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明

惠州城郊一處空曠的平地上，一棟美式house旁，一間只有一層的廠房就在50米開外。廠房里沒開燈，傍晚的陽光透過墻上方的通風口，落在正對門的一架木制飛機上，細密木頭紋理的機翼微微泛著光。

灰塵在光線中起舞。這架未完成的飛機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觸碰——它的主人，40歲的深圳人顏國忠，2014年8月底因病去世。

“壯志未酬身先死?！辈∥r，顏國忠在ICU病房里對前來探望的楊偉民說。楊偉民曾在深圳當攝影師，幾年前就開著自己制造的木頭飛機飛上了天，后來又開辦了中華快樂航空網(wǎng)。網(wǎng)站上面聚集了一批國內飛友，顏國忠生前喜歡泡在上面。

深圳商人何呈祥在深圳的廠子離顏國忠的很近，兩人又都熱愛飛機和飛行，常走動?！袄项伣?jīng)營的是環(huán)幕投影器材制造企業(yè)，但他一直有個心愿——開著自己造的飛機飛上天，把自制飛機做成產(chǎn)業(yè)，幫更多想飛的人飛上天”。

追悼會上，不少飛友從全國各地趕來。西北工業(yè)大學的大學生陳墨是受顏國忠資助的人之一。顏國忠無償贊助了陳墨飛機上的發(fā)動機，陳墨于是在大學期間就開著自己造的飛機上了天。今年一畢業(yè)，他就來了惠州，要“幫老顏完成遺愿”。

自制飛機，顧名思義就是個人自己制造的飛機。在美國，自制飛機的注冊數(shù)量已超過2萬架，占美國20余萬架通用飛機總數(shù)的10%以上。在歐洲，自制飛機在其通航中也占有重要地位。在中國民間，自制飛機的群體也一直都存在，并開始有人將愛好上升為投身的產(chǎn)業(yè)。但在目前中國現(xiàn)有的法律和政策框架下，他們在追夢的同時，也經(jīng)歷著現(xiàn)實的困惑。

想飛的念頭像火苗

顏國忠去世后，他的中學同學在微信群里回憶當年的他?！八谜n余時間做了一個船模，第一次下水是在荔枝公園的人工湖，船開到湖心時遙控失靈，他‘噗通跳下去把船模撈了回來”。

顏國忠的家人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上飛機的。顏國忠的大姐說，弟弟上小學時，家里有天接到老師電話：“你們家是不是有什么困難？為什么顏國忠從來不吃早餐？”家里人納悶，“每天都給零花錢的呀”。

發(fā)現(xiàn)顏國忠經(jīng)常很晚才回家，家人起了疑心。二姐有天跟蹤他，看見他扎進了少年宮。一番盤問，才知道顏國忠把零花錢都省下來搞航模了。少年宮的老師安慰家人：“孩子沒學壞，他很有天賦”。

對航模瘋狂熱愛的顏國忠在別人眼里一直是個“異類”。顏國忠去世后，深圳實驗中學的同學在微信群里回憶當年的他。

“坐最后一排，話不多。有天上課聽到他‘噌噌不知道搗鼓什么，一回頭，發(fā)現(xiàn)他居然在刨一顆子彈！”“他利用課余時間做了一個船模，第一次下水是在荔枝公園的人工湖，船開到湖心時遙控失靈，他‘噗通跳下去把船模撈了回來?！?/p>

一路拿了不少國內外航模大賽的獎項后，顏國忠考上北京航天航空大學，如愿讀了飛機制造專業(yè)。大學畢業(yè)后，他開起了一家跟飛機無關的企業(yè)，但平時的愛好仍是航模。“他想造飛機，想飛，從來沒猶豫過。他一輩子做的所有事好像都是為了飛做準備?！鳖亣业奶埫粽f。

幾年前，楊偉民花十多萬從國外買來Mini—Max（“小馬”）飛機套材，花兩年時間組裝制作了一架輕型飛機。2010年，他開著這架飛機圓了飛行夢?！吧鲜兰o70年代，大家都很重視體育、航空。從小近視，飛行員的夢早早就斷送了。我那時參加學校的跳傘隊，周末以補習的名義溜出家去跳傘，回來總免不了被父親一頓打”。

