29期,第67頁。。此外,梁梿取陶潛“慨獨在予”一語,以“慨獨”名其書齋,宣示了自己超然物外、不參與時政的遺民心志??梢?,字號等符號工具的介入,促進了北田五子對自我遺民身份和意識的確立,也成為他們在人際交往中體現(xiàn)個體差異的顯性識別標志。
北田五子形成于明清易代的動蕩政局中,他們的詩歌酬唱自然具有與一般文學社團純粹的文學活動所不同的意義,更多地體現(xiàn)了遺民文人群體在特殊境遇中的生命價值。具體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
首先,北田五子詩歌酬唱的價值在于全面而生動地展現(xiàn)了遺民詩人群體的人生歷程與真實心跡,充分體現(xiàn)了“詩言志”的詩學傳統(tǒng)。陳恭尹《獨漉堂詩集》就完整地展現(xiàn)了其人生的不同階段,特別是其詩集基本上每卷之首都撰有小序,詳細交代詩作的創(chuàng)作時間、地點、背景及此時間段詩人的行蹤等。如卷1有《初游集小序》和《中游集小序》,卷2有《增江后集小序》,卷4有《江村集小序》,卷5有《小禺初集小序》,卷8有《小禺初集小序》(此為其子補序),卷9有《唱和集小序》。小序與詩作的完美結合,詳盡地展現(xiàn)了其人生各階段的生活場景,成為研究其生平的最有用的第一手資料。何絳《不去廬集》也生動記載了其人生經(jīng)歷的若干片斷,如《過柴桑故城有懷陶靖節(jié)先生》、《宿華首臺》、《集南園五先生祠》、《厓門謁三忠祠》、《送黎雨亭之惠陽,時余將有瓊州之行》、《花朝日社集西禪寺》、《送任道援歸翠微兼寄易堂諸子》等詩清晰地展現(xiàn)了詩人一生的主要行跡,對了解其人有重要意義。
同時,北田五子的詩歌對自我心態(tài)也作了深切的刻畫。如陳恭尹《西樵旅懷》詩云:“牂牁滾滾向東流,綠浦黃龍識御舟。初日平沙群躍馬,二年杯酒獨登樓。星連牛斗曾傳檄,寒報湘沅盡賜裘。孤棹一辭天萬里,幾回風雨吼吳鉤!”*陳恭尹:《獨漉堂詩集》卷1,郭培忠校:《獨漉堂集》,第10,37頁。該詩不僅是他大半生奔走救亡的事實記錄,也真實地表達了其渴望抗清復國的悲憤心情。再如《厓門謁三忠祠》云:“山木蕭蕭風又吹,兩厓波浪至今悲。一聲望帝啼荒殿,十載愁人拜古祠。海水有門分上下,江山無地限華夷!停舟我亦艱難日,畏向蒼苔讀舊碑?!?陳恭尹:《獨漉堂詩集》卷1,郭培忠校:《獨漉堂集》,第10,37頁。該詩大氣磅礴,寄托遙深,非常真實地再現(xiàn)了江山淪落、帝蹤難尋之際報國艱難的悲痛與壓抑。蘇曼殊《燕子龕詩話》評曰:“風人之旨,無限愛國。此詩纏綿悱惻,讀之令我黯然?!?錢鐘聯(lián):《清詩紀事》第1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4年,第224頁。陶璜“忠臣淚帶寒潮長,楚客悲逢落葉多”(《望零丁洋寄懷友人》)*溫汝能:《粵東詩海》卷58,第1103頁。的詩句同樣也表達了復國無望之際的酸楚與無奈。何絳一生矢志抗清,他的詩句如“山川滿目皆惆悵,天下何人是丈夫”(《四出梅關》)*何絳:《不去廬集》卷9,《何氏至樂樓叢書》之五。;“游人莫向西南望,遠色蒼茫是秣陵”(《金山》)*何絳:《不去廬集》卷9,《何氏至樂樓叢書》之五。等,均流露出壯志成空的憂憤嗟惋??傊?,北田五子平日備受壓抑的故國之思與悲憤情懷,在詩歌中得到了充分的宣泄,詩歌酬唱時同仇敵愾的整體氛圍也極易讓他們找到情感上的共鳴,并在相互慰藉與激勵中找到活下去的勇氣。此點也是清初遺民文人雅集的共同特點。
