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嘉柯
荷葉生時春恨生
文◎沈嘉柯
他的人生已經(jīng)因她而改變,回不到從前的混沌懵懂。他左右不了她,控制不了她,他恨她。可說到底,他也愛她。而到了如今,他只希望她能愛惜自己,留存自己在人間,這樣才能夠繼續(xù)揮霍與糟蹋感情啊。
七年前的夏天夜晚,林義山翻開《大學語文》,讀到一首情詩——作者叫李義山,和他同名不同姓——這個李義山在當時就和其他人不一樣,別的人寫詩關心國家、關心天下,都是大男人腔調(diào);而李義山,有時候也會大男人,但更多的時候,他是為情而動,字字傷人,像女伶。
所以遇到李義山款款告白的情詩,他沉默了一下,拿出手機輸入28個字。
彼時,楊葵文藝女青年的范兒還沒有那么猛烈。
那是2005年的秋天,楊葵出面招新社員。她凜冽的長發(fā)和潔白的皮膚,都演繹著瓷器一樣的氣質(zhì)。這樣的氣質(zhì),應該由人來呵護。她一揮手喚住了林義山——一個連《紅樓夢》只有前80回才是原作都不知道的化學系男生。
他只是回頭,愣了一愣,就再也挪不開腳。
起初,也不過是跟大家窩在小教室里,探討一下文學社未來的方向,間或出幾份小報。楊葵是小報主編,而陳瑤是還沒談戀愛、閑得發(fā)慌被楊葵拉去當助手的室友。經(jīng)費超支了,就由林義山負責解決,他通常是去學校外面的各類小店鋪拉廣告贊助小報的印刷油墨費;如果不超支,有了多余的錢,就幾個主力成員一起去夜市嚼毛豆吃燒烤喝啤酒。
大多數(shù)時候,經(jīng)費總是超支的。
不過,焦頭爛額的戀愛比化學反應更加奇妙。林義山作為男仆加男友,忙得辛苦又甜蜜。
楊葵變樣是在大三以后。
她常常在小范圍的文學交流會上閑扯:“說到理想,我打算過一種下流、丑惡的生活?!边@個時候她已經(jīng)成功地舉辦了幾場校園詩歌會,請來了幾位游蕩在社會邊緣的著名詩人。
詩人們在會后的飯桌上,就沒有那么神圣了。抽煙、吹捧加開黃色小笑話,舉著例子鼓吹說有才華的文學女青年應該如何如何,比如薩岡。18歲的薩岡寫一本小說大發(fā)橫財,然后立即拿錢買了一輛敞篷跑車,光著腳板開車,抽煙、酗酒、賭博,還有大麻……外加不斷換男朋友。
楊葵聽著聽著,入神了。
二十幾歲的年紀,正是青春非常鮮美之時,鮮美到詩人們眼睛總是因為她而亮亮的。楊葵想,她的人生就算不是整個薩岡,也該是半個吧!
林義山為此憂心忡忡到極點。他目睹了楊葵從樸素的乖乖女變成了任性的女流氓,雖然楊葵還沒有大膽到因為吸食大麻被拘留。
他勸告她說:“那些人都不是什么好東西,你跟他們混,沒什么好結(jié)果的?!钡舱裾裼修o地借用薩岡的話:“我相信自己有權自毀,只要不傷及別人。我要寫出一部大獲成功的小說,再出一本詩集。你太無趣了,太正常了,我沒法找到靈感?!?/p>
林義山受傷了。
因為楊葵不只刺激了他的自尊,她還跟一位青年男詩人越走越近。
受傷者的第一反應常常是報復。于是林義山在許多次從陳瑤那里獲得楊葵的一手消息之后,與陳瑤越走越近。
可惜,楊葵目睹他慌張地親吻了陳瑤的額頭后,只是無動于衷地踩滅一根煙,說:“很好,我們分手吧!”
