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玉瑋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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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繁華播新聲
——《海上繁華夢》折射的近代都市文化
左玉瑋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海上繁華夢》作為近代溢惡型狹邪小說,歷來不太被學界重視,但跳出其“嫖界指南”的窠臼,從該書對當時上海繁華洋場的社會風貌的寫實性來看,對研究近代上海都市文化有一定的價值。本文從小說所表現(xiàn)的生活空間、現(xiàn)代傳媒、社會制度、思想流變幾個方面著手,探討了小說中所表現(xiàn)的西方物質文明的涌入對近代中國社會生活和都市文化的沖擊與影響。
《海上繁華夢》;上海;都市文化
中國近代小說種類駁雜、數(shù)量繁多,正如有學者所言:“這八十年來的小說數(shù)量之多,要超過千余年間古代小說的總和?!盵1]但是,如此龐雜的小說多半湮沒在歷史長河中,除了研究者的發(fā)掘涉獵,鮮有讀者去翻閱。事實上,這些小說并沒有隨著時代的變遷,喪失它們的價值,它們以文字為載體,記錄下當時的世情風貌、人生百態(tài)。通過這些小說,我們可以了解近代中國復雜的社會狀況。其中,《海上繁華夢》就是一部重要的反映近代上海文化的小說。《海上繁華夢》揭示了西方文明對近代中國社會生活、都市文化的沖擊與影響,以及中國不同階層人群在西方現(xiàn)代文化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夾擊之下,是如何順時應變、安身立命的。
《海上繁華夢》全書三集100回,共百萬余字,作者為清末民初著名報人、小說家孫家振。孫家振字玉聲,筆名警夢癡仙、海上漱石生、江南煙雨客、玉玲瓏館主等。他曾主編上海《新聞報》,創(chuàng)辦《笑林報》《采風報》?!逗I戏比A夢》的附贈告白就刊在1898年7月的《采風報》上。長期以來,《海上繁華夢》聲名不彰,沒有得到學術界足夠的重視。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對《海上花列傳》有較高的評價,但沒有提到與其同時期的《海上繁華夢》。胡適對《海上花列傳》也大加稱贊,但對《海上繁華夢》則認為“都只剛剛夠得上‘嫖界指南’的資格,而沒有文學的價值,沒有深沉的見解與深刻的描寫”[2]527。胡適的觀點對后世影響至深,該書長期被學界冷落,與其有一定的關系。
事實上,《海上繁華夢》是晚清一部影響深遠的小說。正如有學者所指出:“上海的日報在開創(chuàng)之初就與文藝結下密切的關系,詩詞、小說等是報紙招徠的重要手段。”[3]《海上繁華夢》借助新媒體的力量,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1898年7月《采風報》初發(fā)行便刊登出附贈《海上繁華夢》的通告,其后不到三年的時間,創(chuàng)辦于1901年的《笑林報》再次隨報附贈該小說。1903年,《海上繁華夢》刊印成書,《新聞報》《笑林報》等先后刊登出該書的廣告,及至1915年《申報》為該書續(xù)集做廣告時寫到:“警夢癡仙所撰《海上繁華夢》風行海內,銷數(shù)達十余萬部,價值之高,不可言喻?!边@本小說先是報刊連載,后又集結成書,一版再版,并于初集二集后再出后集,即使《申報》的廣告詞有些水分,在當時也應當稱得上名副其實的暢銷小說。而且,這本小說確實也有較高的藝術質量,這也是它在當時廣受歡迎的原因。孫家振曾寫到,他曾與《海上花列傳》作者韓邦慶同舟,“場后南旋,同乘招商局海定輪船,長途無俚,出其著而未竣之小說稿相示……舟中乃易稿互讀,喜此二書異途同歸,相顧欣賞不置”[4]12。由此可見,韓邦慶對此書也是持肯定態(tài)度。正如鄭逸梅所言:“孫玉聲的《海上繁華夢》為其代表巨著,記錄民初時代種種社會學家,多為其人其事,對研究此時歷史背景甚有價值?!盵5]64
