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莉娜
說起來雖然有暴露年齡之嫌,但我的第一部話劇啟蒙就是孟京輝的《臭蟲》——那是2000年的冬天,我剛開始讀大學,彼時以孟京輝為代表的先鋒話劇在北京的年輕人中已熱得如火如荼,但在上海卻幾乎還是極其小眾的話題,所以當我們?nèi)サ奖本┍划敃r北師大的小伙伴們忽悠去看“先鋒話劇”時,其實連不先鋒的話劇也沒有看過一部。但這并不妨礙我們立刻就被孟京輝的舞臺吸引:那個懸掛在舞臺正上方的鋼鐵裝置即使放到現(xiàn)在看依然“先鋒”,所有的配樂都由青銅器樂隊現(xiàn)場演奏,這讓現(xiàn)場的氣氛幾番爆棚。而演員們那種極具爆發(fā)力的表演和臺詞更是牢牢抓住了臺下一雙雙年輕的眼睛和心,演出結束后孟京輝直接就拖了張椅子坐上臺和觀眾開始交流——臺上臺下都是一口京片子,隨意得好像下課了的班級里一群同學隔著幾排在聊天一樣。那時候我們都是學生,窮開心,買的是最便宜的票,坐在觀眾席里又遠又偏的位置,根本看不清導演的臉,也從未想過十四年后有一天能與他面對面地聊一聊天。
然而有趣的是,當十四年后的我整理這些最初的劇場回憶的時候,我忽然發(fā)覺這么多年下來,孟京輝的舞臺好像幾乎就沒有變化過——符號化的裝置、現(xiàn)場音樂和原創(chuàng)民謠、激情的演員、神經(jīng)卻又深情的臺詞。這些年來這些元素已然成為了鮮明的“孟氏風格”——比如在不久之前孟京輝為烏鎮(zhèn)戲劇節(jié)新創(chuàng)的作品《女仆》里,這些元素就表現(xiàn)為火熱的鍋爐、人偶的假肢、現(xiàn)場彈唱的尤克里里和三個把臉涂成煞白卻演得熱氣騰騰的男演員——于是終于有當年的文藝青年現(xiàn)在的媒體達人揭竿而起,吐槽孟京輝“這樣的表現(xiàn)主義在今天既不先鋒也不學術,男優(yōu)用力到隨時‘精盡人亡的間離與荒誕也顯得如此表面文章,以一種審丑姿態(tài)花一個小時重復十分鐘就能講清楚的東西在午夜時分并不提神反而有些令人生厭,更重要的是所有這些表現(xiàn)手段拼拼湊湊都是這些年見多了的老把式”。這吐槽激烈而犀利,于是忍不住當面拿出來請孟導談感想——是的,我知道有太多“名人”容不得當面“揭短”,但孟京輝一定不在此列。果然,翹著二郎腿的孟導嘿嘿一笑:“是啊我就是沒變化,所以我還年輕,他們卻老了?!边@一刻,這個已經(jīng)50歲的“年輕人”一如既往地套著軟塌塌的皮衣松垮垮地坐著,臉上掛著他招牌式的笑容——有點痞氣,有點頑童,有點得意卻又完全無害,讓人忍不住就接受了他真誠的任性。
“我不是先鋒,我只是先鋒姿態(tài)做得比較足”
可以說,早在十幾年前,當孟京輝憑借《戀愛的犀?!纷寫騽男”娮呦虼蟊姷臅r候,他就是以先鋒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里的。然而十幾年后的今天,當“孟京輝”三個字已經(jīng)成為全中國話劇市場里的一塊最醒目最賺錢的金字招牌時,他還是公認的先鋒。對此孟京輝笑言,“先鋒”這個詞聽起來高大上,其實特別慘?!罢嬲南蠕h是走在最前面的,他踩雷,掉陷阱里面,被人打死,被流彈打死,或者掉懸崖底下去,或者被雷劈了。如果你想當先鋒沒那么容易,但是作為先鋒他有先鋒行為,還有先鋒姿態(tài),還有先鋒觀念,還有先鋒的操作,我覺得這都是連在一起的。所以對于我來講,我只是先鋒姿態(tài)做得比較足而已——有一句話叫做,留下歪歪斜斜的腳印?!?/p>
