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巨才
1942年生,陜西子長人,畢業(yè)于陜西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曾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黨組副書記、書記處書記。現(xiàn)為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長、中國延安文藝學(xué)會會長、中國作協(xié)散文創(chuàng)作委員會主任。上世紀(jì)60年代初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后轉(zhuǎn)入文藝?yán)碚撆u,著有《退憂室散稿》《退憂室散記》等。散文作品多次入選全國性年度排行榜和作品選。
去草原的路上,我問司機包叔到草原有什么禁忌,包叔說你放心,草原牧民熱情好客,把每一位客人都看作尊貴的朋友,無論走到哪里,都會受到善意接納,真誠款待。
包叔,名包虎,蒙古族,呼倫貝爾市文聯(lián)資格最老的工作人員,同事們都稱他包哥,或包叔,人緣好。
早上從海拉爾出發(fā),朝鄂溫克旗方向南行,半個小時后汽車拐進一處開闊的谷口,眼前豁然展開一片平緩起伏、青翠耀眼的草地。草地高處,一座巨型敖包上插滿柳枝和五顏六色的哈達,在蔚藍天幕襯托下,格外靚麗、莊嚴(yán)、祥和。這是巴彥呼碩,是鄂溫克民眾朝圣拜天的地方,每年都會在這里舉行隆重的祭祀儀式,舉辦盛大的那達慕大會。又因是我國第一部草原題材電影《草原上的人們》外景拍攝地,一曲《敖包相會》名揚四海,現(xiàn)在已是來呼倫貝爾必至的景區(qū)。
按民族禮儀祭祀過后,站在敖包近旁放眼四望,天高地遠,滿目蔥翠,心底驀然涌起莫名的感動。那醉人的草色嫩綠嫩綠,從腳下蔓延開來,恣意暈染,一直鋪到四圍的天際線,彌漫在恍然若夢的胸臆間和意象中。真不知用什么樣的詞語來形容這浩瀚的綠色!也許沈從文是對的,當(dāng)年他躺在山地上,面對一片綠色,就曾感嘆:“企圖用充滿歷史霉斑的文字來寫它時,竟是完全的徒勞?!倍掖藭r,搜索枯腸,反復(fù)聯(lián)想,也只能將這綠意盎然的大地比喻為一張巨幅的畫板,因為在我的視野中,一條亮晶晶的河正從天邊蜿蜒而來。這河水彎彎曲曲,寧靜而溫順,如同遠古人類留給草原的一條哈達,祈福蒼生,寄意悠遠;又像某位云間書畫大師的神來之筆,收放自如,奧秘?zé)o窮。包叔說,那是伊敏河,由此向北流去,與海拉爾河匯合,再一路繞行,匯入額爾古納河,我們的行程中,隨時都會看到它的身影。
時近正午,約定時間早過,但人們的靈魂都像融化在這圣潔澄明的環(huán)境里,意識“斷篇兒”,失去時空感。經(jīng)一再召喚,正欲起步,山梁背后忽然傳來一串悠長的牧歌,歌聲渾厚而低沉、蒼茫而憂傷,靜靜聽來,悵惘的情緒讓人心魂震顫,黯然落淚。我揣想,那一定是一位孤獨的牧人馬背上的吟唱。包叔說,這其實是一首古老的蒙古歌曲,是年老的阿爸唱給遠嫁的女兒的,也可能是小伙子在思念他曾經(jīng)的戀人,大意是:
老哈河水長又長,
岸上的駿馬拖著韁,
美麗的姑娘諾恩吉雅,
出嫁到遙遠的他鄉(xiāng)……
說來不可思議,聽著這回腸蕩氣的歌聲,我此時竟有一種強烈的跪拜的沖動——是為了這遼闊潔凈的白云藍天、碧水綠野,還是為了這馬背上強悍而重情的民族,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我是第一次來呼倫貝爾啊,腦海里何以總是回旋著那句同樣牽魂動魄的歌詞: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
回到車上,包叔說,這才是開始,呼倫貝爾八萬平方公里天然草場,三千多條河流,五百多個湖泊,三十多個民族,多姿多彩,越走越好看。
