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蓮
夢也何曾到謝橋
文◎青蓮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在轉(zhuǎn)瞬間消滅了蹤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遇到謝宛心的時候,李沐已經(jīng)和小魚確定了婚期。家族企業(yè)得心應(yīng)手,金童玉女神仙眷侶,可是,李沐瘋了,他不管不顧地投入了謝宛心的懷抱。
初見是在一家茶吧。李沐去商務(wù)談判,對手年輕卻凌厲,僵持不下中,一個女子推門走了進來。是羞澀溫婉的江南女子,長發(fā),尖下巴,一襲蠟染長裙,一看就是來自云南白族快要失傳的扎染工藝。她的裙子很長,飄在腳踝,露出淡淡一抹布鞋影兒,倒有整片茉莉開在裙角,旖旎生風(fēng)。李沐一驚,一口茶便含在嘴里忘了咽,香氣滿唇。
經(jīng)商之前,李沐的志向是做個畫家,他曾畫過這么一個女子——那是他最深切的夢想,一直藏在心靈深處。只是后來,家里公司不景氣,他被父母逼著,游走在上流社會的相親飯局上,遇見小魚。小魚家能夠幫到他,和他家公司。于是,開始淡淡交往。小魚精致、聰明、嬌氣,卻也愛笨手笨腳給他洗衣服、煲湯,收拾房間,試圖給他俗世安穩(wěn)。
有時候,夢醒不是因為陽光充足,而是因為,被歡喜驚擾。就如現(xiàn)在,李沐甚至懷疑眼前的女子是從他的畫中走出來的,只為救贖他深陷俗世紛擾的靈魂……
女子說了“抱歉”,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李沐從座位上一躍而起,追了出去,很冒昧地對她說:“你好,我是李沐,能留下你的聯(lián)系方式嗎?呃,我不是壞人,我有很要緊的事,可以過后再跟你解釋嗎……”女子微怔,遲疑了一下終于含笑點頭:“你好,我是謝宛心。”
是的,謝宛心,她應(yīng)該叫這個名字,也只有這個名字,能配得上她這樣的女子。
李沐第二天就約謝宛心去喝茶,她并不矯情推辭,裊裊而來,隔了熱氣與茶香,他們居然完全沒有拘束,好像一對經(jīng)年老友。謝宛心跟他說昨天本來是約了一個朋友去喝茶,那個朋友只告訴她在茶吧見,電話就沒電了,害自己找不到她,每個房間亂闖。說到這里她有些不好意思,直問李沐“會不會打擾到你們”……
李沐聽她說話,心里漫過一波又一波奇異的云,然后化成雨,一滴滴落下來。
偌大的城市,有時候相識與擦肩而過,就是一步之遙那么簡單。李沐暗自慶幸,如果,他當(dāng)時沒有果斷放棄談判,沖上去拉住她,他們,就在茫茫人海中錯失了。
李沐不知該怎樣解釋自己很冒昧地沖上去要人家電話的行為,好在謝宛心也沒有再問,兩人聊著茶藝,頗有種“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之感。
漸漸熟悉起來。謝宛心開一家店,專賣蠟染長裙,藍(lán)色,灰色,本白,皆來自云南,她的家鄉(xiāng),一屋子的煙霞繚繞。李沐有事沒事的時候,就會去店里坐一會兒。他放棄生意、放棄談判,甚至放棄和小魚的約會,只為聽她跟顧客討價還價,輕言細(xì)語,嘴唇像一朵芬芳的茉莉花,蕊心還掛著剔透的露珠。
有一天他終于忍不住了,午休安靜的時刻,她轉(zhuǎn)頭看他,嘴唇濕漉漉的。他突然跳起來,用嘴唇捉住了她的唇,貪婪吮吸著那一滴清露,就像那天她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一樣,迅速,敏捷,不留余地。
他是如此喜歡她,一顰一笑,一嗔一喜,都驚為天人。
后來的日子,他們一起喝茶,喝到醉,然后她伏倒在他的懷里,半醉半醒間,聽他囈語“夢也何曾到謝橋”,說著,便將手指插在她的發(fā)間。
