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素玄

最是一生凄絕處，不過一場偶相逢

◎顧素玄

圖/花 開

故事說起來，也許只是光陰的一次偶然撮合，但看在不同人眼里，滋味就萬千了。

侯慧卿的名字比不得秦淮八艷，那么亮，那么鮮然，隨手一潑墨就成了畫。只是艷雖艷了，扳指一數(shù)卻仍有空洞的殘缺。像柳如是，誓死隨明不降清，與錢謙益約好投水，臨到頭時錢謙益卻“謝以不能”，她只能獨(dú)自赴死成全自己錚拔的氣節(jié)。又如卞玉京，與吳梅村兩心相交，借著酒醉向他表明心跡，吳梅村卻裝作不懂，生生辜負(fù)了這一腔坦率的愛意。

但同樣是名妓，侯慧卿卻被一個男子癡癡記了一生，且在他的字里行間不吝筆墨地植下她的影子。

這個男人，是大名鼎鼎的馮夢龍。

史書上的人物，走到如今，多多少少都有了特定的牽扯，人與人的名字只要攏作一處后便再難掰開，就像一枚胸針把兩個人別成了一個人。那我倒情愿它是一枚蝴蝶胸針，至少漂亮，不會到最后成了彼此生命中的難堪。

也不知，馮夢龍與侯慧卿當(dāng)不當(dāng)?shù)闷疬@枚蝴蝶胸針。

她遇上他時，他已是出了名的才子。只是才子似乎都有著相同的遭遇，白衣卿相，科舉不第，于是轉(zhuǎn)身便只有逍遙艷冶場，游戲煙花里。

“你去呀!”蘇菲號起來。此刻找個出氣簡不易，絕望垂死的惡氣都能通過它撒出去，“日本人有好吃的，好喝的，還有好睡的!”

煙花里的女子那么多，但萬紫千紅中入了他眼，進(jìn)了他心的，唯獨(dú)侯慧卿一個。不見得慧卿有多美，他后來在《醒世恒言》里也說了，世人大多眼孔淺顯，只見皮相，未見骨相?？芍皇怯钩５哪凶印Ｋ鴨査?，卿閱人多矣，方寸得無亂乎？她是這樣答的，不也，我胸中自有考案一張……何亂之有？

回答得竟是這般氣定神閑。這女子，歡場之中見慣了聲色，遇多了人事，卻還能守著一道原則。心里有一張桌，鎮(zhèn)得住所有浮淺單薄，便是誘惑再盛也挪不動分毫。

在馮夢龍眼里，妓可分三類，下乘者一味淫貪，不知心為何物；其次有心可亂，猶是中庸；最難得的便是有心而不亂，如侯慧卿。

馮夢龍是徹徹底底陷進(jìn)去了。對這樣的侯慧卿只說了一句，余嘆美久之。

男人對女人最初的欣賞最后往往演變?yōu)閻矍?。侯慧卿在這一番交往中付出了多少真心世人不知，但馮夢龍確是蓄滿了一腔真情。于他而言，她不是聲色場所中陪他消遣時日的普通過客，而是知己。江南錦繡，美人雖多，知己卻難得。

吟詩作對、朝夕相伴的時光一定是有的，現(xiàn)下歡愉里，總是想不到以后。嬌嬌美眷、桃花人面，他恨不得把所有無雙的詞語都用到她身上。最美好的日子里，甚至希冀時光停滯，或者一瞬白了頭，就這樣永恒了去。

這樣惑眼的幸福，讓他忘了最重要的事。她再是有心不亂，卻已看多人情世故，心中主意堅(jiān)定，并非單純尋愛的女子。相較于普通人家的女孩，她更加渴望安定，不想再過這種縹緲浮華的生活，而能把身心安在一蔬一飯的俗世里。

那時的馮夢龍，出入風(fēng)月，無正事可做，才華翩翩不假，窮困拮據(jù)也是真，不可能給侯慧卿提供她想要的生活。

他不能，自有人能。江南除了才子，最不缺的還有富商。有人為侯慧卿贖身，白銀閃閃，拿出來就是一把利劍，架在馮夢龍頸項(xiàng)間，生生斬斷他對幸福的奢望。

她還是從他的生活中走了出去，嫁作他人婦。現(xiàn)實(shí)不是戲，即使一波三折，結(jié)局一定花好月圓?，F(xiàn)實(shí)多的是坎坷跨不過，別離淚滿懷。

他興許還是有些怨與不甘，但沒能敵過對她的愛與思念。她可以狠心去尋適合自己的歸宿，他卻停在原地把舊事一遍遍溫習(xí)。自從失去慧卿后，他就絕了青樓之好，一個絕字，那般篤定。沒了侯慧卿，馮夢龍就再不是以前那個馮夢龍。

他棄了所有風(fēng)流，把自己與煙花之地隔開，將所有感情訴諸筆端。寫下來的字句都成了花，一朵朵開得好不寂寞。

分別的第二年，他就寫了這樣的話：隔年，宛似隔世懸……相思四季都嘗遍。

心有所憶謂之意呀。一日三秋，一年隔世，沒了愛就罷了，沒了愛卻還存著思念，把時間都變作煎熬。

他曾寫道：“五月端二日，即去年失慧卿之日也。日遠(yuǎn)日疏，即欲如去年之別，亦不可得。傷心哉！行吟小齋，忽成商調(diào)。安得大喉嚨人，順風(fēng)唱入玉耳耶？嗆！年年有端二，歲歲無慧卿，何必人言愁，我始欲愁也！”

從今往后再過不得端陽。這樣艾香米糯的節(jié)日，心里滿滿都是寂寥的回憶。節(jié)日一年又一年地回還，他想念的她卻再也不得見。

他憶侯慧卿，寫詩30首，末尾一首是這樣的：

詩狂酒癖總休論，病里時時晝掩門。最是一生凄絕處，鴛鴦冢上欲招魂。

他的相思，只能成疾，才算是尋到了合適的去處。叫人眼淚要奪眶的，莫若一句“最是一生凄絕處”。

馮夢龍這一生，文學(xué)成就可堪卓越，他的“三言”世人皆知，又力無所遺地對小說、戲曲、民歌等多種通俗文學(xué)進(jìn)行創(chuàng)作、搜集與整理，建造了一個斑斕的文學(xué)世界。事事皆順意了，唯早年間的這份愛情，奉上了整顆心，最后猶如風(fēng)過，只留下一聲輕輕的嘆息在他孤清的袖口。

多希望不能陪伴一生的就不要出現(xiàn)在生命里，而不似他對她，這樣執(zhí)妄的深情，卻不過是長長人生中的偶然一逢。

除了自己記得，早被遺忘在歲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