上海作為晚清時期遠東第一大商埠,又是多國租界集聚地,在這個國際化的都市中,西方國家的物質與思想奔涌而入,影響著人們的生活空間及價值觀。以上海為故事發(fā)生地的《海上繁華夢》,是晚清洋場生活的寫實作品。其筆觸集中于對洋場繁華的展示,作者選擇這一城市空間作為書寫對象,更能凸顯出西方物質文明對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國社會的影響。
《海上繁華夢》以杜少牧、謝幼安由蘇入滬游玩為主線,帶領讀者穿梭于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十里洋場,見識西方物質文化對近代中國都市生活空間的影響。上海作為“繁華”的代名詞,無論是俏公子還是田舍翁,都想要去游歷一番。錢守愚是個鄉(xiāng)野富紳,當他得知少甫前往上海,暗想“自己是個五十多歲的人了,雖已兒孫滿堂,平生卻沒有享一些福,聽說上海很是好玩,何不與他們同去玩一回,也不枉了人生一世”[6]228。當其入滬之后更是大開眼界,流連忘返。杜少牧亦是如此,年少任性,在洋場繁華中已是眼花繚亂,又被妓女一騙再騙,滯留上海,書中如他二人者甚多。上海究竟有怎樣的魔力,讓人如此癡迷?在謝幼安、杜少牧未步入上海之前,書中就通過“從上海寄來的新聞紙”[6]4以及二人談論上海風景甚好,地面繁華,租界禁令等,浮光掠影地勾勒出上海的先進發(fā)達,異于傳統(tǒng)。上海作為現(xiàn)代性的繁華都市,人口密集,流動性大,書中所寫人物多為外來人員,活動場景也多集中在公共場所——番菜館、戲院、影樓、張園、愚園、跑馬場等眾多消閑場所。這些消閑場所,多是西方物質文明的舶來物。上海對于眾人的誘惑,毋寧說是西方物質文明對于國人的吸引。
這種完全不同的文化體驗,帶給國人的是震驚、駭怕、刺激、新鮮、艷羨和崇拜,是一種復雜的心理過程。小說第二回開頭,少牧、幼安二人坐的無錫快船剛進洋涇浜,被一疾馳而來的小火輪擦身而過,引起顛簸,二人也受了驚嚇,這是二人初到上海經(jīng)歷的第一場意外。這一場景的書寫既表現(xiàn)了西方現(xiàn)代機械文明橫沖直撞而來給予國人的最初感受,也暗示二人此行不會太平,而必將風波迭起。小說的這一細節(jié),生動體現(xiàn)了晚清國人對西方現(xiàn)代性的接受“初則驚,繼則異,再繼則羨,后繼則效”的規(guī)律。
作為狹邪小說的《海上繁華夢》,故事發(fā)展所依托的城市空間與場景主要集中在娛樂消閑的風月場所,書寫內容則聚焦于洋場中的吃喝玩樂。相對于粗暴蠻橫的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西方的飲食風俗更容易被半殖民地的中國人所接受和追捧,番菜館就是眾多都市文化空間的典型代表之一,吃大菜的場景在書中頻頻出現(xiàn)。初集第三回李子靖、平戟三為初到上海的少牧、幼安接風即安排在番菜館中,且看“幼安點的是鮑魚雞絲湯、炸板魚、冬菇鴨、法豬排,少牧點的是蝦仁湯、禾花雀、火腿蛋、芥辣雞飯,子靖點的是元蛤湯、腌鱖魚、鐵排雞、香蕉夾餅,戟三自己點的是洋蔥汁牛肉湯、腓利牛排、紅煨山雞、蝦仁粉餃,另外更點了一道點心,是西米布丁”。侍者又問用什么酒,子靖道: “喝酒的人不多,別的酒太覺利害,開一瓶香檳,一瓶啤酒夠了”[6]17。眾人所點餐品的羅列不僅展示了番菜館中的菜品豐富,也暗示出上海市民對西式餐飲的熟悉與接受。讀者通過席間主客對答也可以得知當時上海番菜館的數(shù)量及分布狀況,針對中外顧客的不同需求,餐品風味及價格皆有不同。而且,生活在上海的平戟三在番菜館宴請外地來滬的杜、謝二人,既享用美食,又可以開“洋葷”而增長見識,正說明番菜館在當時的上海已經(jīng)成為宴請賓客的時尚場所。除卻種類豐富的西式菜品,咖啡、冰激凌等飲品甜點也是番菜館中被頻繁提及的消費品。番菜館作為售賣西式餐品的商業(yè)場所,逐步改變著近代國人的飲食習慣及方式,同時也成為一種新的都市生活空間。