同時,她轉(zhuǎn)頭沖陳瑤說:“我不怪你,你有權找你喜歡的人,碰巧是林義山而已。”她灑脫非常,“而我,我要談許多次刻骨銘心的戀愛,然后年紀輕輕地死去……”
大四上學期的時候,楊葵就搬出了宿舍。
她沒有要陳瑤送,更加沒有讓林義山幫忙搬遷物品。她換了一個有車的男朋友,開車來,出錢請了兩個小工就搞定一切。
楊葵出現(xiàn)在學校的次數(shù)很稀少。有時候出現(xiàn),也是化了濃厚的妝,意圖掩蓋愈加明顯的黑眼圈。她笑起來很爽朗,卷發(fā)里有酒吧、夜店的煙酒氣息。
與此同時,陳瑤也搬出了宿舍,與林義山住在一起。
他們的日子相對來說,就緩和親切很多。早晨的時候一起去上課,林義山會買好兩份早餐。陳瑤依偎在他的懷抱里,溫順如小鳥。不上課的時候,他們會在外面租的房間里做飯吃。
陳瑤是南方人,喜歡吃甜食,會加糖在菜里。林義山吃著吃著,有時候會覺得,大概人的生活習性和脾氣是相通的——江浙女孩兒陳瑤的性格就跟她習慣放的白糖一樣,甜而不傷人;四川姑娘楊葵則喜歡吃辣,所以性格外放。只是楊葵雖然吃辣皮膚卻很好,只是在放蕩生活后,才現(xiàn)出被摧殘的樣子……
林義山覺得,楊葵的行蹤和生活,距離自己和陳瑤都很遠。他不懂楊葵要過的那種生活有什么好的,而且,不管是橫看豎看,都充滿了荒謬和不切實際。但楊葵連勸告的時間都不給他,待教室連旅館都不如。倏忽來,轉(zhuǎn)瞬走。
就當她是驟然出現(xiàn)的拉贊助的吧,與我這個無趣的小店沒有任何瓜葛。如果她能夠那么灑脫,他一個男人,也能。林義山是這樣想的。
大四下學期的時候,陳瑤忽然告訴正給她打下手攪拌雞蛋的林義山說:“你知道么?”
“知道什么?”林義山下意識地問,問完心里莫名地覺得這問題跟楊葵有關。
果然,陳瑤猶豫著,還是說了:“楊葵昨天來找我借錢,還想讓我陪她……去一趟醫(yī)院?!?/p>
林義山一愣,攪拌雞蛋的筷子緩下來。
陳瑤接著又說,“借錢就借了,可我沒有想好要不要陪她去……我怕她想不開,可是……”
這樣的顧慮是合理的。清清白白的女孩兒,為什么要和那樣的不良女生攪和在一起。
林義山沉默了半晌,才接口:“你去吧,好歹你們還同過宿舍?!?/p>
陳瑤就看了他一眼,不吭聲了。
很奇怪。兩個人起初莫名其妙走到了一起,然后她飛快地閃出自己的生活,接著自己又飛快地有了新女朋友,功課、考試、兼職、實習……節(jié)奏匆忙,甚至都來不及靜下心來想想,經(jīng)歷了那么多,自己到底是什么樣的感覺。
直到忽然聽到一些消息。
林義山其實很想問,她現(xiàn)在心情怎么樣,有沒有哭,是誰的孩子,是被騙了么……消息傳達耳膜的片刻,他的腦海里便瞬間清晰浮現(xiàn)出她曾經(jīng)鮮活生動的面孔,然后是被她自己搞到摧殘灰敗的面孔。
心臟忽然一痛。
她的生命她有權糟蹋,但卻控制不了他人的痛心。那么痛。
他擔心她干傻事。
宿舍的鋪位仍然留著,在陳瑤陪楊葵去醫(yī)院時候,他回去過了一夜。然后看見大學語文上的一頁介紹:晚唐詩人李商隱,字義山……文字風格綺麗婉轉(zhuǎn)云云。他化學系的大腦向來對文學一道很遲鈍,卻在看見那28個字時,仿佛心臟被槍擊。
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忘不了楊葵。
她是每個大學都難免會有的少數(shù)異類,她的出現(xiàn)和離開都太不符合平常生活。這樣的人不管男女都是稀少。只有更少的倒霉蛋,才會被異類裹住、轄制。他理工科粗糙的心,被那首詩所感,反復念誦了兩遍,“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p>
一直到陳瑤返回,兩人碰面,他才將消息發(fā)送出去。
約見的地方是校外的奶茶小店。
楊葵到底年輕,身體恢復得很快,但是精神狀態(tài)卻到底不同了,對一個年輕的女孩兒而言,這畢竟是個不小的打擊。
他不知道說什么好。那28個字已經(jīng)代表一切。對此楊葵卻只字不提。
臨到末尾,夜色降臨,兩人出來步行。
楊葵忽然摸著他的面孔,笑了?!澳悴槐貫槲译y過。我很小就想這么做了。真的,我爸媽離婚的時候,沒人管我,我就想這樣做了。不放縱一回,我不甘心。”
