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東
燒窯
家鄉(xiāng)有這樣一則謎語:麥秸秫秸吃兩垛,小井里的水喝干。謎底:燒窯。
一年的四季,如果你抬眼朝村外望去,總有一縷粗壯浩大的炊煙,跨過青灰色的瓦房和茂盛的大樹,陡直地升向空中,如蛟龍般在空中飛舞,并與從各家各戶升起的裊裊炊煙匯合一起,在鄉(xiāng)村的天空中翩翩起舞。這股炊煙,就是燒窯時升起的。
窯是燒制磚瓦的。在鋼筋水泥等建筑材料沒有進入鄉(xiāng)村之前,磚瓦就是最好的建筑材料。如果誰家能建成青磚青瓦的大瓦房,那是家庭殷實的象征,找媳婦根本不用自己操心,早晚會有媒人找上門來。
那時,我們村有兩座窯,一座是我們十隊的,另一座是九隊的。窯像一個削去尖兒的寶塔糖,里層是用磚砌起來的“膽”,外層覆蓋一層厚厚的土,是一個兩三丈高的龐然大物。窯前面開有一個一人多高、拱型的門,那是燒制磚瓦的“火力點”和供將磚瓦坯搬進窯中、再將燒成的磚瓦搬運出窯的地方。
磚瓦燒制前,要先制出磚坯和瓦坯。制磚瓦坯的土要用上好的黃土。先將土涸一天,然后趕著耕牛一圈一圈地在泥上踩,把踩黏的泥折起來,用鐵杠一杠一杠地劈,橫劈一遍,縱劈一遍,制磚坯的泥就和好了。
相對于制磚坯的泥,制瓦坯的泥和起來要費事一些,多出了兩道工序。一道在和泥前,先將黃土砸碎,用篩子篩去大的土塊和石子、柴草。這是因為瓦要切割,如有雜質,燒成的瓦會有洞,遇水會漏。另一道在最后,將和好的泥一塊一塊地垛到制瓦的棚子里,踩實,切去毛邊,等待瓦匠把它變成瓦坯。
制磚坯的工具是木制模子,分三連斗和四連斗兩種。三連斗一次能制出三塊磚坯,四連斗就是制四塊。制磚坯時,師傅雙手拱在一起,挖一塊泥,在鋪有細沙的地上滾一滾,團成一個泥塊,用力拍向模子的斗中,摁實,刮去多余的泥,然后再做另一塊坯,直至裝滿。將模子扣在事先平整好的場地上,向上提去模子,磚坯就整齊地排列在場地上了。
和制磚坯相比,制瓦坯的“技術含量”更高一些。制瓦坯的模子是一個特制的圓筒,模子和轉盤等工具就擺在棚子里的一座土臺上。做瓦坯時,師傅將模子套在轉盤上,用鋼絲鋸切豆腐一般從泥堆上割下一塊像薄木板一樣的“泥板”,“啪”的糊到瓦模子上,用兩塊木制的“拍子”蘸上水拍打泥板,轉盤隨即轉動,泥板隨著轉盤的轉動也變得勻實,光滑起來,切去毛邊,連成四片的圓柱型瓦坯就制作好了。然后,連模子帶瓦坯提到曬場里,去掉模子,瓦坯就乖乖地排在那里了。曬干后,將坯輕輕磕開,碼放到庫房里,等待進窯的那一刻。
師傅們在忙活,我們小孩子也不閑著。我們取一塊被師傅切割下來的邊角瓦泥,到一旁捏泥人、泥狗、泥叫吹兒。開始咋也捏不像,毀了再捏,直至捏得像模像樣了,就映求師傅在裝窯時把我們的“藝術品”也裝進去。師傅高興時,便一口答應;不高興時,我們就想方設法博得他們高興,比如回家給他們抓一把煙葉、替他們跑跑腿捎個信等,最后往往會答應我們的要求。這時,我們一定會歡呼雀躍,在地上不停地翻跟頭。
制作磚瓦坯的就那幾個師傅,裝窯時則是全隊的勞力都上。把磚瓦坯搬進窯里,燒窯師傅將坯一層一層地碼好。碼坯也是個技術活兒,碼的太密,燒不透;太疏,浪費空間。要碼的恰到好處,全憑師傅的經驗了。裝滿后,窯頂用土堆實,把窯門里面壘上灶膛,封上窯門,只留一個能送柴送煤的灶門。