同番菜館一樣,西式家具在長三書寓及公館的普遍使用也把大都市上海的現(xiàn)代氣息展露無遺。初集第二十三回中,屠少霞打算迎娶萃秀里的大姐阿珍,為此置辦家具:“四潑鈴跑托姆沙發(fā)一張,又沙發(fā)一張,疊來新退勃而一只,狄玲退勃而一只,華頭魯勃一只,開痕西鐵欠挨兩只,六根掰拉司一面,華庶司退痕特一只,辨新勃一只,次愛六把,梯怕哀兩對,及特來酸等一切器具?!盵6]175乍一看這些音譯詞,完全不知道他買的是什么。作者通過康伯度之口翻譯了一下,才讓讀者明白都是茶幾、浴缸、穿衣鏡、餐臺等西式家具。無論是為了討佳人歡心,還是對于生活空間的理想布置,小說的這一情節(jié)說明西式家具作為西方物質文化的載體受到了一部分國人的追捧。與其相對,初入都市的田舍翁、錢守愚在巫楚云的住處時,見其房中陳設自鳴鐘等物,洋布褥子等家居用品,不禁暗想:“若是能在這么樣的房里,這么樣的床上睡他一夜,真不枉人生一世,少牧雖然花了些錢,也是他幾生修到的,我哪里能及得他來?”[6]233
妓女作為近代都市時尚的引領者,妓院中西式家具的大量陳置,不僅是這些追逐新潮者們對于個人生活空間的改造,也是她們實現(xiàn)自我增值的手段之一。長三書寓是洋場消遣的主要去處之一,無論是打茶圍、碰胡、擺臺酒均在其中;這里也是妓女的棲身之處,妓女作為繁華洋場中的消費品,其著裝、居所陳設均屬于包裝物。為提升個人名氣,吸引潛在顧客,妓女多穿著簇新的衣服,坐著馬車去張園、愚園泡茶轉圈,裝飾著水月電燈的膠輪馬車由交通工具成為櫥窗,其功能被延展,敘事空間也伴隨著這種位移而擴大。
小說中公共娛樂空間是故事發(fā)生的主要場景,正是對于這些空間的集中書寫,展現(xiàn)了西方物質文化對近代上海的深刻影響。美國城市學家芒福德指出:“城市不只是建筑物的群集,更是各種密切相關并經(jīng)常相互影響的各種功能的復合體——它不單是權利的集中,更是文化的歸集。”[7]91從建筑物、衣食住行、消遣娛樂到租界的規(guī)章制度,整個上海城市文化空間無一不呈現(xiàn)著西方物質文化的痕跡。這其中,現(xiàn)代報紙等新媒體對于城市社會空間的營造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第一回中少牧來拜訪幼安,等候的間隙就坐在書案前“看那上海寄來的新聞紙”[6]4。這是書中第一次提到上海,便是由“新聞紙”引出的。報紙從上海傳播至蘇州,無形中將空間拉近。小說中多次提及報紙,這不僅與作者的報人身份有關,而且也是由于報紙在當時的城市社會生活中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謝幼安與杜少牧將其在長三書寓的經(jīng)歷感慨寫成文章送至報館刊登,以望警醒世人。各種廟會、跑馬盛會、評花魁等社會活動信息會在報紙上登載,連妓女吊膀子、姘戲子這樣的八卦也會受到報館的注意。不僅士紳階層會從報紙了解社會動態(tài),三教九流對報紙也頗為重視,因為報紙已經(jīng)成為獲取信息的重要渠道。
初集第十八回中,妓女杜素娟與戲子坐馬車被潘少安撞見,素娟說:“阿潘,這件事我謝謝你不要說罷,這個人你又不是不認得他,我與他實是第一遭,你切莫張揚出去。不但營子曉得不便,且今上海的報館很多,他們的信息最靈,只要有些風聲,必定就報上去。若然在報紙上說了出來,那時名氣有關,我還有甚臉兒見人?”[6]129可見,當時市民已經(jīng)充分認識到報紙的威力。報紙將原本發(fā)生在私密空間或是區(qū)域性的事件公諸于眾,擴大了信息傳播范圍及影響力,實際上造就新的以社會輿論為主的公共空間。因此,“新聞紙”不僅代表著上?,F(xiàn)代、新潮、時尚的都市形象,而且切實參與了現(xiàn)代城市空間的營造。
