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龍濤
摘 要:不少法史學家和部分經濟法學家認為中國古代有經濟法。若從“經濟法”和“經濟”的概念來看,在重農抑商的中國古代社會是不存在經濟法的。經濟法以調整國家在經濟活動中的作用為基礎。作為economy的“經濟”是指以商品(服務)交換活動為主體的經濟,而非以自給自足為基礎的生計活動。無論是作為萌芽的經濟法律規(guī)范或是獨立部門的經濟法,其調整的經濟是自由平等的商品(市場)經濟關系,缺少商品經濟,經濟法就無法產生。
關鍵詞:經濟法;經濟;商品經濟;重農抑商
中圖分類號:D922.2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3-291X(2014)32-0302-02
一、目前學界的觀點
(一)中國法制史教科書中的觀點
就目前作者所查中國法制史教科書而言,大都認為中國古代有經濟法,只是出現(xiàn)的早晚不一樣。蒲堅教授主編的教科書指出秦朝已有“經濟立法”;張晉藩教授主編的教科書亦指出秦朝已有“經濟管理法規(guī)”;朱勇教授主編的教科書認為在漢朝已有“經濟法律”;陳曉楓教授主編的教科書涉及周代法律制度內容時已使用“經濟制度”詞匯,但明確指出“經濟法規(guī)占有突出地位”是在秦朝;馬小紅教授主編的教科書認為,在戰(zhàn)國時,秦孝公任用商鞅“在經濟領域內廣泛立法”,但在漢朝才有“經濟法律制度”;曾憲義教授主編的教科書認為,夏朝法律已有“經濟法規(guī)性質的內容”;占茂華副教授主編的教科書也認為在夏商時期已有“經濟法律制度”,等等??梢?,認為中國古代有經濟法的中國法制史教科書是個普遍現(xiàn)象。
(二)經濟法教科書中的觀點
有些教科書認為中國古代有經濟法,有些教科書并不這么認為。與中國法制史教科書不同,認為中國古代存在經濟法的教科書,闡述了自己認為中國古代存在經濟法的觀點。楊紫煊教授主編的教科書認為,應以調整對象而不是調整方法作為判斷古代是否存在經濟法的標準,“經濟法是調整在國家協(xié)調本國經濟運行過程中發(fā)生的經濟關系的法律規(guī)范的總稱”[1]20。以此標準判斷中國古代早就有經濟法。但在闡述中國古代經濟法的內容時,所引資料不少為中國法制史教科書內容,而非一手資料,似乎不妥。
在漆多俊教授的教科書那里,“經濟法是調整國家經濟調節(jié)關系,實現(xiàn)國家經濟調節(jié)意志的法律規(guī)范的總稱?!盵2]4因而經濟法只能出現(xiàn)在“19世紀與20世紀之交”,此前“僅為萌芽而已?!盵2]28以此而論,中國古代并無經濟法。
(三)非教科書的觀點
除教科書外,一些學者在論文或著作中也認為中國古代有經濟。例如,劉海年教授在其論文《中國古代經濟法制之研究》中“闡述并分析了中國古代經濟法制的目的、表現(xiàn)、特點和研究中應注意的問題”[3],卻沒有對經濟法的含義及其產生根源等進行論述。尚琤副教授在其專著《中國古代流通經濟法制史論》中對中國古代流通流域的管理制度進行了論述,但同樣也沒涉及到經濟法的含義及其產生根源。張宏治教授(網名宏謨治世)在其博文《中國經濟法制史概論》中給經濟法進行了定義,但接下來卻沒有論及產生根源,而是直接轉入歷代立法概況。這些與中國法制史教科書的模式基本一致。
概言之,經濟法是調整國家調節(jié)經濟關系的法律,這一點確定無疑,問題在于對于“經濟”的理解存在偏差,導致了中國古代是否存在經濟法的爭議。因而,下面將對“經濟”的來龍去脈進行闡述,以便確定中國古代是否存在經濟法。
二、經濟的含義和經濟法的產生
(一)經濟的含義