其次,反映民生疾苦、揭露統(tǒng)治者的罪惡、褒揚節(jié)烈志士,是北田五子詩歌中最有價值的內容,這些詩作充分體現(xiàn)了遺民文人的儒學情結。民本思想是儒學情結的重要內容之一。在國家民族的巨大危難面前,儒學情結則具體地表現(xiàn)為對平民悲慘命運的痛切關注及對戕害平民的統(tǒng)治者的切齒痛恨。陳恭尹的詩歌對流離失所的百姓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如“郭外沃田拋棄盡,不憂無處覓春泥”(《望燕》)表現(xiàn)了農(nóng)耕荒蕪的凄涼;“上官不問熟不熟,昨日取錢今取谷”(《耕田歌》)表現(xiàn)了官府橫征暴斂的罪惡;“居人去何之,散作他鄉(xiāng)鬼。新鬼無人葬,舊鬼無人祀”(《感懷》其八)描繪了清廷的禁海令帶給百姓的苦不堪言。何絳《過江寧》詩則形象再現(xiàn)了南京城戰(zhàn)后的滿目瘡痍,表達了對滿洲貴族殘暴不仁的強烈憤慨。另外,氏族宗法社會所特有的原始人道主義也是遺民詩人們儒學情結的重要構成。這種原始的人道主義主要表現(xiàn)為對忠、孝等倫理道德的尊重與褒揚。如何絳《哀明死事都督?jīng)_漢羽公》詩云:“裹瘡陣戰(zhàn)捍危城,國破為臣敢獨生?怪得珠江江上水,至今猶作怒濤聲?!?何絳:《不去廬集》卷12,《何氏至樂樓叢書》之五?!疤搲V雖留世已殊,千山日澹草荒蕪。最憐三月墳邊樹,杜宇聲聲帶血呼?!?何絳:《不去廬集》卷12,《何氏至樂樓叢書》之五。對廣州南門守將總督杜永和的壯烈殉國寄予深切的同情和哀悼,字字血淚,感人至深。
再次,結社賦詩為北田五子提供了一個施展文學才華的舞臺,這不僅能讓他們重新找回儒生的自信,更是他們追求生命不朽的有效途徑。“由于嶺南遺民詩人或直接或間接參與過抗清斗爭,故生存處境最為惡劣。在清統(tǒng)治者重點追捕、仇家構陷、奸人出賣、貪利之徒告訐等險惡處境面前,他們的人身安全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脅?!?李嬋娟:《清初嶺南遺民詩群的社會結構與群體心態(tài)》,《廣西社會科學》2014年第1期。朝不保夕的生命隱憂加上絕棄仕進的人生選擇,敦促著遺民詩人們必須在“立德”、“立功”之外,通過“立言”這條唯一途徑建立文字上之不朽來體現(xiàn)其生命價值。故而北田五子肆力于詩歌創(chuàng)作,并極力推崇真氣淋漓的凜然正氣,認為這才是詩歌不朽之生命力。陳恭尹在《朱子蓉詩序》中明確提出:“文以氣為主,非謂其馳驟闔辟,雄健滔莽,轉折萬變而不可窮也……蓋有道之言,簡而氣和;英雄之言,烈而氣高;忠臣孝子之言,隱而氣悲;高人之言,達而氣決;邪之言,給而氣靡;其大概也?!?陳恭尹:《獨漉堂文集》卷3,郭培忠校:《獨漉堂集》,第689頁。何絳也說:“詩以言志。志也者,大抵皆感于性情而發(fā)者也。而忠孝節(jié)烈尤為性情之正者,故人之感之也,獨深明死事。”*何絳:《不去廬集》卷1,《何氏至樂樓叢書》之五。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他們對節(jié)烈凜然的正氣孜孜以求。如陳恭尹“為詩真氣盤郁,激昂頓挫,足以發(fā)幽憂哀怨之思,而寓忠孝纏綿之致”*《清代粵人傳》卷12《陳恭尹傳》,北京:中華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2001年,第1464頁。,彭士望謂其“詩有大氣鼓橐其中”*溫汝能:《粵東詩?!肪?4,第1202頁。。陶璜《冬草》詩在一唱三嘆中體現(xiàn)出耿節(jié)自守的遺民氣節(jié),陳永正先生評曰:“思深情苦,得楚騷遺意?!?陳永正:《嶺南歷代詩選》,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25,325頁。又如“蹉跎驚落葉,風雨暗離人”(《次答黃積庵時峽中奉寄》),“忠臣淚帶寒潮長,楚客悲途落葉多”(《望零丁洋寄友人》)等詩句,寫得感慨深沉,動人肺腑?!