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群力
“生命在他里頭,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卻不接受光。”
——(《新約?約翰福音》)
依萌悶著頭在本子上把這段話寫了N遍了。
陳老師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在臺上講著,在這春日里,他的腦門上竟沁出細小的光來。
課堂上靜靜的。這時,他的喉結(jié)停止了運動,目光像一臺掃描儀似的停在了依萌勾著、低下的黑發(fā)上。
“Oh,myGod,Yimengmiss,areyoudreaming?”陳老師的聲音有些夸張地叫嚷著。
依萌抬起頭,呆呆地望著老師,目光有些游移。
“請復述一下我前面的講課的大致內(nèi)容?!标惱蠋熝劬χ倍⒆∫烂?,威嚴而犀利。
“我,我,我不想回答。”依萌把頭昂起,眼睛轉(zhuǎn)向窗外。安曉斯側(cè)過臉朝她詭譎地一笑,粗黑的眉毛扇動兩下。
一
馬路上到處是人,好像沙灘上擱淺的海豚,拼命地扭動著身體。大街兩旁栽植的黃山石楠吐著新綠,有微風拂過,葉子發(fā)出“沙沙沙”的響聲。依萌將一個空易拉罐踢了有一段路程,踢的時候,心想,我現(xiàn)在還不如這易拉罐路,易拉罐被人遺棄,終歸還會被人拾起去賣,自己呢?
昨晚,廚房里傳來砰砰的碗盆的敲打聲,“你個不要臉的東西!”母親嚎啕的罵聲里帶著哭腔?!澳氵@條瘋狗,”父親咆哮著,“看看你自己這副臉吧。”兩人扭打的聲音充斥著小屋。她用棉被蒙著。她知道,他們已經(jīng)沒有耐心等孩子高考后再另筑新巢了。
“哐當——”依萌想到這,一腳把易拉罐踢了出去。易拉罐像一支被人點了發(fā)射器的火箭豪情萬丈地直沖云霄,然后又垂頭喪氣地墜了下來哆哆嗦嗦地滾一邊去了。依萌鼻尖兒有點酸酸的、眼淚在打著轉(zhuǎn)兒,她強忍著把它壓了下去??罩泻鋈灰粋€響雷,云團上下滾動,夜色變得濃烈起來;路燈和街道兩旁的高樓上的燈迅疾放出紅的、藍幽幽的光來,仿佛貴婦人急于要亮出她們深藏的,值得炫耀的寶石來。依萌在一個鋪有青磚、豎著停車標志、落地的茶色玻璃上寫有韓國料理的一家店門前停了下來,她覺得肚子真的有些餓了,咕嚕咕嚕的發(fā)出抗議聲。她猶豫了片刻,低頭走了進去。
她點了韓國魷魚羹、韓國醬湯、韓國辣白菜,又要了一瓶啤酒。她喝的微醉,迷迷糊糊的時候,手機響了,她“摁”了一下,過了會鈴聲再次響起,是母親來的電話。她沖著手機兇兇地:“你還有我這女兒?”就把手機關了。有顧客朝她這方向望了,見這女孩:一頭烏發(fā)順溜溜地披到肩際,雙頰白皙中透出淡淡的紅,眉毛如一彎柳葉,一雙黑色眸子清澈明亮;臉上有一絲哀怨,還有委屈。
依萌覺得昏昏沉沉的,腦袋像有條罅縫,渾身軟綿綿的,她睜開迷迷瞪瞪的眼,原來是躺在席夢思上,母親一副愁容地坐在身邊。她把臉別了過去。
“醒啦?真不懂事,”母親嗔怪道,“女孩子家喝酒像啥樣子?!?/p>