小說中出現(xiàn)較多的,是當時流行的娛樂小報。這些小報對妓女的舉動尤為關注,這與妓女行業(yè)的特殊性有關。一方面,妓女為“渉性行業(yè)”,花邊新聞滿足了人們的窺探欲,可以增加報紙銷量;另一方面,妓女行業(yè)本身也是一種商業(yè)行為,本身也有招徠顧客進行宣傳的需要。當時娛樂小報籌辦一些活動,如為提升妓女的公眾形象及報紙的地位,其中最重要的活動莫過于選“花榜”,就是讀者把報紙上刊登的選票剪下來投給報社,獲得選票最多的妓女就是當年的冠軍?;ò裨O有文榜、武榜,排名靠前者亦稱為狀元、榜眼、探花。報紙的出現(xiàn)將花選推入大眾視野,也將妓女逐步變?yōu)槎际忻餍?。名妓對于大眾來說原是遙不可及的,但報紙上刊登她們的照片,報道她們的行動,拉近了名妓與大眾的距離。報紙通過報道名妓的信息提升發(fā)行量,名妓也通過報紙揚其聲名,“明星文化”初步發(fā)展起來。
這一行為在當時頗有意味,一方面諷刺了清政府遴選官員的形式,另一方面“花榜評選過程中,在科場屢屢失意的文人反過來控制了這場遴選”[7]233。小說中,眾人正在看周病鴛所定的梨園女榜,恰好榮錦衣趕來,錦衣乃探花出身,眾人調笑道:“錦翁來的正好,請看可有貴同年在內。”錦衣見眾人拿他開懷,回到:“我輩傀儡登場,功名本如兒戲,與他們認個同年,卻也有何不可?”[6]721這正說明,在城市空間中,媒體、妓女和嫖客所構成的商業(yè)文化,恰恰是對官場文化的某種戲擬與解構。
有人曾將晚清上海的風尚歸納為“七恥四不恥”[8],這七恥體現(xiàn)了當時上海的享樂主義、拜金主義、消費主義,四不恥則將傳統(tǒng)價值觀中重視的修養(yǎng)品行拋卻?!逗I戏比A夢》中刻畫的洋場眾人多是如此,游走在堂子里的大少們均身著華服,但凡消費不是去亨達利洋行買金剛鉆,就是去番菜館吃大餐,被妓女們抄小貨,砍斧頭時也毫不心疼,嫖客間爭風吃醋更是豪邁揮金。初集第二十四回“逞豪情點戲一百出 殺水氣擺酒十六臺”,鄧子通為討好妓院中的大姐阿珍點了她家先生一百出戲。屠少霞不想被他占了上風,遂在堂子里擺了個前所未有的四雙雙臺來賺回面子。方端人在書中是一個“開口圣賢,閉口道學”的傳統(tǒng)文人代表,洋場中人的做派他很是看不上,待他去世后,他的兒子方又端便如脫韁野馬,吃花酒,抽洋煙,四處騙親友借債揮霍。這一典型正代表著傳統(tǒng)文化崩塌,人們失去傳統(tǒng)道德的束縛,新的道德體系尚未建立,在撲面而來的西方物質文化中很多人價值觀扭曲,行為失范??梢?,西方現(xiàn)代性的物質層面比它的精神層面更容易被中國人所接納。
商業(yè)性都市的生成所帶來的思想變革是多方面的,個人意識的復蘇,尤其女性獨立意識的增強在書中多有表現(xiàn)。妓女不再為遇到有情郎而甘愿托付終生,他們將洋場生活視為職業(yè),采用各種手段欺騙客人,賺取他們的錢財。杜少牧初涉花叢時,巫楚云獻媚取憐,假意嫁給他,算盡他的錢財,顏如玉亦是如此;花艷香、花媚香借嫁于鄭志和、游冶之之機席卷其錢財,害得其流落街頭;許行云更是惡劣,為圖夏爾梅錢財,嫁給這個花甲老翁,害其肝疾大發(fā),不久命喪黃泉。這些妓女已從傳統(tǒng)言情小說中的柔弱女子形象轉變?yōu)槲ɡ菆D、工于心計的“經(jīng)濟人”?;ㄆG香、花媚香在上海犯案后在天津再立門戶,巫楚云誤嫁后輾轉至蘇州操舊業(yè),在蘇州生意不景氣之際又攜潘小蓮等同去天津闖蕩。得益于現(xiàn)代化的交通工具,妓女們的活動范圍從原先局限的私密空間中走出來,其觀念也伴隨著生活空間的擴大而改變。
當妓院生活變成職業(yè)后,妓女們更主動地追求情感自主,遇到自己心儀的對象甘愿去倒貼。潘少安因相貌俊俏,妓女們爭相去與他溫存,給他錢財,巫楚云、顏如玉為爭他而互相辱罵,阿珍為與他偷情,引發(fā)人命官司。拼馬夫戲子是這些妓女們放蕩生活的表現(xiàn),也是她們自由選擇愛人,尋求感情寄托的手段。在繁華洋場中意識到金錢是安定生活最堅實的保障,當有男人愿意將她們娶回家時,更多的妓女不愿從良步入家庭受束縛,而是享受這份職業(yè)帶來的富足自在。妓女們著男裝,模仿男性的舉動,她們不再視自己為依附者,并在這種物欲橫流的社會中建構起自我獨特的存在空間。