稁X表詩傳》云:“苦子詩別有寄托,語語入人心坎。”*陳永正:《嶺南歷代詩選》,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25,325頁。柳春蘋也說:“陶掘山詩多寄托山水,以抒寫懷抱。時出噍殺之音……宛然鶴唳九秋,猿啼三峽,足令人肝脾凄絕也?!?李小松、梁翰:《禺山蘭桂》,政協(xié)番禺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1986年,第90頁??梢?,在失去理想與激情、抱負日漸消殞的動蕩年代,志同道合的遺民們通過結社賦詩,重新找回了人生的意義與生命的價值,他們的真情流露與慷慨悲歌使得其文學生命得以延續(xù)和不朽,也使得清初詩壇異彩紛呈、濃墨重彩。
明清易代之際,中華文化在異質文化的強烈沖突下面臨中斷之虞。這種文化危機給遺民群體造成了強烈的心理刺激,除了在前代遺民中尋求人格認同之外,明遺民們亟須在當代尋找或建構遺民典范、彰顯遺民道德與遺民精神,以資自救。作為一個兼具政治性與文學性的特殊文人集團,北田五子的出現(xiàn)可謂適逢其會。可以說,北田五子這一清初典范遺民文人集團的成功建構,除了有其政治意義與文學價值之外,更是在社會公眾心理及集體性審美理想等因素的合成作用下,由明遺民群體共同選擇與創(chuàng)造的結果。具體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北田五子道德高尚,堪稱清初遺民士群之楷模。陶璜是當時頗有清譽的詩人。陳恭尹說他“潔身獨行,遁世無悶,可謂高士也矣!”*陳恭尹:《獨漉堂文集》卷11,郭培忠校:《獨漉堂集》,第805頁。魏世傚亦評曰:“陶(璜)先生身不與戶外事,而澹樸寧靜,人莫見其是非好惡之跡,四方之譽,所以日至。”*魏世傚:《贈北田諸先生序》,《魏昭士文集》卷3,《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6冊,第323頁。梁梿天性高潔,時人評曰:“高風偉節(jié),蘇云卿之流,宜不可折柬致也?!?⑦ 陳恭尹:《獨漉堂文集》卷10,郭培忠校:《獨漉堂集》,第781,780頁。何絳、何衡兄弟也深得時人好評?!痘洊|勝朝遺民錄》載云:“嘗有閩客寄(何絳)以三百金,二十年不至。忽一日,客子至,詢所寄金,絳偕往古井旁,指其下曰:在是。自取之出,則封識宛然?!?陳伯陶:《粵東勝朝遺民錄》卷2,周駿富《清代傳記叢刊》第70冊,第169頁。彭士望深慕何絳為人,說:“其人沉著辛苦,能任難事……然諾不侵,遠近之豪以為質的?!?彭士望:《贈北田四子序》,《恥躬堂文鈔》卷6,《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52冊,第122,122頁。何衡則“為人持重,好倜儻之畫策,不輕任事,任則必成,鄉(xiāng)里視之為邢禺焉”*彭士望:《贈北田四子序》,《恥躬堂文鈔》卷6,《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52冊,第122,122頁。。陳恭尹稱贊他“有古逸民之風焉”。在以傳統(tǒng)倫理道德為重要評判標準的價值體系下,北田五子忠孝尚義、淡泊名利的人生哲學與處事態(tài)度無疑為他們贏得了社會的好評與推崇,而良好的社會評價在北田五子典范化的過程中無疑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其二,北田五子核心人物陳恭尹的特殊身世與集團成員鮮明的反清傾向,是促其成為清初典范遺民文人集團的重要因素之一。陳恭尹之父陳邦彥早年曾設館講學,為當時南粵碩儒名師。清初嶺南許多重要的詩人如屈大均、程可則、龐嘉耋等均是他的學生。