“沒喝死。喝死省得你們管。”依萌一下子坐了起來。母親用眼睛定定地盯住她,眼里滿是不安和涼意。依萌看到母親那雙眼睛——她真的不敢相信,這就是母親的眼睛,在她的記憶里,母親的眼睛是會說話的,嬌柔似水,即使在深邃的夜里她的黑眼珠也會發(fā)出熠熠的光;現(xiàn)在,就是在這一刻,母親的眼睛卻是憂郁暗淡的,如同黃昏下的景物一般迷糊。母親說,想必你一定是聽到我和你爸爸的談話了吧——你爸心真狠,要拋棄我倆,我讓你跟著你爸爸,就是為了不讓他的那個騷貨好過。
屋里又陷入了一片死寂。肅然的涼意像早晨升起的濃霧彌漫開來,籠罩著整個房間。
“把生姜湯喝了,”母親摸了摸依萌的額頭,“今天就不要上學去了?!?/p>
依萌說:“我誰都不跟,過幾天就住校去?!彼胝f什么,卻沒說,說什么呢?心里被莫名的惆悵塞得滿滿的。她感到渾身冰涼,像掉進了無底的海底世界。
她像一個甲殼蟲似的蜷縮在床上,忽然想起以前語文課中讀到的那篇《變形記》,她朝窗口望去,灰色的穹宇下——那一幢幢房子如同包著銀灰色的鐵皮——雨點吧嗒吧嗒地打在鐵皮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讓她覺得自己仿佛就是格力高爾·薩姆沙,她痙攣了一陣,感到心一陣陣隱痛起來。
她凝視著天花板,目光緩慢地移動著,忽地在一副“全家?!鄙鲜兆×耍肫鹨酝鞓返臅r候——那個時候,父親和母親是多么恩愛;對她視若掌上明珠,小心地呵護著。后來,父親經(jīng)商有了錢,外面找了好多女人,漸漸地對這個家,冷漠了,對她關心的越來越少了——金錢啊,你究竟是一個魔鬼,還是一盞明燈?
二
單元考試成績下來了。對于考試的名次依萌是有預料的,但她絕沒想到竟會落在班里的“差等生”行列里。成績雖然沒有在班里公開,不過同學們還是打探到了他們心目中那些學習尖子的考試結(jié)果;每一次考試都是一場智力和勤奮的較量,特別是最后一個學年,大家都在暗地里拼命地使力。
上課的時候,依萌覺得有許多雙眼睛在盯著她,讓她背若芒刺。她想,后座的梅子涵那雙小眼睛這時一定正瞇縫著閃著得意嘲笑的冷光,就像她家里那只黑色的貓待在黑黑的角落里在揣摩著主人的心思?!翱蓯?!”依萌咬了一下嘴唇,心里罵了句。依萌鬼使神差地轉(zhuǎn)過身,恰巧梅子涵的嘴角正往兩邊咧著,像報幕似的拉開帷幕。梅子涵的心智可謂超群,懂得如何處理每個尷尬的場面;沖依萌笑了笑,仿佛是在安慰一只落水后還在驚魂不定的小雛雞;而這一笑,在依萌看來卻是隱藏著多少輕蔑、譏諷、嗤笑、揶揄。依萌仿佛是一個在情場中的角斗失敗者在情敵面前敗下陣來那樣,迅速地掉轉(zhuǎn)頭去。
依萌近日來的種種反常,安曉斯多少看出些來。鈴聲響過,安曉斯似乎是有意找個話題來安慰依萌。
“看球星打球去吧?”他說。
“球星?你?”
“如假包換。”安曉斯斜睨著眼說后面兩節(jié)課是體育課,班里和二有一場籃球賽。安曉斯在和依萌說話的當兒,梅子涵那雙賊眼始終圍著安曉斯的臉滴溜溜的轉(zhuǎn)、耳朵支棱著想要從依萌的語氣里捕捉出哪怕是一絲絲忸怩或羞赧。依萌可以猜得出來,梅子涵那雙媚眼這一刻是豐富、也有些失落的;她知道梅子涵是喜歡安曉斯的,只是表面有些清高、傲氣。依萌故意裝出對安曉斯不感興趣的樣子,卻十分得體地說:“好吧,就權當臨時充當一回粉絲吧?!彼柫寺柤绨?,擠了擠眉,朝安曉斯做了個怪樣。安曉斯倒是很大度地拍了拍依萌的肩膀,說:“OK。多謝?!?