隨著商業(yè)文化的發(fā)達,文人雅士開始對功名不以為意。初集第一回中謝幼安夢見折丹桂入懷,其夫人齊氏認為是登科之兆,日后或可金榜題名,幼安笑道:“功名二字,我已置諸度外,即使將來果應是夢,何足為榮!況且今時世,不重科甲出身,只須略有錢財,捐納一官半職,便可身膺民社,手握銅符,反把那些科甲中人瞧看不起,不是說他迂腐,便是說他寒酸。所以弄得時事日非,世風愈下……”[6]3世人觀念的變化讓傳統(tǒng)尊儒重學無立足之地,對金錢的崇拜讓士人紛紛步入商場,鄭志和曾游泮水,游冶之也應過童試,但均棄儒就賈,到上海與人合作生意。商業(yè)從最不入流的行當成為最繁榮的社會活動,行走在洋場的人們幾乎都在忙碌著各種生意,做生意被視為一項正經(jīng)事業(yè)受重視起來,當杜少牧因留戀巫楚云而滯留上海時,他搪塞家人的借口便是在上海與經(jīng)營之合股開辦書局,身為摯友的謝幼安也因這是個“正經(jīng)題目”,不好辯駁他,只得一人回鄉(xiāng)。社會的商業(yè)化使得金錢成為價值衡量的利器,人們的觀念也隨著物質的沖擊發(fā)生著改變。
西方物質文化的涌入幾乎重新構建了中國近代都市人的生活空間,吃番菜,看跑馬,拍照片,坐馬車,讀報紙等等,對于這些代表著新潮的西方物質文化,市民們主動追逐;還有一些規(guī)章制度,也在被強制接受的過程中逐漸改變著城市的文化空間。小說第一回就提到“租界地面禁令極多,譬如沿途不準便溺,當街不許曬衣,午后不許傾倒垃圾,夜深不許酗酒高歌……”[6]6后文中多次事件皆展示租界相打相罵是違禁,遭遇敲詐也可隨時通報巡捕房,錢守愚因在街上小便被拘禁……夏爾梅的夫人梅氏故世,由于租界章程規(guī)定人死不能超過二十四小時停尸不殮,等她兒媳從常熟老家趕來時,喪事早已辦完。華洋雜居的租界(城市空間)中實施著現(xiàn)代西方城市管理制度,改變了市民原有的生存空間,也逐步改變著他們的生活方式。
由于生活空間的改變,交友方式、娛樂活動、作息時間與傳統(tǒng)相比較也發(fā)生了極大的改變。初集第二回中謝幼安與杜少牧去集賢里拜訪故友李子靖,“因不知是第幾號門牌,所以逢人便問。哪曉得洋場上的居民,雖是近鄰,卻也不通聞問的多,一連問了幾家,皆說不知”[6]9。在傳統(tǒng)的生活空間中,居住多以宗族聚居,鄰居之間也多相互了解,而上海此時作為人口流動性大的都市,各地人員雜居,已初顯現(xiàn)代都市生活空間的雛形。朋友的結交也不同于傳統(tǒng),謝幼安、杜少牧和榮錦衣結識于同住的長發(fā)棧,與鄭志和、游冶之亦相識于客棧,與賈逢辰相識于戲園,與屠少霞在跑馬場認識,與其他眾人等多是在妓院喝臺酒、碰胡時相識。結識的地點集中于公共場所,結識的途徑多是在娛樂消閑的過程中,朋友間相互介紹認識,彼此間都知之甚少,所以拆梢、翻戲等屢屢上演,犯案之人待風波過去后會化名卷土重來。
謝幼安、杜少牧二人從傳統(tǒng)城市蘇州至繁華大都市上海,這一游歷除卻空間的位移,與其以往的生活模式相比,時間上也有巨大變化。初集第一回中二人在李子靖家用過晚膳后回客棧,“此時正是九點鐘,那條大英馬路上,比二人早上來的時節(jié)不同,但見電燈賽月,地火沖霄,往來的人車水馬龍,比著日間更甚熱鬧”。[6]14及至第二回中,眾人在丹桂園看戲,最后一出戲還未散場已是十一點二刻,少牧與幼安出戲園后又去春申樓弄了些吃食,怎奈幼安不慣晚睡,回棧后便覺身體不適。繁華上海的作息不同于傳統(tǒng)城市蘇州,幼安作為由蘇入滬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尚未適應上海的夜生活?!耙股虾!笔巧虾6际蟹比A的體現(xiàn),也是對傳統(tǒng)時間觀的改變,晝夜顛倒的生活模式是由于生活空間的改變而形成的。妓院通宵達旦飲酒應酬正是這種時間觀改變的典型代表,初集十四回“吟碧廬端陽開夜宴 醉紅樓消夏定香盟”描寫了眾人于端陽日請客吃飯,“等到客齊入席,差不多有三點半鐘。就從這時候起,第一臺是冶之的主人,第二臺五點鐘,是志和的,在花媚香房。第三臺又是冶之,翻到隔房艷香那邊,天已經(jīng)黑了。第四臺是榮錦衣的,在花影嬌家。第五臺是經(jīng)營之,在久安里杜素娟房。第六臺是潘少安,請在同弄顏如玉那邊。第七臺是鄧子通的雙臺,在新清和坊金粟香院中……直到第十一臺,方才輪到少牧,已是三點多鐘”[6]103。從下午三點鐘入席及至凌晨三點鐘酒局還在繼續(xù),消遣娛樂安排在這個空間中不分晝夜,上海這個被西方物質文化商業(yè)化了的大都市,其生活形態(tài)從時間和空間上都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