點火前,師傅們要先舉行“點火儀式”——祭窯,實際上是祭祀火神。燒窯離不開火,火勢的大小,火候的不同,溫度的變化都影響著磚瓦的質量和成色。因此,師傅們對“火德星君”十分敬畏。祭窯時要宰殺一只紅公雞,滴血于窯門前,然后點火。有的還要祭敬“趙公明元帥”,希望磚瓦一火燒成功,成色好。行祭時,他們口中念念有詞:“先師坐東朝,弟子今開窯。一盅雄雞酒,叩敬先師嘗。有事弟子在,蒙師多關照?!睗M面煙塵的師傅一臉肅穆,讓我們這些看熱鬧的小孩子感到是那樣的神秘。祭祀結束,就可以點火了。
燒窯是件十分辛苦的活兒,因為要一直燒三天三夜才能熄火。白天還好些,一到夜里,困頓、磕睡每時每刻都在侵擾著師傅們。特別到了夏天,窯門內的溫度高達四五十度,站在灶門口,簡直要把人烤成肉干。每加一次煤(柴),看一次火,都是對意志的考驗。但責任心促使他們必須打起精神,專心燒窯。
窯熄火后,封嚴窯門,然后一擔一擔地往窯頂的土上洇水,連洇三天,這叫“洇窯”。當時年幼的我不知道為啥要洇窯,也沒有探究這一原因的想法,長大后才想起問一問。聽窯匠說,磚瓦坯被燒透以后,原本是通紅的顏色,洇窯是為了讓磚瓦變成青灰色。只有讓水慢慢洇下,磚瓦才能變成青灰色,否則燒出的磚瓦就是紅色的了。原來青磚青瓦比紅磚紅瓦還多一道工序,不知為什么遠古和近代的人們都對青色鐘情,從秦磚漢瓦開始,一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青色都是官方或民間建筑的主體色調。后來才有了紅磚紅瓦,這已經不是民間土窯能夠燒制的了。
開窯的日子,一掛鞭炮在窯門口炸響。扒開窯門,當青灰青灰的磚瓦呈現在人們面前時,一直緊繃著臉的燒窯師傅終于露出笑容。這天,隊長會專門灌一斤紅薯干酒,買二斤豬頭肉,犒勞師傅們。我們小孩子更高興,把泥塑捧在手里,左看右瞅,愛不釋手。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隨著機械化制磚制瓦技術的普及,有著數千年歷史的土法燒窯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昔日“窯窯相望,煙塵裊裊”的景象再也看不到了。特別在近年來,為確保18億畝耕地紅線不突破,絕大多數的機制窯也被關停。隨著新型建筑材料的應用普及,磚瓦已不再是村人建房的必需品,燒窯將會成為一個記憶留存在人們心中。
擰蓑衣
在鄉(xiāng)間,蓑衣是農人最喜愛的擋風遮雨的用具了。
倒不是說蓑衣有多么高檔、漂亮,要真是高檔漂亮的遮雨用具,農人還用不起的,比如桐油布傘、油紙傘。相反,蓑衣容貌粗陋,地位卑微,一身的土腥氣。農人只所以喜愛它,在于它不需花錢購買,披上它又不耽誤干活兒。試想,如果撐一把高貴的雨傘干活兒,看起來不但滑稽可笑,效率肯定也高不到哪兒去。endprint