無論是民族氣節(jié)還是詩文創(chuàng)作,陳邦彥均飲譽一時,擁有很大的影響力與號召力。陳邦彥殉難后,遺民們自然會在陳家唯一幸存的后代陳恭尹身上傾注更多的關愛以寄托對陳邦彥的哀思,更重要的是,遺民們對陳恭尹寄予厚望,希望他能秉承父輩遺志,團結一切力量積極抗清。如一向以聯(lián)絡豪杰和“造士”為己任的易堂九子對北田五子尤其是陳恭尹格外關注。他們之間雖多未謀面,卻書信往來密切。除交流讀書心得、切磋創(chuàng)作技巧外,他們還深入探討為人之道。如魏禧《答陳元孝》說:“吾輩斷無悠游以消白日之理?!庇终f:“士君子生際今日,欲全身致用,必不能遺世獨立。”*魏禧著,胡守仁等校:《魏叔子文集》卷7,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345頁。希望陳恭尹能走出戶庭,有所作為。曾燦亦云:“先生脅力方剛,弗自頹唐,為祝雞牧豕之舉,是弟所引領而望也。”*曾燦:《六松堂集》卷14,《四庫未收書輯刊》第7輯第25冊,第613頁。對陳恭尹寄予莫大期待??梢姽娦睦砥诖裏o疑也是北田五子在清初遺民圈備受推崇的不容忽視的因素。
其三,北田五子與清初重要文人的交往使其知名度不斷提高,這也極大推動了北田五子的典范化進程。陳恭尹是嶺南遺民詩群網(wǎng)絡的中心人物之一,他與何絳、梁梿、陶璜四人同時也是當時嶺南另一較有影響的遺民社團西園詩社的重要成員。北田諸子與屈大均、梁佩蘭、程可則、陳子升、王邦畿、高儼、張穆、王鳴雷等清初重要的嶺南詩人及成鷲、古言、止行、釋大汕、澹歸和尚等嶺南僧人交往密切,在當時詩壇影響較大。陳恭尹《同何不偕、梁器圃、魏和公、梁藥亭、陶苦子宿靈洲山寺柬王說作、王大雁》、《題丹霞雪干圖為澹歸大師壽》、《花朝后五日同梁藥亭、屈本庵、吳山帶、李方水集石公離六堂即事書懷》、《同寧都魏和公、昆山徐原一、同里王震生、高望公、湛用喈、程周量、何不偕、梁器圃、陶苦子集藥亭六瑩堂得真字》等詩,張穆《重陽后二日同張雛隱、何不偕、陳元孝、陶苦子、高望公、林叔吾集梁芝五齋中》*張穆:《鐵橋集》,香港《何氏至樂樓叢書》本,中山大學圖書館藏。,何絳《己巳中秋喜跡刪公歸住其先師離和尚影堂》,釋成鷲《與陶握山訂住山之約》*釋成鷲:《咸陟堂詩集》卷11,《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49冊,第367頁。、《與陶握山、岑金紀、何不偕諸子重游濂泉懷舊》*釋成鷲:《咸陟堂詩集》卷12,《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49冊,第383,651頁。、《會祭陳獨漉文》*釋成鷲:《咸陟堂詩集》卷12,《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49冊,第383,651頁。、《致亡友陶握山書》*釋成鷲:《咸陟堂文集》卷14,《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49冊,第677頁。等詩文均是其密切交往之明證。同時,北田五子與江西易堂文人集團的關系非常密切。易堂魏禮及其子世傚先后至粵,均與五子為昆弟交。清康熙十四年(1675),易堂彭士望“扶衰冒艱險數(shù)千里入粵”*陳恭尹著,郭培忠校:《獨漉堂集》,第1,4頁。,結交陳恭尹。次年夏,易堂魏際瑞到粵,亦與陳恭尹結交(陳恭尹《獨漉堂集·增江后集》有《送魏善伯之潮州》七律一首,此詩《陳年譜》系之康熙十五年)。易堂弟子也多與北田五子建交,僅見于陳恭尹詩集者,就有曾闇士、賴子弦、任切剛等人。此外,北田五子還與朱彝尊、徐乾學、張雛隱等江南文人也結下良好的友誼。清順治十三年,朱彝尊來粵,與陳恭尹訂交。