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晨光
[摘 要]作為以文學研究著稱的陳平原先生,以其文學研究的視角來展現(xiàn)“史學革命”中的“文學書寫”一面。經(jīng)筆者閱讀思考,暫將文章分解、重構(gòu)為三部分,即“‘文界革命的影響”、“述學文體的經(jīng)營”及“文人習氣與史家的文章技術(shù)”。以上三者圍繞史學革命中的文學層面逐層遞進、展開,我將對此進行解讀。
[關(guān)鍵詞]陳平原;“元氣淋漓”;“絕大文字”;“史學革命”
陳平原先生(1954-),廣東潮州人,現(xiàn)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自1990年代起,陳先生開始關(guān)注中國學術(shù)史,2009年左右兼及現(xiàn)代中國教育史。主要著作有《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之建立》、《當年游俠人——現(xiàn)代中國的文人與學者》、《左圖右史與西學東漸——晚清畫報研究》等。2002年8月,陳先生應楊念群先生之邀,參加在香山臥佛寺舉辦的“中國需要什么樣的史學——紀念梁啟超《新史學》發(fā)表一百周年”研討會。會后,經(jīng)整理編輯,出版論文集《新史學:多學科對話的圖景》。陳平原先生長篇宏論《“元氣淋漓”與“絕大文字”——梁啟超及“史學革命”的另一面》(以下簡稱《另一面》)收錄于該論文集中(后發(fā)表于《文學評論》,2003年第3期)。我有幸讀之,頗有獲益。由于此文所涉龐復、篇幅不薄,故有意對其梳理,試作解讀,并談些心得體會。筆者才疏學淺、文字鄙陋,敬請賢達諸君斧正。
《另一面》共分四部分,分別為“史界革命”與“文界革命”、政論文章與歷史著述、“極宜著意修飾”的“論學文字”和“史家的文人習氣”,仔細通讀可知陳先生的著文立意。他在研究中發(fā)現(xiàn),20世紀初由梁啟超等人大力倡導的“史學革命”,在當今學人的回顧、反省和展望中,多從理論提升、史料擴容以及學科拓展角度立論,而很少考慮表述方式的革新。
一、“文界革命”的影響
陳先生在開篇即指出他對“梁啟超與‘史界革命”研究的切入視角,“以往談論晚清以降的‘新史學者,多從立場及觀念入手,本文則更看好表述方式?!标愊壬J為,“革命”一旦成為“口號”,就不僅僅是時代風氣,或思想潮流,同時也是極有感染力的文學表述,而文人氣息濃厚并身兼政治家的梁啟超體現(xiàn)的尤為突出。然而,由于后世研究梁任公者“多基于自家立場及理論預設(shè)”,致使“史界革命”與“文界革命”等無涉。對此缺憾,陳先生欲鉤稽“梁啟超及‘史界革命的另一面”,既指向史學,也指向文學。
在“‘文界革命的影響”這一部分內(nèi),陳先生認為梁啟超在“文界革命”中的兩大貢獻——新文體與述學文體,分別對應影響了史界革命中的歷史人物評傳新體例與學術(shù)史撰述新范式。陳先生敏銳地指出,梁啟超在1899年和1902年相繼提出了“文界革命”與“史界革命”,二者自然而然擁有相通之處。溝通二界革命的首座橋梁便是梁啟超在“文界革命”中創(chuàng)立的“新文體”。梁氏“新文體”的特征為:筆鋒常帶感情,條理明晰、平易暢達,時雜以俚語韻語及外國語法,縱筆所至不檢束;“浩浩莽莽,有排山蹈海的氣勢,窒人呼吸的電感力。”(鄭振鐸語)梁啟超用“新文體”鉤連了“政論文章”與“史學著作”,其歷史人物評傳(《李鴻章》、《南??迪壬鷤鳌贰ⅰ读_蘭夫人傳》、《意大利建國三杰傳》等)同時具有歷史性與文學性。陳先生精彩地概括了梁啟超用“新文體”開創(chuàng)的評傳體的特征:其一,以敘事生動、議論精辟,以及激情澎湃著稱;其二,長篇大論。長論并不限于“開篇”或“結(jié)尾”,只要有感觸、能發(fā)揮,梁啟超隨時可以擱置敘事,插入洋洋灑灑、駢散相間的幾百乃至上千言的宏論。這與《史記》中蓋棺定論式的“太史公曰”,不可同日而語;鄭振鐸認為評傳里“都是火辣辣的文字,有光有熱,有聲有色的;絕不是什么平鋪直敘的尋常傳記”,而是富有文學色彩的歷史著述。而梁啟超的述學文體對學術(shù)史撰述的影響,則主要體現(xiàn)于梁氏晚年的著作當中(《清代學術(shù)概論》、《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等)。梁氏述學文體的主要特點可以概括為恬淡平易、舒徐婉曲,條理貫通、見識高邁。梁啟超由“新文體”轉(zhuǎn)向述學文體,陳先生同意錢基博的看法,認為是梁啟超晚年與“胡適等交往,舍古文辭不為,而時時為語體文”的原因。然而,20世紀30年代以后,隨著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的健康發(fā)展,梁啟超的許多具體研究成果被超越,而其“筆鋒常帶情感”,當初乃“新史學”的催化劑,如今則成了“不夠?qū)I(yè)”的象征。其論述之隨意、考證之粗疏,借用外來學說時之一知半解,使得作為“學者”的梁啟超,日漸遠離中國學界的主流。