小時候,我見過的蓑衣有用茅草擰的,有用麥稈草擰的,但最多的是用三棱草擰的。三棱草,我至今不知道它的學名叫什么。它的莖呈扁三棱形,亭亭玉立,細細長長,高可達一兩米。莖上無葉,莖梢兒探出三五片葉子,線形,均勻分布的葉子向四周擴散,展開一片綠色的天空,葉的基部分生出三五根小枝,傘骨一樣的小枝間距大多相等,且一律向上向外伸展,每根小枝的頂端又密生小枝,小枝生花,細細的,碎碎的,單個的花不像是花朵,就像麥穗,依次排列,由大而小,形成傘狀。遠遠看去,一篷一篷的,就像一把把撐開的小傘。三棱草多生長在潮濕地帶或河溝邊。在老家村子的東頭,綿延流淌著一條小河,流到村子南頭,小河突然變寬,兩邊形成寬約50米的濕地。在這片濕地里,長得最歡實的就是三棱草了。一到夏季,成片成片的三棱草葳蕤挺拔,郁郁蔥蔥。村里人就把它割下來,慢慢晾干,讓草莖變軟,然后才能擰蓑衣。晾干后的三棱草比麥稈草和茅草柔韌,用它擰出的蓑皮不但品相好,還結實耐用。
村里人為啥說“擰”蓑衣而不說“編”蓑衣,足以說明蓑衣是將草莖根與根擰在一起,而不是編在一起的。搓好麻繩,打好領子,用三棱草和麻繩打扣,穿入新的草莖,兩兩纏繞,東拉西扯,三轉兩擰,一根一根擰下去,擰的扣在里面,外面則是一根根草莖整齊地排列著,自然下垂,就像少女的披肩發(fā)。擰前,有經驗的人一般會根據人的身量,下多少領扣和多長麻繩,就像文人寫作一樣,寫前先定個計劃,列個提綱。等麻繩用盡后,一件厚重、樸實的蓑衣便擰成了。
一場大雨突然就下起來了,農人趕緊披上蓑衣,戴上涼帽(一種用葦子或秫秸篾子編成的擋雨遮陽的帽子),一頭沖入雨中,去場中蓋禾,到田里排水。蓑衣披在身上,既遮雨又暖和,還不耽誤雙手干活兒。
那時,村里幾乎每家每戶的墻壁上,都掛著一件或幾件蓑衣,形成了一道別致的風景。爺爺是擰蓑衣的高手,為好多人家擰過蓑衣。爺爺也為自己擰了一件。一次,我對爺爺說,爺爺,我想披披你的蓑衣。爺爺笑笑,就把他那件寬大的蓑衣披到我身上。由于人矮衣長,我披上它,下擺就觸了地,像明清大臣穿的蟒袍。盡管撐不起來,但我還是感受到了蓑衣的溫度??吹轿业幕啵瑺敔斝χf,等我有空兒了去割一捆三棱草,給俺孫子擰件小蓑衣。聽了爺爺的話,我的心里就像披了件蓑衣一樣溫暖。
蓑衣作為擋風遮雨的工具,早在遠古時代就有記載。《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載:“昔夫子當行,使弟子持雨具,已而果雨?!笨鬃訋熗接玫氖呛畏N雨具,書上可沒有說明。筆者妄自揣測,估計是原始的雨傘或蓑衣。宋元時蓑衣被軍隊用作士兵的防雨服。明清時代,蓑衣深受貴族青睞,成為引領時尚的東西。如《紅樓夢》中賈寶玉在露天披白玉草擰的玉針蓑,戴著藤皮細條編成、刷以桐油的金藤笠,引起眾多花季少女的贊嘆并紛紛仿效。這里,賈寶玉不但披著蓑衣,還戴著斗笠(家鄉(xiāng)人叫涼帽),和爺爺說的“蓑衣要和涼帽一塊用。光披蓑衣,不戴涼帽,雨水就灌脖子里了”的話不謀而合。
蓑衣還是古代文人和隱士們賦詩的一件道具。如唐代詩人柳宗元有首著名的詩《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漫天風雪中身披蓑衣的魚翁獨擎寒竿,釣的并非水中之魚,而是一種孤寂落寞的心情。
上世紀末,村東的小河就像一位極度悲傷的人流盡了淚一樣,成了一條干溝。濕地干涸了,三棱草消失了,蓑衣沒有了。如今的孩子若想見到蓑衣,恐怕只有從村里老人的回憶和文人的描述中去尋找了。