三月中旬,乍暖還寒,謝宛心不愿開店,就掛了閉店的牌子,和李沐在里間聊天。聊著聊著就吻在了一起,小魚就是在這個時候很突兀地闖進了李沐和謝宛心的面前,親眼目睹了李沐將自己印上謝宛心花瓣般的嘴唇。
愛中的女子,受不得冷落,何況,小魚這么個富家女從小嬌縱,如何受得了委屈。她退婚,馬上接受另一場婚姻,速度快得讓李沐來不及清醒。
同樣讓李沐困惑的,還有老爸老媽的態(tài)度,他們堅決將李沐趕出了家門,說如果他不愿意離開那個妖精的話就永遠(yuǎn)不要回來。
那一晚,李沐就宿在謝宛心的小店里,她伏在他的肩膀上,一遍遍說“對不起”。
李沐一直在說“沒關(guān)系”。是真的沒關(guān)系,有了她,他根本就不在乎全世界,何況經(jīng)商于他而言本就是一種束縛。
那一晚,謝宛心真的將自己開成了一朵奢靡的花朵,枝枝蔓蔓,香氣襲人,纏繞在李沐身上,他覺得自己要融化了。
他告訴謝宛心,真的一點都不怪她,不用說對不起,是自己選擇了另一種人生,更加遵從自己內(nèi)心的人生而已。但謝宛心還是一直在流眼淚,一滴又一滴,李沐吻也吻不干,她的藍(lán)裙子飄散在床腳,露出白凈如瓷的肌膚,暗夜中成了一抹蒼涼的憂傷……
第二天早晨,李沐醒來的時候,陽光已經(jīng)很打眼,然后他發(fā)現(xiàn),另一邊的床,空了。
宛心呢?他光著腳,從臥室找到陽臺,再來到前面的店里,卻只看到一群蠟染的精靈在舞蹈,空寂中滲透著陣陣涼意。
是做了一個夢嗎?
李沐坐在謝宛心的椅子上,用她的碗喝水,那是一個玲瓏的紫砂碗。直到此時,他仍有些恍惚。他一出生就遇見了最好的生活,然后長大,過了幾年自由自在的日子,后來為形勢所迫接受父母的安排,和一個溫柔的富家女在一起培養(yǎng)感情。然后他遇到了謝宛心,纏綿出了一場故事。再然后,家沒有了,富家女沒有了,謝宛心也沒有了。
李沐試圖在謝宛心的生活圈子里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卻是徒勞。直到某一日,他遇到小魚。
新婚的小魚有著意氣風(fēng)發(fā)的美和艷。小魚說:“李沐,你果真這么傻?難道你還指望謝宛心能回來!不可能的,她拿了我的錢,早就走了?!?/p>
李沐不肯相信,小魚無奈地說,“我也沒辦法。你知道,我也是被父母逼迫跟你戀愛的,可是我再怎么努力,也無法愛上你,更無法讓你愛上我。但是,有人愛我啊,他雖然是個窮小子,可是他那么好。當(dāng)然,我知道,有你在,我爸媽永遠(yuǎn)也不會接受他……我見過你畫的畫,我知道什么樣的女孩兒能俘獲你。偏巧謝宛心是他前女友,愿意成全他,何況,謝宛心也需要錢。你用腦子想想,她只不過是來自云南那個偏遠(yuǎn)落后的小村莊的小丫頭,哪里有能力在大城市開一家這么雅致的店!”
李沐頹然地走在路上,他怎能不知——以他的聰明和敏感,早就知道謝宛心的來歷——只是,他不管她是什么目的,他只知道他的目的是抓過她,留住她。
卻終究沒有留住。
李沐自己泡了很大一壺茶,用謝宛心的杯子喝。原來一個人喝茶,是苦的。這世界是怎么了?愛情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小魚為了一個窮男人千方百計,竟然不惜花錢去買通他的前女友來勾引自己,給她的悔婚找一個理由;而一個覬覦女人錢財?shù)哪腥?,真的值得她們這么愛嗎?小魚,和謝宛心!
事實證明果然不值得,因為僅僅兩個多月后,小魚的那個窮男人,也就是謝宛心的前男友左巖,就和小魚辦理了離婚。他是如此心機深重,竟然讓小魚心甘情愿地分給他許多財產(chǎn)。
李沐聽到這個消息時,無端難過了一下,卻只是淺淡的一瞬。他最無法忘懷的,還是謝宛心,那個在他的生命里短暫停留卻留下深深痕跡的,穿著蠟染長裙、有一雙迷蒙眼睛的謝宛心!
