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琦

去蕭紅故里

想起數十年前我來呼蘭

打聽故居，許多人一臉茫然

那時，那座院子蕭索寂靜

光顧的只有少數的文人

灰塵，還有風。當年的館長

總是唏噓慨嘆，一臉愁容

如今，套用這個時代的話語

這里已被打造成一張名片

舊居修葺，紀念館嶄新

如果靈魂歸來，以她的敏感

必先是惶惑，爾后傷心

還好，那條河還在

故鄉(xiāng)的氣息還在

蒼茫的、樸素的原野

尋常的北方風物

多少次，成為她鄉(xiāng)愁的夢境

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生命短如閃電。她把自己

交付給文學、愛情，還有

那些先后辜負了她的男人

一個與我祖母年紀相仿的人

卻總是，像一個讓人疼惜的姐妹

此刻，青絲冢的石碑上

她睜著一雙憂郁的大眼睛

今日端午，也是她的生辰

一枝枝菊花，是我們的念想

天氣預報，午后有雷陣雨

我期待著雨過天晴

如果幸運，就能看到那火燒云

“天空出現一匹馬，

馬頭向南，馬尾向西。”

詩人食指

詩人食指，有一段時間

必須住在醫(yī)院，他需要隔離

他友善、安靜，像只有心事的老羊

而那些前去探望的人，心里懂得

外面的世界，其實病得更重

他朗誦的時候，你就知道

這個人，對詩歌愛到了骨髓

“身世如秋雨般凄涼，

內心卻落日般悲壯”

他身體前傾，句句情深意切

就像要對世界，托付什么

2011年的深秋

上午九點三十分的北京

某次大會，我看見了他

居然已是滿頭白發(fā)

老得真快??！我這樣想著

有些淡淡的酸楚

他站在那里，并不顯露

心頭有千軍萬馬的跡象

謙和、禮貌，笑容單純

他相信人們尊敬一個詩人

正不斷應邀，和一些人合影

遠遠看著他，不想攀談

認識他的詩句和笑容，這已足夠

這棵人群中的老樹，瘢痕累累

幸虧有詩歌，是他每天的日出

多年來，他默立在自己的山岡上

孤獨地感受著，露水和秋風

我和你

我的愛人，你都已經老了

還是這樣，在每一個除夕之夜

先點燃爆竹，爾后放焰火

給女兒看，給我看

冰天雪地的哈爾濱

每到這個時刻，都有一種

讓人迷醉的絢爛

輕輕地點燃，爾后迅疾抽身

這個動作我多熟悉

你那一刻的笑容，被煙花照亮

你這屬馬姓馬的人，從傾心于遠行

到變成一匹戀家的老馬

所謂地久天長，在我理解

就是，半輩子看你在除夕夜

興奮忙碌。像一個孩子

你我之間，有太多的故事

完全不同的兩個人，性格各異

經常相互諷刺，彼此挑剔

卻成為這世上相知最深的人

關于你的記憶，混沌一片

因為千絲萬縷，早已理不出頭緒

當我生病，說“要是我死了……”

