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敏 歐寶靜
雖然將身軀困在自己的王國和花叢中,心卻風馳電掣。這一次羅旭越過城市,越過文明,越過人群,終于追上了自己的命運。
在《云端》上看見造房子的羅旭,于是找人聯(lián)系他。學術界的說:“知道,是個奇人,找不到聯(lián)系方式。”媒體界的說:“找不到,他只和少數(shù)幾個人保持互動。”藝術界的說:“沒用,他說話我也靠猜,你聽不懂。”
這個被稱為怪才的羅旭,外表看起來烏漆墨黑,藝術創(chuàng)作卻極盡鮮艷鬼魅之能事。他雕塑的那些大腿,有些人棄若敝履,有些人卻愿意花數(shù)萬美元購買。那一年羅旭的作品剛被網(wǎng)民選為“十大難看雕塑”,但他還沒來得及知道這消息,個展已在德國法蘭克福市政廳大堂揭幕。開幕式上,他身著土布衣裳,腳下趿拉著一雙人字拖鞋。
傍晚在彌勒見他半小時,就帶著五六根魚竿,自顧自地去水庫釣魚了。
我是羅旭
云南紅河州的彌勒,是一片干燥的紅土地,盛產(chǎn)中國最好的煙草和葡萄。或許這個地域因素熏染了他的心性,造就了羅旭旺盛的創(chuàng)作欲。畫畫的他,卻照著兒子的涂鴉作品,蓋了一座城堡,名叫土著巢。
“那時我迫切地需要有個自己的工作室,必須筑個墻把自己圍起來,不愿再在別人的圍墻里轉來轉去。”土著巢的原型是7歲的兒子隨手畫的3張草圖。羅旭曾試圖讓建筑公司來承建。工程師們說,一無圖紙,二無計算,三無造價招標,建不了。羅旭只好親自上陣,向銀行貸了不少款。后來借著“土著巢”的空間,羅旭自任餐廳老總兼廚師長,開了家大型餐廳,無奈3年勞作得不償失,關門歇業(yè)。
這就是羅旭,一個內(nèi)心瘋狂的人。看他的自述,才知人生精彩:
羅旭,彌勒人,1956年生于小商家庭,童年自帶草墩加一本正式課本走完小學;初中學工學農(nóng),弄懂莊稼是怎么從土里長出來的;16歲被“照顧”進縣瓷器廠工作,其間唯一的樂趣是捏幾個小公雞;21歲被分配到建筑隊工作,曾幻想做個建筑設計師,后來發(fā)現(xiàn)不精于計算,中途放棄;23歲那年突發(fā)奇想,要做個藝術家,考了三次藝術學院,遺憾無人錄取,氣急之下索性從建筑隊告假,養(yǎng)殖長毛兔為生,結果損失慘重;1985年混進縣文化館充當美工;1988年被中央美院雕塑系主任錢紹武先生收編為“私生”子,舞弄了一年的人體造型;1992年忍不住饑寒、欲望,從文化館辭職出走,在清水環(huán)境中做菜雕撈了一點碎銀;一閃身從彌勒擠進昆明,1994年伙同一幫熱血男子創(chuàng)辦“達達藝術有限責任公司”,1994年底被推上董事長的寶座,一時羽扇綸巾,英姿煥發(fā);1995年初被攆下臺,在任3個月;1996年再度雄心勃起,肩扛一根3米長的竹竿,獲得銀行信任,建土著巢;1997年8月自任土著巢“老總”兼廚師長,指點灶上江山,把玩原始民族歌舞,打造“吃什么、吃文化;看什么、看藝術”的虧本平臺。3年辛勞,落得骨瘦如柴;2000年5月1日關門?;?,養(yǎng)狗遛驢,員工各逃性命;2000年5月至今,栽花種草,坐臺、發(fā)呆,養(yǎng)雞、養(yǎng)鴨、種瓜、種豆。其間有過些群展、個展,得了幾把美女送來的鮮花。幾經(jīng)倒騰,其心仍未看破紅塵,但方式愚笨。閉門造車,守株待兔?;乜辞昂髷?shù)個10年旅程,玩泥巴的時間最長。曾多次想改道,木已成舟,難為它用,只好順水行舟啦!