外面太陽正暖,有風兒吹起,安曉斯拿著籃球在前面開路,如同白馬王子般的在大家的簇擁下走向球場。球場上的草坪亮亮的,像是給抹上了一層金光;場邊上的幾株玉蘭搖曳著,有的只是露出尖尖的、毛茸茸的花骨朵兒,有的早已裂開,露出嫩白嫩白的花瓣兒,急于把最曼妙的身姿展露開來,你細細地聽,那一朵,這一朵,像是情人之間的呢喃:“叭”的一聲,又“啪”的一聲。
安曉斯一個起跳,把球灌進了籃筐?!巴廴煤闷?。”梅子涵夸張地尖叫了一下,一雙巴掌很優(yōu)雅地拍著,說,嗨!比巴特爾還帥。
“哼”的一聲,依萌鼻孔里發(fā)出了個怪聲,心想“梅子涵,你以前不是說安曉斯像周杰倫嗎,怎么這么快就換成了巴特爾?”
梅子涵的那張嘴長得很像她的母親,嘴很開闊,嘴唇薄薄的,往兩邊伸開,鼻子高挺,線條分明;說話的聲音讓人總感到做作,走路的時候喜歡將胸脯挺起;依萌聽人家說過她的母親開著一家飯店,招呼客人的時候就這樣的動作。
梅子涵正帶著耳塞興致很濃地聽《給我一首歌的時間》,哪曉得這個依萌會把她逮個正著,嘴巴一張一翕,看著梅子涵欲言又止,傻呆呆的樣子,依萌哈哈地笑了,說傻樣我可不喜歡周杰倫哦。
依萌的心里忽然“怦怦怦怦”的直跳,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在意人家喜歡安曉斯呢?是因為,自己覺得安曉斯更傾向于對自己的某種暗示?還是內(nèi)心那小小的自卑作祟?心跳在加速,血管全部張開,她可以聽見自己的呼吸都在打結(jié)?!斑@是妒嫉,還是虛榮或寂寞?”依萌將手按在胸前,臉上露出一絲不安。
突然,安曉斯蹲在地上,手捂著鼻子,指縫里流出了血。依萌見他臉色蒼白、一頭大汗,呼吸有些急促地走出球場。梅子涵掏出手絹幫他擦著鼻血,眼神充滿吃驚和恐慌。這讓依萌忽然覺得梅子涵的眼睛里藏著很深很深的漩渦,是溫柔?是愛意?是憐惜?還是?這一刻,她覺得梅子涵至少是火熱、陽光、大膽、不虛偽,多少讓人欽佩的。
依萌怔怔地看著梅子涵那雙細白粉嫩的手,她的臉有些發(fā)燒。球場旁邊的一株玉蘭“叭”的一聲,花開了。這是一個新的春天,也是青春勃發(fā)的季節(jié)。
三
學校不遠處是連綿著的山巒,有條江就從學校的西邊緩緩地流過。數(shù)學老師在最后的幾分鐘時間里不知是心血來潮,還是忽地想起了一個哲學問題——什么是青春?老師目光巡視著。依萌從四樓的窗朝外望去,夕陽下,一個大火球像一個醉漢子沉重地、緩緩地沉入涂抹著金粉的水中;云彩如同披著霓裳的天使在天際飄忽。朝霞和落暮、生命和死亡,這原本是大自然的規(guī)律,而多愁善感的依萌這時見了卻忽生出一絲絲小小的惆悵來。依萌有些想笑——數(shù)學老師快做新娘子了,竟然也青春起來?