果如所言。這一路從海拉爾到滿洲里,沿伊敏河和額爾古納河穿行,西山森林公園、紅花爾基林海、巴爾虎草原、額爾古納濕地,留在腦子里的滿是“綠遍天涯”的記憶。最難忘的是扎賚諾爾的幾處牧場,那才真叫“花的草原”。想想看,絲絨般油綠油綠的草地上,金黃的金針花、紫紅的苜?;āⅠ厚坏木虏嘶?、靈動的蝴蝶花、富麗的芍藥、嬌艷的山丹,星星點點,燦然奪目,微風(fēng)吹過,草偃花搖,芳香沖鼻。想想看,那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景致!難怪人們沖出車門,紛紛四散開來,前奔后突,忽蹲忽站,咔咔咔一通狂拍。包叔說,沒花的草原還能叫草原!我在隊里放牧?xí)r,每天清晨騎馬跑一圈,露水打濕的褲腿上都會沾滿花花綠綠的花粉,拍都拍不掉。
包叔插隊的地方,是貝爾湖附近的一個嘎查(村)。貝爾湖與西北面的呼倫湖,像一雙清澈的眼眸,億萬斯年,深情地仰望著遼遠的蒼穹,又像豐沛的母乳,世世代代,滋養(yǎng)著這方廣袤草原的生靈萬物。包叔插隊時,與一戶牧民家庭生活在一起,他對他們一往情深,至今談起,語氣里依然充滿真摯的感戴之情。
包叔說,牧民是天生善良的,在他們眼里,一切生靈都像是弱者,都需要同情呵護。如果一個生病的或迷路的人尋上門來,這家主人絕對會拿出最好的吃食去招待,十天半月盡心盡力地去照料?!拔矣幸豢诔缘?,絕不讓你餓著?!痹谒麄兛磥恚思矣辛藶?zāi)難你不去幫助,那還是人嗎?如果那樣,你在牧民們眼里就一錢不值。在草原上,常會聽說有的家庭孩子成群,十幾個的都有,其實,其中不少都是撿來或別人送來的。孩子的親人歿了或病重,無力撫育,你不去收養(yǎng),你的良心哪兒去了?無論親生還是收養(yǎng),在溫暖的牧民家庭都會得到一視同仁的疼愛,特別是那些慈藹的額吉和大嫂,成天總是“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寶貝”,一言一語,一個眼神一個表情,總在傳遞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愛意。不止是孩子,即使是對那些幼小的羊羔、牛犢、馬駒,也不時摟在懷里,以同樣的昵稱去表達她們的愛憐。草原的語系里從沒有疾言厲色的惡言穢語。孩子有了過錯,大人只需以稍高稍重的語氣表示不快,便足以引起注意,從不會喝罵訓(xùn)斥的。
包叔說,生活在天無私覆、地?zé)o私載的天地里,草原民族永遠是心地寬厚、心境澄明的。他們對給予他們無限恩惠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滿懷崇敬與感戴,認(rèn)為萬物有靈,決不可毀傷與褻瀆。牧民反感和抵觸那些“征服”“開懇”“采挖”之類的字眼。一塊草地,長生天留給人類,一旦毀壞無法復(fù)原,怎可隨便開挖呢?一座山峰,那是神靈棲息之所,怎能征服得了呢?一條溪水河流,草原生命之源,怎可禍害污染呢?圣祖成吉思汗早有諭旨:“臨河撒尿者殺!”大人小孩從來對此敬畏有加。牧民雖逐水草而居,不斷遷徙,但你去看看,那些搬遷過氈包的地方,干干凈凈,絕不會留有垃圾余物和裸露的坑洼。即使是一棵樹吧,每年成長期只有兩三個月,要不是神的護佑,能長那么高那么大嗎?那些路邊的老榆樹上為什么掛滿哈達,那是牧民對神衹和先人的敬仰與感懷啊!
正應(yīng)了海德格爾那句名言:“接近故鄉(xiāng)就是接近萬樂之源?!眮淼皆?jīng)度過四年寶貴年華的第二故鄉(xiāng),包叔一直沉浸在溫?zé)岬幕貞浥c動情的言說中。他突然伸出右手拇指:“只要同牧民一起生活過,不管北京知青還是天津知青,也不管他們遭遇如何,做人方面,絕對這個!”而他不會注意到,就在他翹起拇指的時候,我已是感動不已、熱淚盈眶了。是的,這美麗的綠色的草原,寧靜的和平的草原,充滿神性的天堂般的草原啊,是最適于安妥靈魂、回歸本源的地方,哪怕只是如我這樣數(shù)日盤桓,也會教人澄心滌慮、神清氣爽,煥發(fā)純潔高遠的生命氣象!
巴爾扎克時代,“天才的”“獨一無二”的女作家喬治·桑,病危時留給塵世的最后遺言是:“請留下……一片綠色!”
托爾斯泰長眠在他的莊園里,林間的墓碑是一抔長方形土墩,上面長滿綠茸茸的苔蘚。
那么,就讓我們還是像那位德國哲學(xué)家忠告的那樣:“學(xué)會嚴(yán)肅地對待那里原始單純的生存吧!”因為“他們所需所想的是對其存在與自主的靜謐生活的維系”。
祝福草原!
責(zé)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