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武平
超市里的“美國大杏仁”換了新裝,更名為“扁桃仁”或“巴旦木”。這自然是前年那場“正名”官司所致。一種核果之習俗稱謂,說改就改,雖似“快刀斬亂麻”,但卻難說不涉“魯莽滅裂”之嫌。畢竟,外來物種almond之中國化,不像新聞所述一面之詞,只是近來方有之事—不舉遠例,單說和合本《圣經(jīng)》譯者,將其譯作“杏仁”(《創(chuàng)世記》43:11)、“杏”(《出埃及記》25:33)或者“熟杏”(《民數(shù)記》17:8),歷史起碼也有百來年了。
記憶之中,此物初識,似在一九八八年前后。斯時進口果蔬稀罕,見老師從匹茲堡帶來almond,就記下查詞典,卻越看越糊涂。鄭易里《英華大辭典》和陸谷孫《英漢大詞典》,一北一南兩大老牌工具書,義項皆有二,釋義卻有別。前者直截,似嫌籠統(tǒng):一為“巴旦杏,扁桃”,一為“杏仁”。后者比較精確,也好區(qū)分:一作 “杏仁”,一作“扁桃(樹),巴旦杏(樹)”。毋庸置疑,almond作樹名解,也作同名樹木之核果名用—不管樹名為何,在詞典家眼里,其果仁之名,唯有“杏仁”,而且這“杏仁”之名,應(yīng)似為“巴旦杏仁”之略,因為若把“扁桃”之果仁喚作“杏仁”,來得總是別扭。
而權(quán)威的漢語辭書,在界定“扁桃”和“巴旦杏”(“巴旦木”似從未正式進入詞典)方面,好似從來都是搖擺不定。《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一度有“扁桃”詞目,無“巴旦杏”之項;但到二零一二年的最新版,“巴旦杏”卻取代了“扁桃”。在《辭海》方面,自上一版(一九九九)起,“巴旦杏”詞目也為“扁桃”所代替(二零零七年的國際中文版《不列顛百科全書》中,almond也譯作“扁桃”),而在更老一版(一九八九)中,巴旦杏項下(頁一一一),則有如下解釋:
一作“八達杏”。伊朗文badam[bādām之誤排]的音譯,一名“扁桃”。薔薇科。落葉喬木,葉披針形,先端極尖或漸尖,具淺鈍鋸齒?;▎紊?,淡紅或白色,幾無梗。果實帶扁,果肉薄而少汁,熟時干爆裂開,核脫出。原產(chǎn)亞洲西部,我國西北有栽培。有許多變種。種子味苦的稱苦巴旦杏,味甜的稱甜巴旦杏,成分及效用大致與杏仁相同。
一物譯名緣何有二,詞典沒有答案。老《辭海》有線索,卻遺漏重要信息,即bādām之英文名almond,直到十四世紀,才在英語中開始應(yīng)用。由此可以推知,明代以前古人,對bādām所用中文名稱,多系其波斯語對音,證據(jù)也見于勞費爾《中國伊朗編》。他在書中“The Almond”篇說:“伊朗是almond(Amygdalus communis 或 Prunus amygdalus)的中心產(chǎn)地,一面?zhèn)鞑サ綒W洲,一面?zhèn)鞑サ接《?、西藏和中國其他地方?!彼谥袊挠涗?,最早見于唐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之十八(頁一七八):
偏桃,出波斯國,波斯呼為婆淡。樹長五六丈,圍四五尺,葉似桃而闊大,三月開花,白色,花落結(jié)實,狀如桃子而形偏,故謂之偏桃。其肉苦澀不可啖,核中仁甘甜,西域諸國并珍之。