“顏國忠當時來看我試飛，很興奮?！睏顐ッ窕貞?。他的“壯舉”引起了國內不少有飛行夢的飛友注意。陳墨在學?？吹叫侣?，扒到楊偉民的電話就打了過去。“我想造飛機飛上天?！薄澳爿p易不要造。你什么都沒有，學生應該好好學習?！睏顐ッ衽^給他潑了一盆冷水。

陳墨沒死心，想飛的念頭像火苗，摁不滅?！懊看慰磳m崎駿的《天空之城》里飛行員開著木頭飛機在空中飛的場景都會激動?！标惸蜅顐ッ褚粯?，因為近視，飛行員夢斷?！昂髞硐胫敳簧巷w行員，能當維修工，靠近飛機就行?！钡谝淮胃呖?，他報空軍航空大學飛機發(fā)動機維修與制造專業(yè)落榜了，消沉了好一陣。復讀又考西北工業(yè)大學，沒抱什么希望的他卻被錄取了?！跋胫松墚旓w機維修工就滿足了吧，看到楊偉民的事，念頭又燃起。也許我可以自己造一架飛機來開”。

后來，顏國忠和陳墨都買了Mini—Max飛機套材?！霸谖业难劾?，人類流淌著向往飛行的血液，只是強烈程度不同。很多人不知道憑自己的能力也可以造飛機飛上天。當看到有人這么做，會燃起希望?！睏顐ッ裾f。

“沒有人統(tǒng)計過，但中國飛行愛好者數(shù)量一定不小?！弊灾屏耸畮准茱w機的何呈祥已經(jīng)“接待”了全國各地的飛友好幾百人。何成祥加入了幾個飛機制造者的QQ群，最大的群有2000人，四五百人的群還有五六個。

“這并不是富人的游戲，這個圈子什么人都有。有高中生，也有七十多歲的大學老師，有農(nóng)民，也有退役飛行員?！标惸f。

給自己造翅膀

雖然造飛機的過程枯燥、繁瑣，但看著一堆堆木材漸漸變成一架飛機，陳墨覺得特別快樂。他說，自己造飛機的狀態(tài)旁人肯定想象不到，“播著音樂，上躥下跳，特別享受”。

據(jù)楊偉民觀察，愛飛的人分幾種。有一種很愛飛也有錢，會去國外買一架現(xiàn)成的，通過各種渠道進到國內。另一種則希望自己親手造飛機，并不是沒錢，只因為喜歡。還有一種人錢不多，但又很想飛，只好自己動手。

“之前有人嘗試造飛機，也有出事的。”成功試飛后，楊偉民創(chuàng)辦中華快樂航空網(wǎng)，將記錄他制作飛機全過程的資料放到網(wǎng)上?！爸圃祜w機不是一味蠻干，把自己置于危險的境地?！睏顐ッ裾f，他不希望任何造飛機的人出現(xiàn)危險?！斑@片天空是大家的，有一個人出事，對國家低空域開放、其他人的嘗試都不是好事”。

楊偉民曾看過媒體播放的記錄民間飛機自制者的片子，“發(fā)動機是自己做的，焊點坑坑洼洼，拿礦泉水瓶灌了汽油當油箱。大家觀感是‘你們這幫造飛機的人都是腦子壞了的瘋子。其實用嚴謹、安全的方法也可以做到，為什么要給大家不靠譜的印象？”endprint

怎樣靠譜？“學習，做好所有準備?！睏顐ッ駨淖畛醯娘w航模、飛滑翔傘，又自學空氣動力學的知識、飛機制造工藝，“起碼要弄明白飛機為什么會飛起來?！彼⑽模I套材前花半年時間研究飛機型號，最后選了一款成熟、保有率高的機型。該型號飛機在世界各地有3500多架，保有良好的飛行安全記錄。

“大家有的造直升機，有的是旋翼、固定翼、三角翼、動力傘、滑翔機等，不同類型價格不等，最貴的是直升機。固定翼最省錢，但需要機場跑道，不可以懸停，一些特定作業(yè)要求做不到?！焙纬氏檎f，沒有任何專業(yè)背景的他，為了造飛機，看書、參加航展、找專業(yè)人士請教、跑國外飛機制造廠參觀學習。