事實上孟導過謙了,在他這行“歪歪斜斜的腳印”上,可是留下了大串閃亮的作品——單一部《戀愛的犀?!肪脱萘耸迥?,影響了一代代文藝青年,被推崇為“80后的戀愛圣經(jīng)”。很多人都知道《戀愛的犀?!凡粌H舞臺先鋒、劇本的文學性也過硬,因為那些直抵心靈的臺詞都來自孟京輝的才女太太廖一梅。然而文藝青年們不知道的是,為了這出戲能夠上演,孟京輝可是差點“賣了”廖一梅。話說那還是在孟京輝剛因為在中戲排演《等待戈多》小有名氣、被時任中央實驗話劇院的院長趙有亮慧眼識金邀請去國家話劇院的初期——在此之前的一年,孟京輝的身份是待業(yè)青年,中戲改變了讓他留校的決定;而進中戲前,中學老師孟京輝每月工資156元,交給父母50元,依然手頭闊綽。與很多狂熱迷戀舞臺的同道中人一樣,從擁抱戲劇那一刻開始,孟京輝便日漸拮據(jù)。這境況就業(yè)后也未見好轉(zhuǎn)?!澳嵌螘r間我就是賴,跟朋友聚會、吃飯喝酒,我從來不掏錢,因為我的確身無分文?!泵暇┹x說。復興門外的一處兩居室,是父親單位分的房子,孟京輝就住在那里。買不起床,他只好睡在床墊上。廖一梅回憶說,孟京輝買不起一床50塊錢的被子,那些年的冬天他一直蓋一件軍大衣御寒。
進入劇院第二年,孟京輝導演了工作以來的第一部作品《陽臺》。之后,他復排了大學時代創(chuàng)作的《思凡》。這部從昆曲和《十日談》中獲得靈感的話劇,在東西方文本之間大膽拼貼,自由戲仿,用7000元的制作成本,創(chuàng)造了連演23場、在后十場幾乎場場爆滿的劇場奇觀。自此,孟京輝的戲劇之路開始變得順暢,《放下你的鞭子·沃伊采克》、《愛情螞蟻》、《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等實驗戲劇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績,但真正讓他獲得大眾知名度的還是那部他與妻子——編劇廖一梅合作的《戀愛的犀?!???删褪沁@部話劇,在它誕生的初期卻充滿了艱難,“沒錢的那種艱難”?!把莩?,你得做布景、找演員、租劇場,沒有人沒有錢,我們到處求爺爺告奶奶,忽悠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文藝青年,里頭就有郭濤、楊婷,還找了一個公司,說所有人力物力加起來,只需要214000元?!薄畮啄昵暗倪@個數(shù)字,孟京輝至今還記得。然而劇組建起來之后,公司開始后悔,說沒錢,情急之下,孟京輝就把老婆“賣”了:“我說如果這個戲虧了錢,就讓廖一梅寫電視劇掙錢還你們;如果掙了錢,我們一分不要。然而這么一說,人家就更不相信了?!弊咄稛o路之際,一個在做生意的大學同學慷慨解囊,給了孟京輝這筆錢。“我跟他要的是現(xiàn)金,他說要分四次給,我就每次背個書包去裝,坐地鐵還怕被人偷,回家把錢藏在枕頭里、鋪蓋里、廚房里?!?/p>
最終,《戀愛的犀?!烦蔀橹袊拕∈飞系谝徊科狈可险嬲嶅X的小劇場戲劇,孟京輝從此也走上了一條被“先鋒”和“商業(yè)”不斷爭議的道路——在中國話劇市場上,沒有人能像他一樣將先鋒與商業(yè)結合得如此奇特。所以當爭議的聲音越來越多時,他也會經(jīng)常問自己:你是個誠實的藝術家嗎?是個對這個時代有貢獻的藝術家嗎?是個偉大的,真正把自己和這個時代聯(lián)結在一起的藝術家嗎?你能發(fā)掘人類最深沉、最偉大的情感嗎?能在其中得到滿足并創(chuàng)造的快感嗎?“追問之下,我自己就有了答案?,F(xiàn)在很多人最大的一個問題就是吃得太飽,太有錢了,太游刃有余了,太有后路可退了,然后就做不出好作品了。包括我自己在內(nèi)。所以搞藝術不能有雜念,如果還想著能掙錢,不妨直接去掙錢,既能掙錢又能藝術的這條中間道路,從某種角度來說不存在?!?