“Combustionpersonslifemayalsobedecaden t,Idonotwanttocorrupt,soIwanttoburn.”安曉斯站起來大聲朗誦著,臺下有反應快的同學一片歡呼。
數(shù)學老師的新郎是四眼英語陳老師呀,依萌想起來了,“死鬼安曉斯你真逗!”依萌戲謔著笑罵你安曉斯超想象力啊,難怪數(shù)學對你來講是小兒科!安曉斯豎起倆個指頭,腦袋向肩頭慢慢慢慢地一擺,又換了個方向,慢慢慢慢地向肩頭一擺,依萌“撲哧”笑了,笑是淡淡的、靜靜的,還有點澀澀的。
昨晚,父親給她來了電話,說讓她“五一”回家一趟,說法院已經(jīng)判了下來,房子和孩子歸母親。父親說這或許就是他在這個家里吃最后一次飯了,也許是他們?nèi)齻€人最后一次聚在一起。父親說這些話的時候,依萌能聽出對方的聲音里有隱隱的痛,仔細辨別還能感觸到有那么一點點后悔和無奈。依萌沒說回家也沒說不回家,回家?回家能咋樣?依萌哭了,哭得很傷心。掛電話的時候,她再也抑制不住了,躲在棉被里抽泣著;她為自己傷心,也為父母難過,她聽母親說過,父親中學的時候就喜歡上母親了——愛情啊,難道它會隨時光的流水而消褪?現(xiàn)在,她傻傻地,目光呆滯地望著數(shù)學老師像是在思索著什么是青春。
死了——父母的愛情。依萌心里仿佛在滴著血。夜慢慢地暗了,可以聽到水拍擊堤岸的嘩嘩聲;一種從未有過的悲意像夜色一樣彌漫開來,籠罩著教室,像要把她吞噬下去。
“嗨,你的青春是什么?”走出教室在樓梯轉(zhuǎn)角處,安曉斯在后面問依萌。他好像正被青春的火焰點燃一般,外套繞了個結(jié)圍在脖子上,頭上還冒著粒粒閃光。
“什么呀,你們在說誰的青春?”從后面趕上來的梅子涵問。
依萌心里在笑,是那種有點小壞壞的笑,她笑你個梅子涵,啊,還真會吃醋,她知道梅子涵其實關心的問題并非是什么誰誰誰的青春;而是,這個安曉斯現(xiàn)在的態(tài)度、行為讓她十分的不滿,已經(jīng)讓梅子涵感到自己像是一個古裝電視劇里失寵的妃子。
一股涼風忽然旋轉(zhuǎn)著吹來,依萌打了個噴嚏,她感覺身上一陣涼意。她一下子想起今天,是的,就是今天她已經(jīng)青春了,今天是她十八歲的生日啊。
“今天我生日,想去喝酒嗎?去校外?!币烂妊劬ν矔运?,回過身然后問,“子涵你也去好嗎?”其實她也明白子涵是不會讓安曉斯和依萌有單獨相處的機會的,她只是想,看你梅子涵能傲氣到哪里?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眼里明顯流露出一種得意,或是小小的挑戰(zhàn)。
“好啊,好啊,”子涵很激動的樣子,說,“我回寢室拿件禮物?!?/p>
依萌笑,是回去打扮吧。
梅子涵也笑了,說給你們倆機會不好嗎?拜拜。
“喲,安曉斯你聽你聽,你是搶手貨啊,好像我們都在搶你呢?!币烂群孟癖皇裁锤腥玖?,格格地笑著,有點興奮。
依萌和安曉斯走出校園的時候,有陣陣花香吹來。夜幕里,有一點,一點的白光閃耀著,這是橘樹上開出的花兒,這兒一片,那兒一片,滿滿地開著。
“好香啊?!币烂蓉澙返匚?/p>
“真香,就像我們青春的氣息,”安曉斯有點像演說那樣將手臂舞動著手說,“太讓人陶醉了。你身上也有一種特好聞的味道耶。”安曉斯吹著口哨,腳步歡快地往前走著。真夠大膽的。依萌的臉火辣辣的,好在是黑夜,否則準會把她給嚇跑的。
“不!不!”依萌低聲說,“你弄錯了,那是田園里青草的味道?!?/p>
“他在吸吮著她那像樹一般茂密枝繁的秀發(fā)間漾出的清幽的香氣?”