1.中國古代“經濟”的含義?!敖洕币辉~在中國古代的原意是“經邦(或國)濟世”或“經世濟民”的意思,如《晉書·紀瞻傳》有“瞻忠亮雅正,識局經濟”;詩人杜甫詩《上水遣懷》有“古來經濟才,何事獨罕有”等。直到19世紀末清政府詔開“經濟特科”時,“經濟”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經邦濟世,與當代普遍使用的“經濟”一詞概念不大相同,屬于今天的政治學范疇而非經濟學范疇。
2.現(xiàn)代經濟概念的淵源。隨著清末的西風東漸,中國開始了歐風美雨。但是由于語言文字等問題,中國最終轉向使用漢字的日本。而這時,日本早已經把很多漢字舊瓶裝新酒,并與歐美語言對譯,“經濟”便是其中一個。
清代后期與economy相對的是“富國”、“理財”、“佐治”等。梁啟超先生自譯economy為“生計”,并著有《生計學學說沿革小史》(1902年),但流亡日本后受其影響徘徊于“經濟”和“生計”之間。以翻譯“信、達、雅”著稱的嚴復先生認為將英語economy譯為“經濟”失之籠統(tǒng),應譯為“(國、家、生)計”。民國初年,因日本經濟學書籍的影響及孫中山提倡,economy的翻譯最終定位“經濟”[4]。自此,現(xiàn)代意義上的“經濟”詞匯正式在中國落地生根,如甘乃光先生的《先秦經濟思想史》。
英語economy源于古希臘語οικουομικοδ,意為“家政”、“家族經營”。中世紀以后,economy的含義也發(fā)生著變化,至17世紀時已超出家庭范疇,而廣涉社會治理、國計民生問題,類似于“經邦濟世”;至18世紀,economy不再是政治的附庸,是指與政治相關聯(lián)的社會生產、分配、交換、消費活動;至19世紀更是與政治相分離,指與政治無涉的商品經濟活動。日本明治前后將economy 譯為“經濟”,含義變?yōu)閲裆a分配、消費、交換之總和,兼含節(jié)省義[5]。
(二)經濟法的產生
近現(xiàn)代經濟法中的“經濟”便是18、19世紀以來的產物,更是商品經濟發(fā)展的結果,英語詞典中的economy和economics就是以商品(goods)和服務(services)為基點展開的[6]590。因而經濟在某種意義上就是指商品經濟或者市場經濟。盡管“經濟法”一詞最早在1755年摩萊里的《自然法典》中已經出現(xiàn),但現(xiàn)代經濟法概念的形成,始于一戰(zhàn)前后的德國,最早以“經濟法”命名的是1919年的《煤炭經濟法》等。當然,最早的經濟法應是1890年美國的《謝爾曼反托拉斯立法》。因為“經濟法產生和形成為獨立部門法最深刻的社會根源,在于生產高度社會化引起的經濟調節(jié)機制和國家職能的變化,即國家經濟調節(jié)機制和國家經濟法職能的形成和發(fā)達” [2]28。endprint
歷史上,歐洲經濟的發(fā)展是以市場自發(fā)調配資源的自由經濟為主,國家?guī)缀醪桓深A,或者無法以統(tǒng)治者的意愿進行控制生產、流通、分配等活動。隨著人的需求增加,商品貿易在中世紀中后期逐步發(fā)達,并發(fā)展為商品經濟乃至市場經濟。但是市場有三大缺陷:市場障礙、市場唯利是圖、市場調節(jié)的被動性和滯后性。市場的缺陷在資本主義由自由競爭階段進入壟斷階段后明顯表現(xiàn)出來,這需要國家的調節(jié),但是又擔心國家濫用權力,于是就通過立法確立國家權力,由國家調節(jié)經濟活動。所以,經濟法只能產生于“19世紀與20世紀之交”。
三、中國古代“但有困商之虐政,并無護商之良法”
與西方對經濟的自由放任不同,中國統(tǒng)治者歷來都對臣民的生產生活進行嚴格的控制,對各種生產經營活動進行干涉,有時更是直接參與其中。臣民自出生至死亡都有嚴格的法律規(guī)制。以衣、食、住、行、葬來說,傳統(tǒng)法律下,何種規(guī)格的人穿何種布料和顏色的衣服、何種人在何時吃何飯、何種人住何種房子、何種人乘何種交通工具以及出轄區(qū)是否需文牒、何種人的死亡何種稱呼以及何種規(guī)格的葬禮和墳塋的規(guī)模等等都有嚴格規(guī)定,違者刑事處罰。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何種規(guī)矩造成何種方圓。因此,在種種束縛之下,中國古代的商品貿易盡管有時很發(fā)達,但是總是突破不了臨界點,無法形成市場調配資源的商品經濟,一直到清末都是個小農社會。這就引來了另一個命題——中國古代是個“重農抑商”的社會。