對于陳墨來說，即使有大學的專業(yè)知識做基礎，制作飛機的過程仍花了一年多時間。“主要難度在于要自己想辦法。除發(fā)動機、螺旋槳、機輪、飛行儀表外，要自己切割材料、制造工具和零部件。就連看似最簡單的打孔，要保證打孔角度的精確也不是一件易事，給飛機框架蒙上皮，機體有很多異形的地方，該怎么蒙？”

為了從美國買飛機套材，陳墨大學課余一直打工，每周五下午貼膜、賣爆米花、充話費、賣游戲點卡……再加上全部獎學金，陳墨湊齊了2萬塊首付?！按驈U了套材就廢了，沒有犯錯的可能”。

“得知我還差個發(fā)動機，老顏把他的無償給我用?！蹦菚r，顏國忠也在制造自己的飛機?！霸绯鐾須w，一天都泡在廠房里，有時要忙到后半夜?！饼埫粽f，丈夫病重時還是天天搗鼓飛機，一如往常。

“大哥、二哥想讓他停下來養(yǎng)著，又生氣又心疼。”顏國忠的大姐說，有天大哥開車來看他，車在廠房門口停了幾分鐘，人沒下車就又開走了?！耙驗榈艿芸雌饋硖貏e開心”。

“雖然枯燥、繁瑣，但看著一堆堆木材漸漸變成一架飛機，讓人特別快樂”，陳墨說，“我制作飛機的狀態(tài)你肯定想象不到——播著音樂，上躥下跳，特別享受”。

“合法性”之惑

楊偉民說，飛行的時間里，這架飛機就像長在身上，他有了翅膀，很自由?！帮w行時，只有自己和眼前的廣袤世界，我會忍不住想以前很少想的問題，宇宙是什么？我的存在又是什么？”

2013年2月，陳墨第一次開著自己制作的木頭飛機上天，卻由于誤操作差點出事。飛機失速，在距離地面50米的空中轉了一個圈，又被拉上去。開到500米，轉了三圈以后，他才找到感覺。平安落地后，圍觀的村民鼓掌：“好！再來一次！”他沒猶豫，上去又飛了一次。

飛是什么感覺？“除了微弱光線中的儀器和雙手，沒有別的能看；除了自己的勇氣，沒有別的好盤算；除了扎根在你腦海的那些信仰、面孔和希望，沒有別的好思索——這種體驗就像你在夜晚發(fā)現(xiàn)有陌生人與你并肩而行那般叫人驚訝。你就是那個陌生人?！卑厝馉栺R卡姆在《夜航西飛》中這樣描述飛行。

“就是這種感覺”，楊偉民說，飛行的時間里，這架飛機就像長在身上，他有了翅膀，很自由?！耙郧熬拖裨谧呙詫m，目光永遠在眼前的事上。飛行時，只有自己和眼前的廣袤世界，我會忍不住想以前很少想的問題，宇宙是什么？我的存在又是什么？”

“飛行會讓人著迷、上癮，所以有人即使‘黑飛也想飛。”楊偉民說，對于他們來說，享受飛行的同時，自制飛機的合法性一直是盤旋在心中的一個困惑。

“自制飛機的飛行合法性是個復雜的問題，主要原因是我國現(xiàn)有法律體系不完善，本身有自相矛盾之處?！蓖ê綄＜?、民航管理干部學院通航系副主任李海鵬介紹，民航口有適航審定、機場管理、飛行標準體系等好幾個體系，飛行標準體系中有一項關于“超輕型飛行器”的規(guī)定——只要空機重量小于116公斤，時速低于100公里，載人為1人，就無需向空管部門申請適航證，但其他體系并不認可，比如空管規(guī)章中規(guī)定飛機必須有適航證件，而適航審定體系中，對于自制類航空器的審定卻是空白。

因此，即使自制的飛機符合關于“超輕型飛行器”的規(guī)定，也難認定其飛行是“合法的”。

“在國外，自制飛機被歸為實驗飛行器，可以發(fā)單機適航證，安全由操作者負責?！崩詈ｙi說。

“美國的自制飛機愛好者在1953年便有了自己的組織——實驗飛行器協(xié)會（EAA）。每年7月的最后一個星期，這個組織都會在奧什科什市巨大的草坪舉行飛機集會。大家開著自己的飛機從四面八方飛來，每次都有超過1萬架飛機?！痹鴧⒓舆^這個“飛來者大會”的何呈祥很羨慕。