吊飛桶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家鄉(xiāng)的抽水機極少,又沒有自流灌溉,一遇干旱,村里人就把河溝里的水攔下,用桶把水吊上岸,這樣的澆地方法叫“吊飛桶”。溯其源,吊飛桶已有數千年歷史,最初的原始工具叫“戽斗”。據明朝徐光啟所撰的《農政全書》記載:戽斗,抒水器也。凡水岸稍下,不容置車,當旱之際,乃用戽斗??匾噪p綆,兩人挈之。抒水上岸,以灌田稼。其斗或柳筲,或木罌,從所便也。
自打抽水機普及后,使用吊飛桶澆地的方法越來越少,吊飛桶這一農事活動開始漸漸遠離了我們,延續(xù)使用了數千年的吊飛桶,正從我們的生產生活中消失,這不能不說是工業(yè)化沖擊的結果。
飛桶并不像犁耬鋤耙那樣是現成的工具,而是啥時間用,啥時間做。家鄉(xiāng)用的飛桶,做法很簡單:取一只洋鐵水桶,用鐵絲繞到桶的上下兩端,捆緊扎牢。取兩根長繩,將每根繩的兩頭分別系在上下鐵絲圈上,左右各一根,形成一個“U”字型繩索。為了避免繩子勒手,在“U”字的底部,捆上一根約二尺長的細木棍。這樣飛桶就做成了。
吊水前,先將河溝攔腰截斷,蓄著流水。在河岸一側壘一水渠,直通田里。吊水時,兩個棒勞力分站水渠兩邊,雙手緊握繩上的棍子,身子后仰,拉緊繩子,將飛桶吊至空中,然后身子前傾,邊松繩子邊將飛桶送入河中,桶像長了眼睛似的,直飛水面,底部隨之上翹,口沿下斜,“咚”,飛桶扣入水中,猛一拉繩,舀滿了水的桶似蛟龍騰空而起,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準確地落到渠口處。在飛桶落地的一瞬間,兩人會松一下飛桶上部的繩子,拉一下下部的繩子,水桶傾斜,桶口朝下,水便“嘩”地流入渠中。然后再將桶送入水中,再拉起。這樣循環(huán)往復,一桶一桶地將水吊上來,流入田地。
吊飛桶最考驗人的默契程度,一根繩緊一根繩松,或一人快一人慢,桶都不能準確落入水中,更不可能將水吊上來,倒入渠中。兩個人只有做到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達到高度默契,水才會一桶一桶地被吊上來。
桶像燕子一樣在水面和渠口之間上下翻飛,這場面在我們小孩子眼里,就像蕩秋千一樣神奇,手立時就癢起來,也想試試身手。當大人們歇息的時候,我們會經過大人的允許,體驗一下吊飛桶的感覺。我們像模像樣地站好位置,拉起繩子,就將桶往河里放,可無論咋擺弄,兩人的配合始終達不到默契:不是將桶拉到我這邊,就是拉到他那邊;勉強將桶放入水中,不是桶飄在水面,舀不到水,就是舀滿水拉不上來,每次都以失敗而告終。這時,大人們會笑罵一句:娃子,還沒斷奶哩就想吊飛桶,等長大了再吊吧!我們就暗下決心:快點長大,長大了就能吊飛桶了。endprint
為征服旱魔,讓禾苗早點得到水的滋潤,往往是人歇桶不歇,一班歇息,另一班上陣,就像一場車輪戰(zhàn),直到把一塊地澆完為止。