她放慢了腳步,或許是自己過于敏感?依萌呼吸有些局促起來。
“你父母在家讓你喝酒嗎?”依萌問?!暗葧愫绕【疲€是白酒?我,我還沒喝過白酒呢?!彼行┱Z無倫次。
依萌像是一支被點燃的煙花,氣吞云霄似的尖著嗓門喊老板娘上菜上菜說動作快點,問老板娘他媽的有沒有冰鎮(zhèn)啤酒越?jīng)鲈胶?,一副江湖道上人士做派。老板娘傻嘰嘰地望著依萌。依萌想估計把這老板娘暈頭了,切,真沒見過世面。依萌其實也被自己的瘋癲舉動驚了一跳,心笑,這是原來的依萌嗎?
“一盤炒腰花,一盤油爆花生米,一盤紅燒肚片,一盤西紅柿炒雞蛋,再上六只鹵味兔頭?!彼豢跉庹f著。“對了,再來兩瓶吾得萬啤酒和一瓶伊力特?!?/p>
菜上了一半的時候,梅子涵到了。頭發(fā)疏松開來,用一塊花手絹挽了個結(jié),很隨意的,卻有一股洗發(fā)露的香味濃濃地散發(fā)著;一件黑色鏤空綴胸花和白色花邊超短裙,一條緊繃的豹紋彈力褲,加上一雙紅色高跟鞋,還有描過的眼影,讓梅子涵顯得青春性感。
“噢,不錯,味道挺不錯的?!泵纷雍テ鹜妙^咬了一口,全然不顧淑女的形象。
“喂喂,斯文點好不好?”依萌用筷子敲了敲碗說,不過,梅子涵這種無拘無束的本真卻讓依萌有了幾分喜歡。
黃色渾濁的像馬尿似的液體已經(jīng)在大腦里起了波濤。梅子涵說今天真他媽的高興,真的,嗝——你小子安曉斯說句實話是依萌漂亮還是我梅子涵有女人味。三個人的腦袋都歪歪扭扭地碰在了一起。
四
“五一”接下來就是模擬考試,可安曉斯連個大頭影子都沒見著,過了一個星期依然不見安曉斯來學校,同學間相互就多了一些議論和猜測,依萌變得不安和惶恐了,好像覺得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了,她忽然想起安曉斯最近說常常流鼻血,頭暈骨節(jié)疼人特別疲憊。
依萌的通訊錄里記著安曉斯家的地址,只是從未去過。依萌去了安曉斯的家,可找到那兒,鄰居說已經(jīng)搬走了;鄰居說,安曉斯得了大病了,不過說得有些含糊,說這里的房子是租借的,房租太貴,他們家搬到郊外去了。鄰居向依萌提供了安曉斯家的大致方位和地段。
找到安曉斯家的時候已是夜色四合了。
夜霧很濃,仿佛是一張黑色的巨網(wǎng)籠罩著夜幕下的一切;房子外有一盞燈發(fā)出的昏黃的光像是要努力掙破這黑色的枷鎖。依萌未進得房間,心里就滋生出像夜霧一般的冷意,她的心一瞬間沉了一沉。
安曉斯沒想到依萌會來看他,打開門的時候,他看到依萌的眼睛里閃爍著關切、擔憂的神情。
“公主夜訪寒舍,小人不勝榮幸,”安曉斯俏皮地笑著,“蓬蓽生輝,蓬蓽生輝啊?!卑矔运箚?,你怎么找到這兒的?看依萌站在門口兩只手不知如何安放地來回搓著,曉斯說,若不嫌就坐床上吧。