二、述學文體的經(jīng)營
陳先生圍繞余英時先生所撰《錢賓四先生論學書簡》,進行述學文體經(jīng)營的論述。陳先生引述錢穆向其高徒余英時先生的建議,提出述學文體應具有“絕大文字”與“元氣淋漓”。以上二者同時出現(xiàn)于一封書簡中,“弟之文路,多看《鮚亭集》為近,自全祖望上參黃宗羲《明儒學案》各家之序,此是絕大文字,以黃、全為宗,再參以清代各家碑傳,于弟此后治學術(shù)思想史行文,必有絕大幫助?!卞X穆同時又說,“作考據(jù)文字較易,作闡述文字較難,專從一點說之易,而兼綜并包者難”——后者需要全史在胸,需要駕馭全局的能力,需要“于主要觀點刻意沉潛反復,有甚深自得之趣”,方可下筆。這樣的文章,才有可能追蹤“雖有未精,然元氣淋漓”的乾嘉以前著述。梁啟超在《清代學術(shù)概論》中對清初學術(shù)的評述亦有相似之處(“但在淆亂粗糙之中,自有一種元氣淋漓之象”)。從上可知,史學“述學文體”包括書寫歷史的“勢”(“元氣淋漓”),和書寫歷史的“文”(“絕大文字”)。據(jù)此,陳平原先生認為,史學家應該通過經(jīng)營“述學文體”,從而追求“元氣淋漓”與“絕大文字”的境界。
三、文人習氣與史家的文章技術(shù)
陳先生在對“述學文體”的探討后,由此進一步深化,轉(zhuǎn)向?qū)κ芳业摹拔娜肆暁狻?,以及歷史著作應具有藝術(shù)特征的的論述,筆者認為這是有其內(nèi)在邏輯的?!笆鰧W文體”屬于“文學”修養(yǎng)范疇,而所謂“文人習氣”,其內(nèi)涵即包括對“述學文體”的“文學性”錘煉。故而史學家應具有相應的“文人習氣”,而以此習氣寫作的歷史也應兼有“文學性”與藝術(shù)特征。陳先生在此部分鮮明地提出“文人習氣”內(nèi)涵的自家觀點,筆者認為很有啟發(fā)性。陳先生看來,所謂的文人習氣,不一定落實為文體上的“平易暢達”或“辭采靡麗”,而更體現(xiàn)在一種不同于史家(或其他專業(yè)學者)的眼光、立場、趣味、以及思維方式。在某些方面,比如對千古不變的人性的發(fā)掘,對已經(jīng)消逝了的情景的懸想,對研究對象的體貼入微,對文本內(nèi)外的沉潛把玩,還有古今對話的欲望、直覺領(lǐng)悟的能力,以及豐富的人生體驗與想象力等,“文人”似乎并不比“史家”差。陳先生此觀點并非使“文人”取代“專家”,而是主張學有專門的“史家”不必刻意回避“文人習氣”,以免自家生命以及筆下文章過于干枯。
據(jù)此“文人習氣”的內(nèi)涵,陳先生提出了史家在此習氣下應講求“史家的文章技術(shù)”。該技術(shù)陳先生贊同梁啟超的主張,即從“組織”與“文采”兩方面著眼。前者包括“剪裁”與“排列”,后者的核心在于“飛動”。由此文章技術(shù)所寫的史著,自然而然的帶有“文學性”。
四、讀后所思
通過以上解讀,我們可以從中梳理一條文脈:從“梁啟超及‘史界革命的另一面”,即以“文學表述”為核心的文學層面的闡述,進而深化為對史學書寫應具文學性與敘事性的探討。文章史料翔實,引述具有代表性;同時,陳文具有濃厚的問題意識,圍繞“梁啟超及‘史界革命的另一面”逐層深入,使問題的解決兼具深刻的學術(shù)性與思想性。與此同時,陳平原先生的此篇研究,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梁啟超及“史界革命”的研究走入新方向,為打通文史研究的藩籬做了有益的嘗試,也為今后的史學研究提供了多樣性視角。
最后,筆者還想談一下文章的不足之處。由于文章廣涉古今中外、取材龐復,易使行文內(nèi)容拖沓,與所寫主旨出現(xiàn)邏輯偏差?,F(xiàn)試舉兩例以作說明。其一,原文的第一、二部分應略寫、合并。筆者認為原文第二部分“政論文章與歷史著述”,在邏輯上應從屬于第一部分“史界革命與文界革命”。原因在于,溝通二界革命的首座橋梁為產(chǎn)生于“文界革命”中的梁氏“新文體”,而“新文體”又鉤連了政論文章與歷史著述。由此判定,“政論文章與歷史著述”為“史界革命與文界革命”問題的展開,二者可歸屬于“文界革命”的影響,如若分部論述則稍顯拖沓,影響全文布局。這也是筆者并非按原文所分四部解讀的用意,而是把原文前兩部分統(tǒng)屬于“文界革命的影響”之下進行解讀,從而使主題更加明確。其二,原文第四部分內(nèi),所論述的“史家的文章技術(shù)”與“文人習氣”的順序應顛倒。按該部分論述內(nèi)容,筆者認為是陳平原先生對史家“文人習氣”內(nèi)涵的獨特闡發(fā)在先,沿此習氣下講求“史家的文章技術(shù)”在后,二者順序顛倒后才符合原文所要表達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