后來,李沐到底去了一趟云南。此時距離謝宛心離開已經(jīng)近半年的時間了,他想告訴她,他不會怪她,他甘愿她闖進他的人生,打亂他的軌跡,只要最后的結(jié)果是停留。
那是一個很安靜的小村,陽光很烈,有著纖毫畢現(xiàn)的清透。村子里有一間很大的蠟染作坊,穿著棉布衣裙的年輕女子們,費力攪動著紅紅綠綠的漿液,將手織布投進去。陽光中飛舞著一條條扎染布,圖案唯美流暢,色彩分明,層次錯落。
李沐呆呆盯著那一片云霞看,仿若回到了小店,謝宛心穿行在一片云霞間,用手一一拂過,于是,她們就像精靈一樣活起來了,透著頑皮在陽光中飄蕩。
果真看到了她,她站在林林總總的衣裙中間,笑靨如春花燦爛。看到李沐時,她愣了一下,眼睛里閃過一絲慌亂來。然后她低下了頭,輕輕說:“這是我們剛建起來的,用那些錢。如果……我們可以還的……”
李沐覺得,心像突然被針扎了一下,疼,然后就麻了。
他想說,他并不在乎錢,小魚也不會。他也不在乎和小魚陌路,小魚更不會。他只是想告訴她,他愛她,希望她能跟他回到那個城市。
謝宛心說:“你不懂,我們雖然有心,可是我們沒有錢。你不知道,這些從遠(yuǎn)古流傳下來的扎染工藝,對我們是多么重要,是深入靈魂的。所以,無論用什么樣的辦法,我們都不會讓它消失?!?/p>
李沐盯著她花瓣樣的嘴唇,她說“我們”,滿口都是“我們”。李沐很堅決地回道:“我懂的,就像你,在我的生命中一樣重要!”
謝宛心說:“李沐,對不起……我是為了我的家鄉(xiāng)?!?/p>
李沐還看到了小魚口中的窮小子左巖,他魁梧健壯,眼睛很深很亮。他和謝宛心說的一樣,“我們的蠟染扎染工藝真的就要失傳了,這是多少輩子留下來的美麗秘密,我和宛心都有責(zé)任,讓它繼續(xù)下去?!?/p>
然后宛心招待他喝茶,很濃烈的普洱茶,眼波流轉(zhuǎn)中,始終躲閃著他的目光?!澳悖K究是有一點愛我的吧?”李沐問。
謝宛心垂下眼簾,睫毛上盈盈欲墜一顆淚,眼睛卻是清亮的,不容懷疑的清亮。
李沐走的時候,謝宛心一個人來送。她還送了李沐一條扎染的床單,圖案很美,一個年輕的女子斜臥在大片花叢中,蜿蜒繽紛,層次漸進。仔細(xì)看,還能看到一句話,以模糊的姿態(tài)存在著:夢也何曾到謝橋。
“我想告訴你,我和左巖其實是表兄妹,不是什么男女友,我也……曾經(jīng)對你心動過。但是,我是屬于這里的,就像你屬于城市,所以我們雖然有交集,卻也只是一瞬……”
李沐在謝宛心的告別聲中轉(zhuǎn)身,離開,從此天涯陌路。不知怎的,他的腦海中突然就想起了那首詩: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在轉(zhuǎn)瞬間消滅了蹤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李沐沒有和小魚在一起,到底是娶了門戶相當(dāng)?shù)呐?,?jīng)營公司,安靜生活,偶爾發(fā)呆。
逃不出的紛擾和宿命。
他和小魚其實都曾經(jīng)掙扎,卻不小心跳進了另一個圓圈里面。這個世界上,總有這樣那樣的圈套,越掙扎,就越窒息。
李沐依然喜歡流連在茶吧,于茶香氤氳中體悟:到底有多少愛如茶事,一沉一浮,再沉再浮,沉浮間,芳香散盡,情淡茶涼,只剩了唇齒間那一抹香,漸漸消散。
時光流轉(zhuǎn)無休止,夢也何曾到謝橋。
編輯/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