吊飛桶,在桶的上下翻飛中,對人的力量要求很高,干這活兒的多為村里的青壯年,非一般人能夠勝任。他們體格健壯,臂力驚人,一頓飯都能吃掉四五個蒸饃。吊飛桶是重體力活兒,一會兒汗水就會把襯衫溻濕,他們干脆甩掉汗衫,裸露著古銅色的上身,少了汗衫的糾纏,多了體魄的陽剛。桶在河渠之間上下翻飛,活兒重,又枯燥。兩人會開一些“娃兒他舅,你可要使勁拉呀”、“你個驢日的,可甭偷懶啊”玩笑。在笑罵聲中,活躍了現場氣氛,放松了心情,提高了效率。在吊飛桶的日子里,每天,生產隊都會給他們每人記兩個勞力工分,晌午還管一頓蒸饃面條,真正體現了按勞計酬、多勞多得、公正公平的原則。
這一“吊”就是幾千年。如今,那些熱火朝天的吊水場面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抽水機、噴灌機……一項勞作被機械化取代后,隨之消失的還有幾千年的農耕文明。
一項勞作被機械化取代,既是進步,也有惋惜。
打草鞋
過去,農村物資十分匱乏,運動鞋、皮鞋根本見不到,即使能見到,農人也買不起。所以,農人干活兒時都穿草鞋,它輕便、透氣、防水、防滑,而且經濟,不花錢,還不得腳氣病,家家可以自己打。也穿布鞋,但那多半是走親訪友、趕集上店時穿,勞動時是舍不得穿的。因此,草鞋就成了農人的首選。
打草鞋的原料較多,谷稈、麥稈、稻草等經過一雙巧手的擺弄,都能成為一雙雙草鞋。但打草鞋最好的原料是龍須草,它結實、柔軟、耐磨,除能打草鞋外,還能打繩、編席、擰蓑衣等。有首民謠就這樣歌頌龍須草:少時青青老來黃,七搓八扭結成雙。春打草鞋走山路,夏編涼席輔軟床。秋擰蓑衣遮風雨,冬打繩索拉柴忙。還有一個大用處,整整齊齊繕上房。龍須草用途之廣可見一斑。
打草鞋前要先對草進行處理。把一束束干草放在青石板上,用棒槌捶,使其變軟,這一道工序叫“捶草”。 這樣捶著捶著,草的清香便溢了出來,在空氣中彌漫,令人陶醉。用這樣處理過的草打成的鞋,穿起來才輕便、軟和、養(yǎng)腳。
開始打時,先搓一根長約三米、筷子粗細的麻繩,折成四繩網架,這就成了經。將其一頭系在腰里,一頭勾在伸出的雙腳的腳趾上。先打鞋鼻,再打鞋身,最后打鞋跟。將原料草作緯,從左向右,折過來再從右向左,一上一下壓著經繩,如織布機的梭子一般在經繩中穿梭。做緯的草在經繩中來回穿梭幾回后,四指插入經繩中間,輕輕地把緯草向懷中板一板,使緯草密實。打到整只草鞋的三分之一處時,在鞋的兩邊各做一個絆扣,再打下去打到三分之二處時,再做一對絆扣。打到最后,則要打出一個寬寬的后跟。后跟處最好嵌入幾根舊布條,以增加鞋的耐磨性。最后一道工序,是將一根繩子把絆扣、鞋鼻和鞋跟串起來,這雙草鞋才算大功告成。
爺爺是打草鞋高手。爺爺常說:草鞋打好了養(yǎng)腳,打糟了硌腳。所以爺爺把每雙草鞋都打成了藝術品。我時常蹲在爺爺身邊觀看打草鞋。爺爺一邊雙手熟練地編織著柔韌的干草,一邊講打草鞋的祖師爺劉備是如何跟母親打草鞋謀生的;講毛主席在井岡山拜老漢為師學打草鞋;講紅軍長征穿草鞋跋山涉水……爺爺對這些故事如數家珍,直聽得我的心一會兒穿越到三國時代,一會兒飛到了井岡山,一會又回到紅軍長征時期……爺爺似乎陶醉在故事當中,根本不看手中的草,只是雙手不停地擺弄,有時還搖頭晃腦,那悠閑瀟灑勁兒,像唱一首歌,像吟一首詩。我生怕爺爺出錯,露出錯愕的表情。爺爺笑笑,打草鞋就像我下地干活兒一樣,去哪塊地,閉著眼都能摸到。我打了幾十年草鞋,錯不了。
