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
我見侯導多是在國外的影展上,每次見到他都是我最好的時光。
在歐洲無論哪個城市,侯導總要去找中餐吃。他帶《咖啡時光》去威尼斯的那一年,和他合作過《南國再見,南國》和《海上花》的日本制片市山尚三請大家吃飯,這是一家很難訂到位的意大利餐館,侯導沒吃幾口意大利面就把刀叉放下,嘆口氣說:這哪里是吃面,分明在吃塑料管。他在飲食上保持著中國習慣,就像他的電影始終有種東方氣質(zhì)。下午去看《咖啡時光》的首映,這部電影是為了紀念小津安二郎特意在日本拍攝的。當我們沉浸在侯導電影中的綿延時光,突然一只麻雀飛進了電影院。這是最完美的放映,現(xiàn)實中的靈動生命和銀幕上的虛幻世界合二為一,不知誰比誰更自然。
《三峽好人》之后,《誠品好讀》的編輯安排我跟侯導在臺北對談,地點就在敦化南路的誠品書店。那天我早早到了采訪地點,侯導卻姍姍來遲,他進門先趴在桌子上,望著我說:你來臺灣了?我說:我到了。侯導定了定神說:有個親戚從上海來,帶了一瓶二鍋頭,剛才我們倆把它喝光了。眾人連忙問道:侯導要不要休息一下?侯導說:誰來向我提問?請趕快!編輯抓緊時間跟侯導訪談,我知道酒精在他身上發(fā)揮著作用。他要在醉倒之前的一秒,把今天的采訪完成。果然他說完最后一句話,一下趴在桌子上立刻就睡著了。
第二天中午,林強來電話說侯導請大家今晚一起卡拉OK。晚上去了歌廳,在座的有作家朱天心,及其他幾個侯導的朋友。侯導和林強一首接一首地唱著臺語歌,兩個人不時搶著話筒,絕對是年輕人的樣子。從他的《南國再見,南國》到《千禧曼波》,侯孝賢拍都市里的新新人類,對年輕人熟悉得仿佛在拍他自己的故事。看《南國再見,南國》平溪線上的列車在重金屬搖滾樂中漸漸駛遠,再看《千禧曼波》中的舒淇在林強的電子樂中奔向新的千年,知情重意的侯導是那樣的年輕。
或許在華人世界里,只有侯孝賢才能夠拍出我們的此刻,拍出我們的現(xiàn)在。那夜眾人喧嘩,他把話筒讓給別人后,一個人離席,靜靜地站在窗前望著外面。我跟過去站在他的身后。窗外細雨紛紛,雨中的臺北到處霓虹倒影,街上的行人奔走于不同的際遇。侯導也不看我,輕輕說道:下雨了!
這時不知誰在唱《港都夜雨》,這場景讓我想起《悲情城市》的開頭,朱天文的劇本是這樣寫的: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廣播宣布無條件投降。嗓音沙啞的廣播在臺灣本島偷偷流傳開來。大哥林煥雄外面的女人為他生下一個兒子的時候,基隆市整個晚上停電,燭光中人影幢幢,女人壯烈產(chǎn)下一子,突然電來了,屋里大放光明。嬰兒嘹亮的哭聲蓋過了沙啞和雜音的廣播。
雨霧里都是煤煙的港口,悲情城市。
任何一個地方的電影世界里,人人都在談侯孝賢。有一次在首爾,遇到跟侯導合作多年的攝影師李屏賓,他講了另外一個故事:有一天侯導拍完戲,深夜坐計程車回家。結果在車上和跟他年紀相仿的司機聊起了政治,兩個人話不投機激烈爭辯,最后居然把車停在路邊廝打起來。李屏賓講到這里,瞪著眼睛說:小賈,你想想那場面,那可是兩個五十多歲的人在街邊打架。大家都笑了,我問:然后呢?賓哥說:他倆整了整衣服上車,繼續(xù)往前開。
還是有人記得侯導給張藝謀當過監(jiān)制。前年在北京參加青年導演論壇,記者會上有人提起侯導往事,問他:如何看張藝謀現(xiàn)在的電影?侯導沉思一下,笑著說:我們是朋友,八九十年代每次來北京都要見面聊天,后來他忙了,就不好意思再打攪了。記者會上少有的沉默,四下一片安靜。侯導突然反問記者:現(xiàn)在,他過得好嗎?很喜歡侯導的兩張照片,其中一張:三十多歲的他留著80年代的那種齊耳長發(fā),瞪著眼仰頭看著頭頂?shù)囊槐K燈,那專注的表情仿佛把身家性命都放在了電影里。另外一張照片是法國電影評論家米歇爾傅東編的法文版《侯孝賢》一書,封面上侯孝賢站在一張條案邊兒,雙手捧著三炷清香,正在彎腰祭拜。
祭拜中的侯孝賢,敬鬼神的侯孝賢,行古禮的侯孝賢,正是我們的侯孝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