清順治十七年,浙江山陰詩人張雛隱來粵,張穆、何絳、陳恭尹、陶璜、高儼、林梧等人與之集于梁佩蘭西園草堂,酬唱甚歡。清康熙元年秋,北田五子等嶺南遺民與魏禮、徐乾學集梁佩蘭六瑩堂分韻賦詩*李嬋娟:《“西園詩社”遺民詩群考論》,謝一彪主編:《中國越學》第五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第277—278頁。。易堂九子、朱彝尊、徐乾學均是清初聲名顯赫的文人,他們的認可無疑大大擴大了北田五子對清初詩壇的影響??傊?,與其說是特殊的遺民身份與忠貞的遺民情懷促使北田五子成為清初遺民文人集團的典范代表,毋寧說是清初文人的集體性審美理想在北田五子身上得到了情感投射與價值體認。北田五子的典范化,是其被清初文人想像成靈魂寄托之地及幽懷安頓之所的結果。
其四,在北田五子這一典范遺民文人集團的成功建構中,時代思潮的轉變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易代之際,個人的出處行藏是不容忽視的大問題,明遺民一般以是否與清廷當?shù)澜唤觼砗饬窟z民志行之清濁。但隨著復明無望、清廷統(tǒng)治日益穩(wěn)定,部分遺民則“不復以‘一姓之興亡’為念,轉而以民族文化的存亡繼絕為承當”*孔定芳:《明清易代與明遺民的心理氛圍》,《歷史檔案》2004年第4期。。他們對清廷的態(tài)度逐漸緩和,對那些交接清吏的遺民也表現(xiàn)出了一定程度的理解與包容。清初遺民對陳恭尹晚年行跡的不同態(tài)度正是遺民界思想分化的體現(xiàn)。陳恭尹晚年因受“三藩之亂”牽連入獄,出獄后意志消沉,多與達官貴人酬唱。他的“交不擇人”在當時遭到了同道的非議,如好友南海高士岑徵曾詩諷曰:“可憐一代夷齊志,卻認侯門是首陽?!?陳伯陶:《粵東勝朝遺民錄》卷1,周駿富《清代傳記叢刊》第70冊,第53頁。親密友人梁梿罵之曰:“向與公言何事,而仆仆走城市為也。”*陳伯陶:《粵東勝朝遺民錄》卷2,周駿富《清代傳記叢刊》第70冊,第173頁。朱彝尊也說:“元孝降志辱身,終當進之逸民之列?!?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卷22,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第712頁。與此同時,一些思想較為通達的遺民對陳恭尹的行徑則表現(xiàn)出極大的寬容與諒解。如彭士望說:“心知元孝沉痛患難,學與年深,馴猛鷙之氣,漸就和易?!?彭士望:《恥躬堂文鈔》卷6,《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52冊,第105,123頁。又說:“元孝以小禮無所用,不寸寸度之。元孝其亦夙興夜寐,以無忝其所生。”*彭士望:《恥躬堂文鈔》卷6,《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52冊,第105,123頁。對他交接清吏的行為較為理解。的確,陳恭尹晚年銳氣消磨,雖常與清吏酬唱,但始終不仕新朝,且抗清復明之志終生未曾泯滅。當代學者郭培忠先生說:“在文網(wǎng)高張的政治重壓底下,明遺民詩人中,已有不少與達官貴人交游。何況陳恭尹全家罹難,為保存先人一脈而隱忍全生,是有不得已之懷的?!?陳恭尹著,郭培忠校:《獨漉堂集》,第1,4頁。張解民先生說:“與他這位前朝烈士遺孤、當朝不穩(wěn)分子‘折節(jié)’下交得最為密切的‘貴人’,多為識重風雅,本身就是文藝家的王漁洋、朱竹垞、彭羨門之流。恭尹賣文鬻字養(yǎng)妻活兒,自食其力,并未賣論取官,‘損節(jié)’之譏,實在是要求過苛了?!?張解民、葉春生等:《順德歷史人物》,第133頁。這些看法是較為公允的。時人及后世對陳恭尹的包容與認可對進一步鞏固北田五子的典范地位無疑有著不容忽視的重大意義??梢?,人心向背及時代思潮在一定程度上會對文人和文人集團的評價產(chǎn)生直接的影響。