你粗暴地制止：不行！

你說，不擅長懷念

我的人，就必須好好在眼前活著！

好吧，我網開一面，開始痊愈

想起從前，在你的自行車后座上

我們同時，張開兩雙手臂

模擬鳥兒飛翔。那時

多么年輕，常常不計后果

而今，鬢微霜，無力之感

已讓雙臂漸漸收攏。更多的

是想著塵埃里的瑣事。我和你

就像兩只在土里生長的紅薯

神情篤定，彼此根莖纏繞

面貌素樸，把底氣藏住

山頂之風

沒人看見過它，它卻如此真實地

存在。像一種思想

這無形之物，此刻

正溫柔如絲綢的手帕

但它到底是風啊，不可測

只要它想，就會把那些

被形容為堅不可摧的事物

瞬間變得岌岌可危

山頂之風，此時

正俯身在一朵最小的花上

不知道它們交流了什么

只見那朵花心醉神迷

正欲竭盡全力地盛開

直至粉碎

生日

我的生日，幾個朋友聚餐

算是為我祝賀。祝賀什么呢

祝虛度光陰，祝越來越老

祝又邁一步，向終點靠近

沒心沒肺的幾個人

只顧得認真地研究菜單

爭執(zhí)著，哪個菜化肥少一些

哪一個吃下去更為放心

我的生日，充滿科研色彩

從食品衛(wèi)生到空氣質量

幾乎人人有數據，各有高見

自學成才，皆因活得憂心忡忡

直到我斷喝一聲，才舉起杯來

那些祝福，更像是揶揄或者譏諷

祝你生日快樂，咱們都盡量快樂

為命如螻蟻而快樂，為幸存或偷生而快樂

冬天，我不愿出遠門

冬天，我不愿出遠門

出于一種舍不得

我怕錯過一場又一場大雪

尤其是，可能最大的那場

我習慣守著寒冷

就像冷，在四面八方

年年看護著我

隔窗觀雪。看大雪

一朵又一朵，雪多勢眾

卻從來悄無聲息。這是

多大的內力，相當令人尋味

囂張的人，在這冰天雪地

也漸漸氣焰平息，寒冷

讓人顯得老實，風雪之夜

慢性子的人，也步履匆匆

冬天，哲學家的季節(jié)

也是詩人的季節(jié)

他們緩緩地，進入了沉思，

猶如樹，沉默著，肩頭靠著北風

晨起

晚睡晚起，多年已經習慣

這一天，興凱湖邊

如聞聽召喚，天剛一亮

我就奔向湖邊，先是看到樹梢

鮮亮翠綠，再看草葉

纖美的手臂舉著露水

大湖一片蒼茫，而太陽

如名伶登場，正氣韻萬丈

那一刻，猶如醍醐灌頂

光芒之中，一切如此蓬勃

湖邊的樹，盤旋的水鳥

一只指甲大小的蟲子

從面前經過，它氣度端莊

就像一個袖珍的國王

想起昨夜，我一直在此

為瑣事糾結，自憐自艾

像是一幕戲里的女演員

自以為滿懷憂傷

這才是世界，云蒸霞蔚

太陽照樣升起。它照亮的

是大地，是萬物的心

是所有的怯懦和卑微

世相

各種段子、流行語盛行

總有熱鬧可看，群情興奮

作為證據的視頻、錄音此起彼伏

驚魂大戲上演，酒中投毒或奪命夜奔

全民娛樂，好像都渴望舞臺

總有歌聲入耳，被叫作神州好聲音

到處相親，“你不是我的菜”

草原日益退化，騎馬舞卻滑稽地盛行

動輒說上下五千年

全球范圍內，一群說熱愛最多的人

愛這、愛那，愛了又愛。我們的愛

既漫無邊際，又無能為力

一棵樹的修行

我愿意把這些大樹

看成樹木里的十二月黨人

那些外形柔美的，比如白樺

則像那些追隨愛情而去的

十二月黨人的妻子

這是命。作為樹

它們永遠無法翻山越嶺

生在東北，就要承受凜冽與寒霜

當最后一片葉子被秋風掠走

就像遭了難的人

開始經歷煎熬的歲月

北風如刀，大樹筋骨料峭

它們身披嚴寒，如同烈士帶枷

默不作聲，看上去已經干枯

卻是在用整個冬季，積攢心力

待到吐翠返青之時，它們

枝條搖曳，一點一點

從肺葉與肋骨之間，吐出新綠

我經常凝神望著它們

這些樹，真是沒有虛度時光

年復一年，它們不僅長出

新的年輪和葉子，還擁有

日益雍容豐饒的風貌

以及那種，內力恒久的修行

我的姑父

我的姑父，年輕的時候

曾是美男子，相貌堂堂，衣衫整潔

率真，有才華，不會看臉色，氣盛

1958年，他自以為仗義執(zhí)言

因而獲得新的封號：右派

從北京到北大荒勞改

興凱湖畔，更名為牛鬼蛇神

幾年后，在哈爾濱

他突然出現在我祖母的家中

皮膚粗糙，動作遲緩

饑餓，自卑，為了御寒

襤褸的舊棉衣上，束著一根麻繩

祖母心如刀絞，眼見為實

她依然不信，一個人

可以變成另一個人

五十年后，姑父已是故人

這個以言獲罪的人，去世前

已經多年言語不清

當我在北京，在姑媽家談起

這過去的一幕，房間里

空氣仿佛突然靜止

八十歲的姑媽，一言不發(fā)

好像要坐進墻壁里

誰都看見了，她的右手

在不停地抖動

責任編輯 柳 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