耐人尋味的是,當他放棄兩全的貪心,做出選擇時,這條“中間的道路”卻出現(xiàn)了:當孟京輝的戲劇品牌獲得認可之后,便開始有大制作主動找上門來——你大概很難想象,2004年北京兒藝改制后的第一部大戲《迷宮》便出自孟京輝之手,擔任編劇的是史航。那一年,廖一梅已經(jīng)懷孕,孟京輝不否認按行話說這是他接的“活兒”,但史航則說這部戲是孟京輝送給未來兒子的一個禮物?!睹詫m》首演當天,史航在劇場外亂轉(zhuǎn),他說是因為緊張。孟京輝曾經(jīng)對他說:孩子是沒有辦法欺騙的,他們跟成人不一樣,不會看不懂也不好意思說出來?!睹詫m》如果真的是皇帝的新裝,只要有一個孩子在現(xiàn)場放聲一哭,這個戲就完了。結果,怕什么來什么,那天演到一半,劇場二樓后排的音響突然壞了。盡管演員盡力扯著嗓子沖二樓喊,孩子們還是聽不清演員在說什么,不顧一切往前排擠,場面一度十分混亂。散場后,孟京輝在后臺大發(fā)雷霆,他已經(jīng)多年不這樣對劇組工作人員動怒了,但那天他十分激動。孟京輝跟工作人員說:“二樓后排觀眾,買的是最便宜的票,很多家庭的父母為了陪孩子一起看戲,只買得起那個價位。那是我們最可愛最忠誠的觀眾,他們聽不到,我們就對不住他們!”從那以后,每場演出前,孟京輝都要讓工作人員坐到二樓最后一排,檢查音響是否正常。首演3天,《迷宮》票房突破180萬。在北京完成19場首輪演出后,《迷宮》來到南京、上海、杭州等地,最后去了臺灣。此前兒童劇單場盈利不過2萬元,《迷宮》單場盈利超過10萬,總盈利當年超過630萬。
“那里有一種傳承的美感”
孟京輝的新戲《女仆》在烏鎮(zhèn)戲劇節(jié)上亮相,玩了一場午夜驚奇:十一點半開演,在一天和另一天的交界點,在現(xiàn)實和臆想的交界點。走進古舊的劇院,兩盞白熾燈照著舞臺,舞臺上擺著兩把折疊椅,椅子坐墊的皮已經(jīng)磨破,露出棉絮。椅子對面的桌子上放著一堆花生,地上擺滿了啤酒瓶和一只尿壺,花生殼子撒落一地。三個男演員,臉上畫著白色的妝,戴著假發(fā),反串女角:“我知道我們懦弱,但是我們得掙巴,死也得掙巴?!边@是一句戲中臺詞,隨后就有演員拿出小黑板,上面寫著名詞解釋:“掙巴,北京方言,反抗的意思?!边@是一場標準的“孟氏先鋒劇”,當舞臺上三個發(fā)力飆戲到氣喘吁吁的90后演員一臉“掙巴”表情地鞠躬謝幕時,不知道有幾個人會想起1989年在中央戲劇學院煤堆上排練《等待戈多》的那個一臉憤青的孟京輝。謝幕的時候,觀眾們站起來鼓掌,有人對著演員喊“牛逼”,更多人心領神會地笑,而孟京輝就在這個時候從觀眾席站起來走上臺,卻是站在舞臺的一側,把聚焦的中心讓給了三個年輕男生——然后他把話筒遞給他們,微笑看著他們,認真聆聽他們并不斷點頭,像一個豐收季節(jié)里的農(nóng)夫,在滿足地檢閱自己的土地。
事實上這早已不是孟京輝第一次站在舞臺的一側甚至幕后了,在之前由他領頭的青年戲劇節(jié)開幕式上,他扶植的青年導演推出作品,燈光下孟京輝一身黑色西裝,也是這么站在舞臺的一側,向觀眾依次介紹各位年輕導演。私下里,孟京輝說他喜歡意大利那些古老的家族鞋店,“那里有一種傳承的美感”,就像帶這些年輕人排戲,也是傳承:“師傅有一塊小蛋糕,不如帶著徒弟們一起做一塊大蛋糕?!比缃瘢本┲?,天津、上海、深圳、成都都已成了他演出的“碼頭”,“我之所以一直不拍電影,是因為舞臺這個地方讓我覺得安全。等我活到100歲死的時候,我算了算,我有800萬觀眾。這挺牛逼的!”