“如果想飛，通常是自己找一個人煙稀少的地方，默默就飛了。其余時間飛機都是停放在庫里。”楊偉民說。

“不應該將‘黑飛簡單化，一棒子打死。”李海鵬說，如果操作者是為了娛樂、體驗飛行，在不危害公眾安全的情況下，這樣的行為是合理的。

“愿當一顆墊腳石”

在李海鵬看來，總有人要先走，一旦政策放開、法律體系完善，再進入就沒有先機了。陳墨說，即便時機尚未成熟，顏國忠還是付出了他的全部積蓄。陳墨和顏國忠的中學同學，準備“繼續(xù)把老顏的事業(yè)做下去”。

在自制飛機的合法性還未解決時，已經(jīng)有一些自制飛機的愛好者想把它當成產(chǎn)業(yè)來做。

“老顏的想法是減輕愛好者工作強度?！睏顐ッ裾f，原先買來的飛機套材是一堆原材料，里面基本沒有加工過的東西，顏國忠想先在工廠把這些零部件配齊、原材料用激光切割好，愛好者根據(jù)圖紙組裝就可以了。

套材之前的圖紙是手畫的，為了能用自動化的方式來加工原材料，顏國忠用3D建模的方式把圖紙重新畫了一遍。去世前他一直在忙這些，基本已經(jīng)完成。

在朋友眼里，想把自制飛機當成產(chǎn)業(yè)做的顏國忠是“執(zhí)迷”?！罢叨紱]明確，做出來賣給誰？如果出現(xiàn)安全問題，法律責任怎樣認定？”

何呈祥也想繼續(xù)在自制飛機上投入——回湖南老家弄一個小機場，利用自制飛機提供農(nóng)藥噴灑、施肥、救災信息提供等服務。但他覺得困難不小，“國家雖然重視通航產(chǎn)業(yè)發(fā)展，但出臺政策的步伐還不夠快”。

美國的自制飛機得以大量發(fā)展，就得益于相關法律的支持。在陳墨看來，自制飛機是通航產(chǎn)業(yè)中不應該被忽視的一塊?！翱梢哉f，套材飛機的設計者、制造者促進了歐美通航產(chǎn)業(yè)的快速發(fā)展。一些最新的設計大量在套材飛機中出現(xiàn)，成熟后會應用到商業(yè)飛機上”。

近幾年來，通用航空已被國家列入重點扶持的戰(zhàn)略性新興產(chǎn)業(yè)規(guī)劃，深圳也出現(xiàn)了一批依托通用航空產(chǎn)業(yè)而發(fā)展的公司。據(jù)媒體報道，《低空空域管理使用規(guī)定》有望在10月發(fā)布。隨著低空領域開放，通用航空市場或將真正打開。

“等有一天空域開放，如果我們自己的企業(yè)沒發(fā)展起來，市場就是歐美企業(yè)的。如果國家能盡快出臺法律，老顏做的事就有了法律依據(jù)，可以發(fā)展壯大，甚至可以發(fā)展自主品牌?！睏顐ッ裾f。

“理念和設計仍然有欠缺，現(xiàn)在就賣產(chǎn)品不太可能。航空是特殊交通手段，可擴展人的能力，同時也延伸了危害社會的程度，在缺乏完善頂層設計的情況下，盲目放松也會帶來嚴重問題，要慎重。國家可能會先嘗試局部性放松，隨著產(chǎn)業(yè)發(fā)展再慢慢一步步放開?！崩詈ｙi透露，年底國家可能會出臺自制類航空器的相關指導意見。不過，在他看來，中國通航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不是一兩項法規(guī)的問題，解決起來沒有那么簡單，“這可能要一個漫長的過程”。

到底是市場先行還是政策先行？“即便現(xiàn)在走這條路可能有點太早了，老顏還是將他的全部積蓄拿來做這件事?！标惸f，他和顏國忠的中學同學準備繼續(xù)把顏國忠的事業(yè)做下去，“我們愿當一顆墊腳石”。

“總有人要先走，一旦政策放開、法律體系完善，再進入就沒有先機了?，F(xiàn)在進入這個產(chǎn)業(yè)比較合適，但要做好打三到五年‘持久戰(zhàn)的準備?！痹诶詈ｙi看來，一方面產(chǎn)業(yè)要通過技術、教育來規(guī)范自身，另一方面國家也要不斷完善法律，“不是相互對立，而是相互促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