總而言之,北田五子之所以能成為清初典范的遺民文人集團,除了其生存方式具有政治操守和道德毅力上的模范意義、其文學活動集中體現(xiàn)了遺民文人的生命價值之外,更是社會公眾心理、集體性審美理想及時代思潮合成作用的結果。由此可見,對文人集團的研究,不僅要深入挖掘其本身所具有的文學價值和政治意義,還應充分關注社會評價、公眾心理期待、集體性審美理想、時代思潮等多方因素。
另外要特別指出的是,北田五子雖堪稱清初典范的遺民文人集團,但目前學界對其關注并不多。其原因大略如下:其一,由于嶺南在唐宋以前長期遠離中原正統(tǒng)文化的核心,其文學的整體成就遠遠不及北方文學及江南文學,因此長期受到學界冷落,直到地域文學研究的升溫才逐漸受人關注。其二,目前學界對清初遺民文人集群的研究整體較弱。雖已涌現(xiàn)了一些相關論文及幾部專著,如何宗美《明末清初文人結社研究》、張兵《清初遺民詩群研究》、周煥卿《清初遺民詞人群體研究》等,但總體而言,其涉及的遺民文人集團并不多,且主要集中于江浙、江西一帶,如驚隱詩社、泰州遺民詩群、易堂九子等,對于明清之際遺民文人集團頻現(xiàn)的重鎮(zhèn)——廣東,則關注甚微。其三,遺民文獻散佚嚴重,極大地影響了學界對北田五子的體認。作為一個遺民文人集團,北田五子的典范意義及存在價值主要是通過遺民文人群體的贊譽及推崇來彰顯。但由于遺民文人的身份特殊,且經(jīng)歷清代的禁毀及時代的動蕩變遷,能保留下來的文集并不多,對其挖掘整理也需要一段時間,故后世對北田五子的認知也隨著遺民文獻的湮沒而模糊。其四,北田五子的文集在后世的傳播極其有限,很大程度上阻滯了學界對其開展研究。北田五子中有文集流傳的僅有陳恭尹的《獨漉堂詩文集》和何絳的《不去廬集》,《廣東詩粹》及《番禺縣志》雖載陶璜著有《慨獨齋遺稿》及《握山堂集》,但二書今均無考。梁梿及何衡則未有文集傳世,僅有數(shù)首詩散見于何藻翔《嶺南詩存》、梁善長《廣東詩粹》中。對此蘇珥在《不去廬集序》中曾嘆惋:“今古名流撰述多矣。或以為必傳,或以為不必傳。而曠達者多不自為檢存,其孫曾又不勤于搜羅,任其散佚,良可興悼?!?何絳:《不去廬集》卷首,《何氏至樂樓叢書》之五。他認為嶺南遺民的文獻存錄意識過于淡薄。但深加探析就會發(fā)現(xiàn),嶺南遺民(特別是北田五子)的抗清立場使其面臨著異常險惡的生存處境,尤其是在清廷強硬而嚴密的文網(wǎng)下,無論是其本人還是后人,能將文集保存并流傳下來實屬不易。正如汪兆鏞在《重刻〈不去廬集〉跋尾》中指出,何絳《不去廬集》原本“皆未署新朝年號……重刻本后人避文網(wǎng)誤加,瞭然可證”*何絳:《不去廬集》卷首,《何氏至樂樓叢書》之五。。正因如此,對得以幸存卻長期無人問津的文獻進行梳理,重新挖掘曾經(jīng)成為一時典范卻最終塵封于歷史塵埃中的北田五子的生命價值及歷史意義,盡可能多地還原歷史真相,彌補一些學術缺憾,正是本文研究的初衷所在。
【責任編輯:張慕華;責任校對:張慕華,李青果】
2014—05—28
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十一五”規(guī)劃項目(GD10DL03);廣東高校優(yōu)秀青年創(chuàng)新人才培育項目(WYM10005);廣東省高校優(yōu)秀青年教師培養(yǎng)計劃培養(yǎng)項目(Yq2013162)
李嬋娟,佛山科學技術學院文學院副教授(佛山 528000)。
I206.2
A
1000-9639(2015)03-004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