就像是青春期遇到了憂傷,愛情遇到了疼痛,便勢必攪和在一起。就像有人想糟蹋自己,蓄謀已久。久到,沒有任何人來得及阻止。
什么文學狗屁詩歌,那些都不過是幌子。遺憾的是并無時光機可以到童年攔截創(chuàng)傷。
他說:“我愿意愛你,守護你,照顧你。”
但,楊葵流著淚,笑著對他說:“對不起?!?/p>
2008年大學畢業(yè),陳瑤到廣州去工作,在一家公司當文秘。林義山與她一道去了廣州,在一家研究所讀研究生。
楊葵在畢業(yè)后,又消失了。她一向不與同學往來,沒有什么親密朋友,在文學社的作為,也只是殘存狼藉聲名。所以,念中文的楊葵去做什么了,林義山無從得知。
在她說出“對不起”以后,他便知道兩人不會再有未來。因為她拒絕他的繼續(xù)參與。那么,珍惜身邊人吧。大學畢業(yè)后,林義山便與陳瑤訂婚了。
此后,他幾乎是強行把楊葵從記憶里抹去。
2011年的時候,被導師派到母校附近的化工院校去拿課題資料,做畢業(yè)論文。研究生尚未畢業(yè),已經(jīng)有單位要簽他了,而他也與陳瑤結(jié)婚一年了。
那所大學的美術學院在傳新聞,說是某個畫家教授的模特自殺,但自殺未遂。林義山正在學生餐廳里吃飯,耳邊全是他人在議論。他在心里八卦了一句:尋死覓活的,一準是個小女生,好好的,鬧什么自殺啊……正想著,已經(jīng)有人在旁邊說出來,“因為模特逼迫畫家離婚。那模特聽說本來是個寫小說的,還出過詩集呢,長得可漂亮呢!”
“真是風流賬??!搞藝術的,生活真糜爛!
林義山一哂,在世人眼里,藝術狂熱分子不外是瘋子和下流者。
“那女的叫什么名字?”
“記得叫什么葵花?”
“我知道,叫楊葵!”
并沒有想到,又會毫無防備地遭遇楊葵的消息。而且,仍然那么使他驚恐。
林義山再度心緒不安寧。她怎么又跟畫家牽扯上了?現(xiàn)在她到底怎么樣了?他屏住呼吸,盡量不讓自己發(fā)暈。
所有的忘卻,原來只是因為壓抑,始終還是會反彈出來。
他找到醫(yī)院,順帶買了一束鮮花。探望時護士問:“請問是楊小姐的什么人?”他愣一愣,回答:“前男友?!弊o士就不再多問。
他大概是唯一來看望她的人。畫家出了醫(yī)藥費,人卻不在她身邊。
她正在沉睡,模樣安詳甜美。他默默地放下鮮花。此刻,仿佛回到大學時代最初的時光。
那時候,他是傻瓜一樣的男生,她是行為張揚、出格出風頭的文學社主編。她認識他,又很簡單地丟開他,她好像天然就會做她想做的事情。她說:我要談許多次刻骨銘心的戀愛,然后年紀輕輕地死去……
她是閃電霹靂,是桀驁,是混亂,是糟糕,也是悲傷。她卻不會嫁給他,不會安度時光,不會歲月靜好。她所有折騰,都是不達目的不罷休。而她的目的,也不過是有權自毀。
她畢業(yè)那年21歲,如今25歲。
他的人生已經(jīng)因她而改變,回不到從前的混沌懵懂。他左右不了她,控制不了她,他恨她??烧f到底,他也愛她。
而到了如今,他只希望她能愛惜自己,留存自己在人間,這樣才能夠繼續(xù)揮霍與糟蹋感情啊。莫名地,他又想起那首詩。深知身在,情長在……
楊葵終于醒轉(zhuǎn)??匆娏怂?,全然不驚訝,只是微微一笑。
許久,楊葵說:“放心,我不會死的。你發(fā)給我的那詩,我一直記得。你不是結(jié)婚了?阿瑤很賢惠的,你應該過得挺幸福的吧!是該好好過日子。死過一回了,解脫了,不會瞎鬧了。你放心吧!”
他沒有答言,好像有很多話說,卻又不知該說什么。
她笑了,說:“你看你,一個大男人,怎么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p>
是么?林義山才發(fā)現(xiàn)自己哭了。
擦了把眼淚,他也笑了。
他會回去好好過日子的,因為他終于從她的臉上,看到了初見時那抹寧靜而堅韌的光彩。
他知道的,她一向,是內(nèi)心有力量的女子,所以她絕不會被生活打敗,此時的她就如破繭成蝶一般,終于擺脫內(nèi)心的枷鎖,重獲新生。他相信,她終有一日,會被歲月磨礪成愈加耀眼的珍珠!
編輯/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