“嗯,”依萌應了坐在床沿上。她環(huán)顧房子四周,見屋內(nèi)有一張小方桌,幾張方凳子放在褪了色的方桌下,一張床前有一根用鉛絲吊著的藍布遮擋著,還有幾個木箱子疊在一起;門的右側(cè)擺放著一只城里人早就不用的馬桶,安曉斯的小床就緊靠在一個朝南的小窗下;小床上方的墻壁上有幾塊木板橫隔著,上面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瓶子和用牛皮紙包著的東西(依萌想,這一定是中草藥),然后,依萌轉(zhuǎn)向安曉斯,只見他臉色慘白頭發(fā)像亂稻草似的耷拉在那張毫無血色、露出青筋的額頭上,這使他看上去更添了些許憔悴。窗外,幾顆星星孤寂地在宛如冰清玉潔的穹宇中閃著微露的光,幾只鷓鴣撲棱棱地叫著從稻田里飛起;依萌還沒開口,眼淚便簌簌地流了下來,安曉斯便有些慌神了。
“怎么啦?受什么委屈了?”安曉斯問。“我沒欺負你呀?!卑矔运谷×藟K毛巾遞過去笑著又說,“對了,估計模擬考試又墊底了吧?”安曉斯說不過也不至于這樣吧。依萌依舊不說話,抬眼望著安曉斯的時候用手背抹了把臉,心說安曉斯你怎么就一點也不為自己著急還笑得出來啊,看你個大塊頭的,還小孩子一個。
依萌問:“你父母怎么這么晚還沒回來呀?”她忽然問了一句,“咦,安曉斯你家怎么沒房子呀?!闭f完她意識到自己太幼稚、太冒失,不應該問這個問題,這會讓人家多么難堪,多么傷人家的自尊心;馬上將腦袋垂了下去,像犯了錯的孩子面對家長似的不敢看安曉斯,兩只手很別扭地來來回回地相互絞著。
安曉斯說我們家本來就不是城里戶口,以前一直沒敢告訴同學,怕同學瞧不起他,說其實這也算是一種虛榮心在作怪吧?安曉斯笑了笑,說現(xiàn)在如果你問我什么是青春?我說青春就是成長中的煩惱就是透明的憂傷就是沒完沒了的看書就是想他媽的泡妞想到要哭就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你不會說我特矯情特裝文藝吧?
安曉斯說其實現(xiàn)在也沒必要再隱瞞什么了。說他父親在一家建筑工地當泥瓦工,自從他得了癌癥(是一種白血病,應該說是太晚才發(fā)現(xiàn))以后,老板還算照顧,安排父親夜里另外安排一份值班的工作;母親呢,一直給人家做保姆來著;現(xiàn)在自己看病要花很多很多的錢,只好退了市區(qū)的租房。他說,父母都在盡最大的努力幫他積極治療。
“這兒便宜多了。”安曉斯顯得很平靜,“人少,空氣也好。”
依萌好像沒在認真聽,腦子里亂糟糟的;一會兒在想,自己的父母為哈就不能顧及女兒的感受和幸福而珍惜這個家庭?一會兒,腦海里浮現(xiàn)出安曉斯的父母用嘴吹著煎好的藥用調(diào)羹喂他。想著想著,忽然就冒出一個念頭,著實把她嚇了一跳,臉就這么一下子紅了起來。
她怎么會有這樣的念頭呢?什么念頭呢?她想安曉斯一定是活不了多久了,安曉斯真是夠可憐的,長到現(xiàn)在一定是還沒見過女人的身子吧?這么想著,她便讓安曉斯轉(zhuǎn)過身去,說要給他看一件禮物。
月光從小窗口映照進來,曉斯回轉(zhuǎn)身的時候,依萌已經(jīng)褪去了身上的衣服。少女的肌膚豐腴柔軟、光滑如玉,飽滿圓潤的胸脯一起一伏顫抖著;呼吸急促,雙頰緋紅。青春的身體是美麗的,健康的,讓人們會由衷地感慨是造物主對人類的最好的饋贈!