說到“牛逼”,還有個段子,據(jù)說烏鎮(zhèn)戲劇節(jié)期間黃磊的似水年華酒吧里每夜都有聚會,通常喝多了之后文藝青年黃老師就開始抒情——“這兒就是個烏托邦??!”然后孟京輝就一拍桌子:“牛逼!”黃老師又說:“水波里都蕩著戲文……”孟導又拍桌子:“對,牛逼!”席間有媒體人趁機采訪:“孟導你談談戲劇節(jié)的感受唄?”孟導:“牛逼啊?!薄澳恰唧w點呢?”“烏鎮(zhèn)這地方特別牛逼……”于是大家都去喝酒了。拿這個段子問孟京輝,北京男人嘿嘿一笑,侃侃而談:“我也一直對演員說,我對他們表演的要求就是要——牛逼。在我看來,所謂牛逼,就是超越別人的想象力,我覺得牛逼就是有魅力,就是你得找到戲劇舞臺上的一個新的空間。原有的空間是安全的,是被你探索過的。但是呢,這也使魅力漸漸黯淡下去了,所以需要新鮮的空間。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就是,你不能怕失敗,永遠不能呆在舒服的地方。當我們從這兒往那邊走,看到一個模棱兩可的、依稀的方向的時候,你會做無數(shù)次的選擇才能到。但是如果你每次都特別簡單地選擇保守的方式渠道,那就是沒有風險、特別膚淺的一條路,你要是走這樣的路,那真的就一點兒能量都沒有,你沒有光。但如果你每次都做大膽的、未知的、你自己都害怕的選擇,到了那兒以后你就發(fā)現(xiàn)把你所有的能量都帶過去了?!?/p>
話雖如此,其實當年以一個“挑戰(zhàn)者”身份出現(xiàn)的孟京輝,卻是從不懼怕別人來挑戰(zhàn)自己——因為他往往在別人挑戰(zhàn)自己之前就先完成了對自己的挑戰(zhàn),哪怕是他已經(jīng)最為成熟的作品《戀愛的犀?!?,在2014年的版本中,他還是用電子、噪音和搖滾樂取代了99年版那些早已膾炙人口的民謠,用干冰給舞臺加入了更多的迷幻色彩,用直白取代了明明和馬路身上的憂郁情愫。十五年后的犀牛,還是能體現(xiàn)當代年輕人的模樣;而十五年前彈著民謠的我們,卻已經(jīng)不再年輕?!扒嗄陮а菥褪窃谝恢笔テ胶狻!边@是老孟對于“青年導演”的定義,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他的確無愧于自己的自我定位——永遠的青年?!拔覠釔凵??!边@是孟京輝告訴我們的最直接的創(chuàng)作動力:“因為有激情,還是得干自己想干、愿意干的事?!?/p>
仿佛為了印證這句話,2014年孟京輝工作室可謂“火力全開”,據(jù)說在網(wǎng)絡上鍵入關鍵詞“孟京輝”,你至少能搜索到16個分布世界各地的、正在售演的孟京輝作品——《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兩只狗的生活意見》《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空中花園謀殺案》……而孟氏代表作“悲觀主義三部曲”更是在全國各大高校開始了巡演,就在大學里的大禮堂里。對此,相比能帶來收益的商業(yè)演出,孟京輝卻更看重高校巡演:“我們這次去了將近七十個學校,有的學校演三場,但大部分學校都只演一場,但并不是每個劇場都能跟專業(yè)劇場相比。同濟大學的劇場景深才八米,跳舞都跳不開,那也得營造出等量來;下一個劇場能裝一千六百人,突然間面對的舞臺也大了,你也得適應。最重要的是判斷,我不一定每場都在。一百場,也就只有我們,特別能戰(zhàn)斗,我們能行!”老孟使勁兒夸這群剛剛一腳踏進大學校園的孩子,學他們看《戀愛的犀?!窌r認真的表情,瞪大眼睛、繃緊后背、探著脖子,渾身上下都在散發(fā)著腦袋中的“饑餓”:“你要知道這還是幫大學生哦,多么令人激動!”