也就是說,bādām移植中土,在隋唐前就有譯名,即所謂“偏桃”或“扁(褊)桃”者,—果實外觀似桃,形狀卻呈扁形。從歷代文獻中,勞費爾也發(fā)現(xiàn)“偏桃”之別名,還有“巴欖(攬)”(宋范成大:《桂海虞衡志》)、“芭欖”、“杷欖”(元耶律楚材“寂寞河中府,退荒僻一隅。葡萄垂馬乳,杷欖燦牛酥。釀春無輸課,耕田不納租”句),或者“八擔(仁)”(元忽思慧:《飲膳正要》)等多種,多與“婆淡”近似,是其波斯名字對音之變體。
按《中國伊朗編》提示,還可查核出來,異于“婆淡”發(fā)音之“杷欖”諸名,主要見于宋金和元代載籍。令人費解的是,此一仿佛古敘利亞語發(fā)音之名,入明后似即匿跡。
勞費爾還注意到,在明清往后,人們對bādām的叫法,多從于李時珍《本草綱目》之說,呼之為“巴旦杏”。他進一步分析稱,“巴旦杏”的說法,在明代之前并無記載,應(yīng)是李時珍“所創(chuàng)”。不過《本草綱目》對“巴旦杏”的釋名,說“八擔杏”外,亦稱“忽鹿麻”,則屬誤傳。勞費爾從瓦特爾斯之說,斷定它“等于波斯語xurm?。╧hurmā),但這個字也許是指棗子”,又或許是一種特殊巴旦杏的名稱,“狀似一種棗子,味甜”。此一推斷,也為張星烺所證實。他在談“巴旦杏,亦八擔杏,又名忽鹿麻”時,也有注釋(《中西交通史料匯編》,一一二七頁)說明:
巴旦即婆淡,《明史》卷三二六《忽魯謨斯傳》作把耼。波斯文bādām之譯音,華言杏仁也。忽鹿麻乃波斯文khurmā之譯音,華言棗也。李時珍謂巴旦又名忽鹿麻,大誤。忽鹿麻,《輟耕錄》卷二七金果條作苦魯麻,《新唐書》卷二二一下《拂菻傳》作鶻莽。鶻莽,波斯棗也。有作千年棗者,又有作萬年棗者。
可以推斷,自李時珍以后,“巴旦杏”之名的固定,其他名稱逐漸消失,就連“扁桃”也被淡忘。而從“巴旦杏”自然得出“杏仁”,再獲詞典家認可:和合本《圣經(jīng)·創(chuàng)世記》中,雅各說的almonds,譯成“杏仁”;最早的《植物學大辭典》(一九一九)也有“巴旦杏”詞目。
實在而言,動植物“正名”,遠非專業(yè)人士輕易所能定奪。拿“杏仁”來說,早已約定俗成,通行民間也無障礙—正如勞費爾所說:“巴旦杏的果仁也叫杏仁,并不能證明‘杏和‘杏仁會混淆,或‘巴旦杏和‘杏樹會混淆。把它們混淆的也許是外國人,他們把中國杏的果仁當作巴旦杏?!?/p>
翻譯和合本《圣經(jīng)》的外國傳教士,把almond譯成“杏仁”,也可能是將“巴旦杏”和“杏”相混所致。但他們的繼承者、中國本土的學者,比如“思高本”譯者,和以一己之力重譯《圣經(jīng)》的呂振中和馮象,為何沿襲“杏仁”舊譯,甚至連關(guān)于此物并非“中國杏”的注釋也沒有?他們不會不知,《圣經(jīng)》之“杏仁”,若無原文無注解,不將之誤作中國之土產(chǎn)者,恐怕沒有幾人;而且他們也不難查到,從植物分類學角度來說,李、杏、櫻桃、桃和扁桃(巴旦杏)在物種上各不相同,但同屬薔薇科李屬植物,它們只是“本家”而已。
在我想來,對于某些事物俗名,即或存有誤導因素,無須太過敏感,也不必遇事都要“正名”—呆板的學科名詞,替代了活的民間叫法,起碼在文藝領(lǐng)域,趣味要減去不少。記得前段時間,有以色列考古家,借用碳十四測年技術(shù),檢驗出土古代駱駝遺骸,發(fā)現(xiàn)圣經(jīng)紀年時期,在古迦南地,駱駝尚未馴化為家畜—對于早期編纂者,把駱駝寫入《圣經(jīng)》,不成什么問題;他們大約以為,只要不妨圣言傳播,細節(jié)會否導致“時代錯誤癥”(anachronism),并沒有太大關(guān)系—說句褻瀆圣明的話,馬虎的古人,倒比板著面孔較真的今人,更有意思一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