對于農人來說,過去的草鞋,就像吃飯穿衣一樣不可或缺。可如今,農人已經用不上它了,即使下地干活兒,也穿登山鞋、解放鞋,既輕便舒適,又結實安全。打草鞋已成為歷史?,F在會打草鞋的人越來越少,會打的也很少再打。草鞋已失去當初的實用功能,只有那些懷舊的老人中還會有人有時打幾雙穿穿。
打墻
在磚瓦和鋼筋水泥成為鄉(xiāng)村砌墻蓋房奢侈材料之前,家鄉(xiāng)的房舍、院落多用土坯或泥土壘建。這里單說用泥土壘建的墻,這個壘建過程,家鄉(xiāng)叫打墻。
打墻對土的要求較高,黃土最好,且需水分含量適中,說干不干,說濕也不濕。所以,打墻前要先洇土。拉足所需要的土,用水把土潑濕拌勻,滋潤一兩個時辰,抓起土握一下,如果能握成團,且一摔就碎,說明正好。太干太濕都不行——太干,土粘結得不牢固,打出的墻像豆腐渣,不結實;太濕,盡管土粘結得好,但干得較慢,影響打墻進度,還容易裂縫。
土洇好后,就可以開始打了。先用兩塊一丈來長、一尺多寬的木板側立在已打好的地基上,用鐵制的“門”字型卡子卡住木板兩頭,做成能夠逐層取出的長方體墻體框架,然后往里面填土,直至填滿,用夯砸實。夯是一塊正方形石頭,上面有一個孔,孔里插有一根木棍,用來掌握夯的平衡和走向;夯的四角各有一個眼,用來拴繩。砸墻時,掌夯人在框架外緊握木棍,另外兩個人面對面拉繩,掌夯人領喊號子:咱們拉起來呀!拉繩人隨聲應和:嗨喲!三人一齊用力,夯便騰空而起,“咚”地一聲,重重地砸到框架中間的土上。頓時,土上現出一個“夯”型小坑。掌夯人再喊:繼續(xù)往前砸呀!拉夯人再應:嗨喲!這樣一夯挨一夯地往前砸,砸到頭后按原路返回,再砸一遍。一般三遍過后,土就夯實了。
“脫坯打墻,活見閻王?!贝驂κ侵伢w力活兒。夯重一百來斤,在一起一落中,是很需要些力氣的。所以,誰家打墻,請的都是村里的青壯年勞力,管的飯要有“硬”貨,多為蒸饃、撈面條等稠食,這樣的飯食吃了耐饑、頂晌。墻打好后,還要喝“完工酒”,感謝打墻人。每打好一層,甚至一遍,都要換一下班,讓拉夯人歇息一下,恢復體力,以利再打。
砸過三遍,即打好了一層,下面的人要繼續(xù)往框架里填土,填滿后再砸三遍,直到所砸的土層與木板幾乎同高時,再用兩塊木板置于原立木板之上,固定結實,繼續(xù)往里面填土,夯實。等到第二層木板里的土也滿了,實了,便將下面的木板拆下來,翻到上面去。這樣循環(huán)往復,墻便一層一層地長高了。endprint
隨著墻的慢慢長高,木板之間的接口處,接得不是那么嚴絲合縫,難免毛糙。這時,打墻師傅就像剃頭匠給顧客凈面一樣,用鏟子把毛糙的地方搶一搶。搶后的墻,像一件藝術品,其整齊、光滑程度,絕不亞于現在用模具澆鑄的混凝土。
墻打好后,若是建房,上面要架梁放檁,然后繕草。若是院墻,上面要起個脊,繕上草,村里人叫給墻“戴帽”?!懊薄闭种藟?,墻就不會被雨水沖刷了。
用黃土打墻,原料好取,又省錢,墻半米多厚,多毒的太陽也曬不透,多冷的寒風也吹不透,蓋好的房屋冬暖夏涼,結實耐用,經個幾十年是沒問題的。古老的板打墻,有超強的團隊合作精神和凝聚力,任憑風吹雨淋,一年年就那樣矗立著,顯現出不屈的生命力!