事實上,不管是在烏鎮(zhèn)戲劇節(jié)上對“青年競演”單元的關注與重視,還是在剛剛閉幕的2014北京青年戲劇節(jié)上勞心勞力分文不取,我們都看出了孟京輝對年輕戲劇人的拳拳期許——談到青戲節(jié)選擇劇目的標準,孟京輝老話一句:“得牛逼啊?!痹诿暇┹x看來,那些有創(chuàng)意的、并不那么主流的年輕人,就是“牛逼”的年輕人,扶持他們,就是打造北京青年戲劇節(jié)的首要任務?!八麄儽仨氂胁慌率〉挠職?,但他們也需要鼓勵,如果我們誰也不來鼓勵,那么有些有才華的年輕人可能就喪失了銳氣和向前突飛猛進的熱情。而如果今天我們看到了他們,幫到了他們,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三十年以后、五十年以后,這些年輕的戲劇人就慢慢成長起來了?!?/p>
“他們最需要的不是錢?!泵暇┹x特意補充,“我有一次參加圣丹斯電影節(jié),電影節(jié)主席到中國來,說,我知道你們每個人都想完成自己的第一部電影,但是你們現(xiàn)在都沒有完成,所以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你們還是不想拍,你們要想拍,早就拍了?!睂Υ嗣暇┹x特別感同身受:“我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那些導演可能都不是真想,不是真愛這個!我當時在做話劇的時候,研究生都畢業(yè)了,我五十塊錢一條的被子都買不起,蓋著軍大衣睡了一個冬天。但是挺快樂?。″X不重要,什么重要?才華——你真的得有藝術的基因,看到一個東西,你有美的想象,有一種超現(xiàn)實的對生活的理解。從另外一個角度,我也不認為我就是多么多么有才華,我就只能說——好多關鍵時候,上帝眷顧我們這群善良的、勇敢的、多情的人?!?/p>
記者:首先我要代表中文系的同學們問一句,如何才能跨界成為一名戲劇導演?
孟京輝:我在大學學中文的時候,覺得舞臺對我來講非常神秘,我經(jīng)常一個人就在想,如果我要當了導演以后,舞臺能什么樣什么樣。結果我86年大學畢業(yè)了以后,去一個學校當老師。那個時候人家跟我說6年以后你就會成為國家級院團的一個導演,那打死我也不會相信的,人生6年很快的,我怎么可能?果然6年以后我的研究生已經(jīng)畢業(yè)了,分到中央實驗話劇院當了一名小導演,然后排一些小劇場的戲劇,當然我也做了,也發(fā)現(xiàn)了沒什么可能不可能,現(xiàn)在讓我當一個國家領導人也敢干,只要你有一個雄心,只要你有一個膽識,你要有情感的力量,你要影響別人,咱們都是時刻準備著嘛,我們從小就這種教育,時刻準備著。
記者:據(jù)說這一代文藝青年都是看著《戀愛的犀?!烽L大的,能談談它的創(chuàng)作么?