論及重農,范忠信教授從打擊占田過限、限制官吏占田、打擊豪強兼并土地、辱商貴農、嚴防賦稅徭役不均、嚴禁怠干耕作荒閑土地、打擊僧道游食、獎勵孝悌力田、生產資料的幫扶九個方面,論述了傳統(tǒng)國家統(tǒng)治者保障小農經濟的生產方式[7]72-80。重農并不意味著重視農民或者推行“民本”,農民只是從事農業(yè)勞動的“勞力者”,是被治理的對象。歷代法律中,農民沒有擇業(yè)自由,同時,如果農民怠耕拋地,或者養(yǎng)殖不達標者,會受到刑事處罰。當然也非真正重視農業(yè),大農業(yè)比小農業(yè)更有利于農業(yè)的發(fā)展,分散的小農在賦役中也無發(fā)言權,卻更有利于被攤派賦役和雜費?!袄r以收稅”,稅收比農業(yè)農民更重要。從范忠信教授的論述中也可以看出這點。與此相應的是抑商。
對于抑商,主要體現(xiàn)在兩點:第一,困商即對商人實行經濟打擊。首先,官營禁榷,只要稍有利可圖商業(yè)就可能收歸官營、禁止民營(禁榷);其次,重征商稅;最后,不斷改變幣制。第二,辱商,即對商人進行人身、政治打擊;首先,直接視經商為犯罪,實行人身制裁;其次,“錮商賈不得為宦為吏”;最后,從服飾方面進行侮辱[7]297-299。這里所抑的商是指私(民間)商而非官商(營)。中國古代商業(yè)的運作整體上是依靠權力而非市場,“官商勾結”一詞中“官”在前,(私)“商”在后,就表明了權力是主導,私商為從屬地位。
對此,早期改良派人物鄭觀應就總結道,中國古代“但有困商之虐政,并無護商之良法”。這一現(xiàn)象直到清末才得以改觀。根據(jù)質量互變規(guī)律,中國古代商業(yè)再發(fā)達,但私商仍沒有突破國家束縛,形成以市場為基礎配置資源的商品經濟作為主體的經濟形態(tài)。由于權力的壟斷性、單向性、腐蝕性等,所以掌權者不能既是裁判又是運動員,權力直接參與商品貿易即官商必然會抑制商業(yè)的發(fā)展乃至導致商業(yè)的萎縮,而無法形成商品經濟,更不可能發(fā)展為市場經濟。不幸的是,中國古代大體如此,沒有西方的入侵,中國還會一直如此。
經濟法中,作為國家權力行使者的政府和公務員不能直接參與經濟活動,直接參與(商品或市場)經濟活動的是雙方法律地位平等的自然人或組織。因而,中國古代并無經濟法產生的土壤。
參考文獻:
[1] 楊紫煊.經濟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
[2] 漆多俊,馮果.經濟法學[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1.
[3] 劉海年.中國古代經濟法制之研究[J].南京大學法律評論,1996,(秋季號):25-34.
[4] 馮天瑜.經濟辨析(下)[J].湖北經濟學院學報,2006,(1):5-11.
[5] 馮天瑜.經濟辨析(上)[J].湖北經濟學院學報,2005,(6):5-12.
[6] Blacks Law Dictionary(Ninth Edition)WEST PUBLISHING CO,2009.
[7] 范忠信.中國傳統(tǒng)法律的基本精神[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1.[責任編輯 王 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