結語
近代上海深受西方文化的沖擊,在西方殖民者的改造與國人的積極接受中,迅速成長為一個國際化的大都市。孫玉聲以記實的手法刻錄下當時洋場的生活面貌,不僅向讀者呈現(xiàn)了繁華都市中的燈紅酒綠及各種消遣娛樂細節(jié),也展現(xiàn)了洶涌而入的西方物質文化對人們的生活空間、價值觀念的影響及改變。社交、應酬,是小說的敘事動力,場景的轉換,是小說的敘事空間。我們不應僅僅把《海上繁華夢》解讀為一部只能作為“嫖界指南”的狹邪小說,它更以動態(tài)的敘述方式,記錄下了被西方物質文明逐步改變著的中國近代都市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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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海上看洋十九年客.申江陋習[N].申報,1873-04-07.
(責任編輯 劉海燕)
New Prosperous Life in Shanghai ——Modern Urban Culture inDreamsofProsperityontheSea
ZUO Yu-wei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Henan 475001, China)
As a modern courtesan novel with excessive condemnation,DreamsofProsperityontheSeahas always been undervalued by the academic circle. Despise being a stereotype of “a guidance for going whoring”, the novel’s realistic description of the prosperous social life in Shanghai at that time is highly valuable for the study on the urban culture of modern Shanghai. This essay illustrates, in such aspects as the living space, modern media, social system and changes in thoughts, how the influx of western material civilization shocks and influences the social life and urban culture of modern China.
DreamsofProsperityontheSea; Shanghai; urban culture
2015-10-20
左玉瑋 (1990—),女,河南固始人,河南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10.13783/j.cnki.cn41-1275/g4.2015.06.016
I207.41
A
1008-3715(2015)06-007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