孟京輝:《戀愛的犀?!肥莻€意外的收獲。原來我覺得它比較輕,思想性弱些,后來就改變了看法。八十年代以來,小說、電視劇都不給“輕”的東西地位?,F(xiàn)在有人評判藝術的標準是有力度,有爆發(fā)力,如果你狠不起來,他就認為不好?!稇賽鄣南!吩趧”?、音樂的創(chuàng)作及結構的安排上都是按照理性進行的,演員的表演則重在感情表達,它對我來講是一種美學突破。從我開始做第一個戲到現(xiàn)在,我基本上沒有做自己不愿做的戲,有的是在做的過程中遇到阻力,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但到現(xiàn)在我可以說,每部戲都是我想做的,沒有受到創(chuàng)作失敗的打擊和傷害,所以就玩得特別無所顧忌。
記者:所以你是個“愛玩”的人?
孟京輝:一個藝術工作者在面對自己作品前有幾個東西其實挺重要的——一個就是技藝,技藝就是技巧,你得有本領把觀眾給帶進來,這特別重要;另外一個就是勇氣,有了技術,還得有膽識,你得敢來,不能膽小如鼠,你得大膽,你得勇敢,得有勇氣,而且得有遠見。你光有勇氣不行,你得知道這個東西賣得多遠,賣得多牛;還有一個很重要就是情感的力量,那種軟綿綿的感覺天塌下來的感情叫自作多情,像張愛玲那種,但是我覺得自作多情的東西真的不來勁,它得有情感的力量,這種力量能透過空氣,透過人和人之間的空間,能直接打動觀眾,有這幾個東西咱就牛了,咱就高興了。咱們做事就有目的:有事干。否則的話干嘛?我們干別的就完了,我們賣賣房子,我們搞搞房地產(chǎn),賣點舊家具,賣點破爛,什么都可以干。為什么做一個跟人接觸那么近、但是有魅力的這么一個舞臺,我們?yōu)槭裁锤蛇@個?你要干這個就得不一樣。
記者:你年輕的時候比現(xiàn)在更鋒芒嗎?
孟京輝:我現(xiàn)在也挺年輕的。(笑)
記者:好吧。其實之前我們說到“先鋒的姿態(tài)”——的確十年前你開創(chuàng)出這條路子、大家都沒接受的時候,叫做先鋒可能比較合適。但現(xiàn)在那些大眾都熟悉了,孟京輝式的元素大家都知道了,你再保持“先鋒”,做出一些創(chuàng)新和改變是不是越發(fā)困難?
孟京輝:我曾經(jīng)說過“先鋒必將被先鋒所替代”,有什么比先鋒再先鋒呢?所以這件事情要往前走,我覺得倒不怕,只要自己往前走就行了。這個概念也在不斷地變化當中,美學概念、戲劇運動的概念、這種一代一代人更替的概念都是。
記者:作為“永遠的青年導演”,近期你的團隊和作品也一直在全國各大高校巡回演出,那么你對學生戲劇社團普遍存在的“有熱情缺經(jīng)費”現(xiàn)象有什么好招可支?
孟京輝:只要有地方排練,有熱情,這就可以了!演員呀,千萬不要找那種專業(yè)的演員,你們駕馭不了;找長得不好看、長得歪瓜裂棗的,那就是你們的特點。舞美沒錢?我告訴你怎么弄。你有布,有報紙,有易拉罐,有飲水機的桶——那種桶擺滿舞臺,顯得很豪華的!哎,燈光打過來,還有那種參差不齊的神秘。還有那什么,鞋!男生的臭球鞋,剪一剪,塞上紙,弄上十幾雙用繩子給吊起來。燈光沒有?其實這種就可以啊,你演著演著,就干凈利索地來一句——“收光”或者“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