五
芒種過后,被同學們戲稱為“青春終結(jié)期”的高考終于來臨。安曉斯是由父母陪著坐著出租車來的。進考場的時候引起一陣不算太小的躁動。
依萌瞥了一眼,看到的這一瞬間,她就像被釘子一樣釘住了。安曉斯頭發(fā)剃得光光的,那張蒼白、瘦削的臉上突兀著一雙凹陷進去的眼睛;依萌眼眶濕潤了,她感覺自己的后背上都潮潮的。她趔趔趄趄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心里好像被無數(shù)的蟲蟻撕咬著。
后面的幾場考試,依萌都選擇在進場鈴聲響過才進考場的。她害怕看見安曉斯那毫無光澤、有些渾濁的眼睛。
知了在枝頭開始喧鬧起來——夏至到了。這段日子,依萌一直把自己封閉在家里,一副慵懶、疲倦的狀態(tài);起床后頭發(fā)也不梳理,牙也不刷洗,扒幾口飯后就又躺在床上;一本《圣經(jīng)》翻開著罩在臉上,有時候看兩眼,胡亂地翻著。前些日子,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月經(jīng)沒有正常來了,害怕和恐懼如同黑夜里的一頭猛獸向她襲來,可少女的羞怯又讓她沒勇氣去和曉斯說;再說安曉斯知道了又有什么辦法?曉斯你現(xiàn)在好嗎?依萌在心里問了無數(shù)次。痛苦和擔憂猶如一把冷冰冰的利刃插在她的心房。萬能的主啊,請拯救我吧。
考試分數(shù)已經(jīng)下來了。依萌吃過早飯就去了學校填寫志愿表。依萌向陳老師打聽安曉斯考了多少分?陳老師說曉斯表現(xiàn)不錯上了一本線,老師說這話的時候神色是贊許中帶著惋惜的。依萌從老師的語氣中好像聽出了什么,依萌用手指甲使勁掐住手指,她怕萬一自己控制不住流出淚來讓人笑話和猜忌。她哪里還有心思認真填寫表格呢?她草草地填寫好表格后找到梅子涵,她想讓梅子涵陪她一起去看看安曉斯。
“子涵,等會去看看安曉斯好嗎?”依萌輕輕地說,她想梅子涵一定會同意的。
“喔,”梅子涵說,“我媽的車還在校門口等著,以后吧?”梅子涵像是想起了什么,說她明天要去海南旅游了好好地放松放松。
依萌回到家的時候,母親正坐在沙發(fā)上,用拳頭捶著腰說骨架都快散了,說跑保險真難做,這不連鄉(xiāng)下都得去拉生意。
“考了多少分?幾本線?”母親問。
“三本。”依萌很低的答道,不敢看母親。
“可以啊,問你父親要錢去!”母親砰的一下把門關了,進了自己的屋。
依萌恨恨地看著關上的門。她像小貓一樣地蜷縮在床上,不敢吱聲,忽然一陣惡心翻了上來。她心想,完了,一定是有了;她把毛巾毯蒙在臉上,抽抽搭搭的肩膀抖動著。
日子過得好快啊。那天晚上,依萌瞧見有人在墻腳邊點了香燭燒紙錢,今天原是中元節(jié)啊,依萌心說。
有人在放河燈,遠遠望去,亮光一閃一閃,像是在荒郊野嶺中冒出一片鬼火來。依萌來到河邊,河邊有兜售河燈的,她買了點燃,將河燈慢慢慢慢放入水中,水涼涼的,她說,曉斯我來看你了。
有幾顆流星在夜空中劃過。
她把《圣經(jīng)》一頁一頁地撕開撒到河里,“見他媽的鬼去吧!上帝。”依萌大聲地喊道,抬頭凝視著無垠的廣漠的夜空。
月光冷冷地凍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