拾糞
一個籮頭,扛一把鐵锨,在村子里轉悠一圈,籮頭里就盛滿了糞。這是過去村里人拾糞的情景。往往是每天天不亮,人們摸黑穿好衣裳,臉都不洗,拿起拾糞工具就消失在霧蒙蒙的村子里。
農諺說:莊稼一技花,全靠肥當家。那時化肥很少,種莊稼全靠農家肥,所以村里人把糞看得很金貴。印象最深的是,村里曾經發(fā)生過一件讓現在的年輕人覺得匪夷所思的事:一位老漢去趕集,走到半路,看見路上有一泡牛屎,這位老漢嘴里一邊說著“撿到寶貝了!怪不得清早開門就聽見喜鵲叫!”一邊脫下布鞋,用鞋底夾起牛糞,光著腳把糞帶回了家,扔進糞坑后才去趕集。那時村里人養(yǎng)豬很少上圈,狗也沒有上繩,豬狗滿村亂跑,隨地拉屎拉尿,這為拾糞提供了糞源。
拾糞一要勤快早起,二要摸準豬狗習慣拉屎的地方,這樣才能多拾糞。爺爺就是個拾糞高手,在沒包產到戶時,生產隊號召社員拾糞積肥,10斤糞值一分。爺爺每天都起得很早,一早上能拾一挑糞,交到隊里后,還不耽誤出工干活兒,額外多掙七八分。
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后,我家分了12畝地。由于父親在外工作,家里也沒養(yǎng)牛,糞肥主要靠母親養(yǎng)的兩頭豬獲取。為了讓土地多“吃”點糞,我也像爺爺那樣背起籮頭、扛起鐵锨拾糞。當時兩個姐姐已經嫁人,我就成了家中的老大,理應為父母分擔點家庭重擔。第一次拾糞那天,天不亮我就起床,沿著大路,摸黑找糞,看到地上有團小黑影,心里一陣激動,趕緊鏟到籮頭里,繼續(xù)找,往往找到天亮,也拾不到多少糞,回家把糞一倒,還鬧出個笑話——天黑看不太清楚,誤把幾塊磚頭鏟進了籮頭。
那年爺爺已80高齡,拾不動糞了。我給爺爺說了拾糞的困惑,爺爺聽了,張開沒牙的嘴巴大笑:豬狗拉屎大都拉在樹林里、溝旁、柴火垛邊這些背靜處,你光沿著大路找,咋能拾到糞?我恍然大悟,再去拾糞時,按爺爺說的地方找,果真比大路上糞多,每次都能拾一籮頭。地“吃”的肥多了,莊稼長得格外好,村里人直夸母親會種地呢!為此,母親還專門為我打了一碗荷包蛋哩!
如今,村子里的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只剩下老人和小孩,很少有人家養(yǎng)豬了,養(yǎng)牛的則更少,早已無糞可拾,也沒人愿意拾糞了。種地時,大把大把的化肥一撒,犁耙犁耙就種上了?;实拇罅渴褂茫Z食產量帶來了一時提高,但弊端早已顯現——土地板結、地力下降、糧食產量長期徘徊不前;過量使用化肥,還導致糧食品質下降,口感變差,已很難吃出過去施用土糞種出糧食的味道了。這是工業(yè)文明帶來的必然結果,還是觀念導致的種植習慣的變化?我無從知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