那段文字寫于11年前,這11年,羅旭在公眾視野里的人生并無多大變化,好像日子在按照自述復制時間。不同的是,今年羅旭又蓋了一座城堡。
除了羅旭自己,能把他寫得透徹的人當屬葉永青,江湖人稱葉帥的當代藝術家。這位先生,恐怕算得上讓羅旭走出云南的重要推手。當年為了給羅旭在上海辦展覽,葉永青帶著羅旭挨個“拜碼頭”,到每一個美術館去見館長,去見當?shù)刈钣杏绊懥Φ牟哒谷恕A_旭說:“那些人其實都和他老熟了,但他們不認識我,葉帥就拿著我的作品圖片給別人看。那些人看了之后就說,葉帥,你推薦這個人很棒!估計是看我像個農(nóng)民,怎么作品圖案這么時尚,顏色這么鮮艷。他就說,你們別小看老羅?!彼栽S多年來,羅旭始終沒忘記告訴大家“我在藝術路上走了那么多年,最好的個展是葉帥策劃的”。
彌勒的新城堡落成,葉永青寫了一段文字:
老羅用了8個月時間在水庫邊蓋了一山谷的童話般的房子。這是15年前,在生意和藝術遭遇人生最為困頓的時候,他躲回家鄉(xiāng)釣魚的地點。后來老羅從這兒回到昆明,結束了土著巢的生意,把那塊掛在門口自問自答“吃,吃哪樣?吃文化!看,看哪樣?看藝術!”的牌子丟火里燒掉了。我不知道老羅在這個山谷里悟到了什么?但這的確是給予其能量的場所。
老羅特地引我們?nèi)スぷ鞯乃逘I地看看,施工的8個月他就吃住在這兒,因為磚磚相扣離不了人。但在一幢幢仿佛童話城堡的穹頂大屋之下,除了艱苦,其實我們看到的是一種狂熱。
我是“蟻工”
羅旭說真正從事“藝術”的時間很晚。一開始是隨手捏一些小陶,隨意性地玩,后來就突發(fā)奇想做與大腿有關的作品。在上世紀90年代末,他開始用水墨畫一些人體,但習慣性地從臀部畫到腿再畫身子,“因為我覺得首先要解決我重點想表達的部位,所以倒著畫?!焙髞懋嬛嬛梭w沒有了頭,慢慢地也沒有了身子,就只剩下臀部和腿。到最后,連臀部都沒有了,“大腿”也就誕生了。
“在我看來,腿有一種音律,又帶有那么一點點肉欲的樸素美,是生命的一種局部之美,而且這種美可以恒久?!钡谝淮侮P于大腿的展覽之后,羅旭轉型了。
他天生就不喜歡在某個東西上重復,逆反心理很重,所以突然想放棄。不再繼續(xù)使用大腿這個符號了,他愛上了樹葉。
回到云南的院子里,正好深秋,院子里枯萎的樹葉給了他很多感慨。一片樹葉綠了、黃了、凋零了,生命的跡象很清晰。于是做了幾百個與樹葉有關的小泥稿,然后用金屬材料創(chuàng)作,想做一批永遠不會凋零的樹葉與花。
在這個過程中,他還做了“蝌蚪”系列。因為他在水庫邊釣了三個月的魚。“有時候水面上特別寧靜,有時候起點微風,在早晨陽光的照射下,小水波特漂亮,像游動的生命,讓我突然想起小蝌蚪。”在羅旭眼中,空氣中的每個分子都是有生命的,就像游動的小蝌蚪。
但之后,他又停止了這個創(chuàng)作,認為每天復寫一遍“日記”太無聊,太痛苦。也不管這“日記”是否表達清楚、準確,都不重要,這一頁翻過去就算翻篇了?!拔液腿~帥不一樣,他是一只在天空飛行的鳥,自由自在。葉帥畫鳥一畫可以堅持二十年。而我是他們定義的‘蟻工’,今天在這兒,明天在那兒,后天又不知在哪兒了?!?/p>
但從去年開始,羅旭基本沒怎么做雕塑了,弄些小玩意,煙灰缸、燭臺等。他說做這些小玩意跟做建筑的狀態(tài)是一樣的,突出功能上的實用性。在彌勒的這座城堡,羅旭想把它做成家鄉(xiāng)的公共項目,“我多少是有點理想主義情懷的?!彼⑽P了揚下巴,有點得意。
其實在質疑現(xiàn)代化的聲音里,經(jīng)常能聽到人們對古老手藝的懷想,一種是來自真正在深山荒野間,靠著手傳心授的舊藝勤勉度日的匠人;另一種是來自城市書齋里纖塵不染的浪漫文人。但羅旭集兩種品質于一身。但他表現(xiàn)得更極致,人們都以此作為美好夢想而追求,他將在追逐噩運。
坐在水庫邊上,羅旭發(fā)著呆。他說他喜歡發(fā)呆,這是他從孩童時代到現(xiàn)在的一種避不掉的病態(tài)現(xiàn)象,發(fā)呆過了,就會生出點忽然來。
想起兩年前與老羅坐在昆明土著巢花木茂盛的花園中,酒足飯飽,但總提不起神來。畫室里到處是他為了打發(fā)時間抄寫的金剛經(jīng)和描繪生死詰問的黑糊糊的油畫。但現(xiàn)在,他是一個會造房子的人,一個很會做飯的廚子,一個熱愛美女和大腿的男人,一個無法被序列化、生活在自己王國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