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燕
從草原到油城
從托里到克拉瑪依(維吾爾語:黑油),兩百公里,公交車三十九元。
清晨離開縣城時,我在這里的暫居生活也宣告結束。一想到要去的油城格外富庶,我便將自己矮化成窮親戚。在托里住久了,已結下深厚感情,再去克拉瑪依時,遇到的第一個障礙,便是抗拒,及隨之而來的錯位。我不斷地說服自己:盡管這兩個地方看起來有很大差異,但其實,是雙胞胎,有種神秘而確定的聯(lián)系,只要我去仔細辨認,那暗夜中的微光,就在那里閃爍。
車窗外掠過低矮平房,招牌一閃而過:白雄鷹理發(fā)店、匯豐綜合商店、鐵皮加工店、金氏搟面皮店、舊貨店、白云理發(fā)店、民族獸藥店、蘭州兄弟牛肉面……車子像要掙脫這些詞語負累,快速向前沖,矮屋陡然消失后,視域豁然開朗。我曾多次和草原劈面相逢,然而這一次,卻無比強烈地意識到,久居縣城,視覺會攜帶著一種荒謬性,會執(zhí)拗地認定別處和此地差別不大。人是不會主動發(fā)生改變的,所以,首先要挪移肉身,讓視域轉換,只有外在空間的異變,才能引發(fā)身體內部的強烈震顫。
道路將秋天的草場一分為二,像一根枝丫上綴著兩片葉子,姜黃灰綠間,摻雜了些鐵銹紅。這些顏色并非糾纏成團,而是每一種顏色都像被太陽炙烤了許久,喪失了濃密度,變得清清淺淺,再和別的顏色相互滲透,融為一體。俯瞰草場,是一片雜糅的混合色??諝獾奈兜啦辉俅己駟我唬z絲縷縷中,裹挾著燥熱粉塵。我驚詫地發(fā)現(xiàn),目光所及的草場,已經有了明顯的衰退跡象——在那兩個攤開的大盤子中,陡然出現(xiàn)了整齊劃一的農田,像一塊塊蛋糕。農田的四方四正,與草場的蔓延無際,形成兩種迥異的地理特征,并彰顯出它們的特性:謹慎刻板/散淡隨意。
這些農田如果出現(xiàn)在中原、華北、華南,將預示著小麥、高粱、大米的豐收,而出現(xiàn)在草場,卻預示著霸道和強勢。即便這里還不是草原帝國的最后疆界,但牧人和草場所建立的那種對應關系,在這里也受到了挑戰(zhàn),嚴重挑戰(zhàn)。同時,像一頭驢在吃草般不斷點頭的采油機,一個挨著一個,閃現(xiàn)在草場,預示著,古老的游牧生活,在被農業(yè)田埂的刀刃無情切割后,還要迎來另一個更強的對手:工業(yè)。
在這片牧草綿延的平坦谷地,人們發(fā)現(xiàn)了石油,建造起一座座工廠??瓷先?,那些工廠像是這個草灘的組成部分,像是從這里生長出來的,但實際卻不是這樣。在人們還沒有發(fā)現(xiàn)石油之前,那些黑液將自己藏起來,不愿從地底流出,人們想要得到它,得費點力氣。于是,人們運來機器,建起房子;于是,大工廠里人來人往;于是,一個個采油機融入草灘。但穿工裝的人對草灘沒有興趣,他們只管將地層黑液抽出來便可。那才是他們真正的工作。閑暇,他們到附近草灘散步,和牧人相逢時,雙方都無比驚詫。
自石器時代揭起序幕的一頁七八千年的農牧史,至此,告一個段落。
道路在鐵廠溝鎮(zhèn)分岔,與去往和布克賽爾縣的方向分道揚鑣后,進入加伊爾山。這座山位于準噶爾盆地西緣,是典型的北疆荒漠區(qū)域。海拔不到五百米,黑褐色,植被荒瘠,只在溝壑中可見耐旱的梭梭草疹子般鼓凸。路面如小河,隨山勢跌宕、湍流。陡然一個轉彎,與黑黝黝山體劈面相逢;又從兩峰對峙中,急促射出??床坏揭恢圾B、一頭牛,這條路仿佛只為車而誕生。路上尾氣味濃烈。這味道若在市區(qū),會被高分貝的噪音、晃眼的霓虹燈、壅塞的人流消解,但在山路,這些味道凝聚成團,重重地砸向鼻孔。
在鐵廠溝至克拉瑪依的公路沒有修好之前,人們進山,走的都是便道。那時的生靈是自由的:盤羊、鵝喉羚、草原雕、紅嘴石雞、狐貍、野兔、野豬、狼。自從人在這里踩出路,鋪上柏油,四足獸們便明白,只要見到著衣冠的直立獸,即刻逃亡便是上策。從此,山的世界分成兩半:清亮的月光界和熾烈的日光界。然而,直立獸占了山,占了路,占了白天,還不夠,還要把地皮掀開,戳進長長的鐵吸管,把地下黑汁也汲出來,再用大罐子運到遠方。生靈們越來越絕望,只能把生存圈向后一退再退。
這條路上的主角,是那十幾米長的重型拖掛卡車,像海里的大鯊魚,車廂用塑料布包裹,麻繩繞成粽子狀,裸出粗黑鋼管,閃著油光;而那些體型似巨型膠囊的油罐車,雖比拖掛車略小,但危險性更大,頂部標有三角符號,配以“危險”和“!”,始終保持警惕,躲避著每一處危險,殊不知,它自己才是最駭人的炸彈;其余大巴車、小汽車、越野車,是一群群滑溜溜的帶魚,憑借小巧機敏,不斷鉆著空隙,奔涌向前。
我對克拉瑪依充滿好奇。它生活在一種徹底的限制中,而不像中國的其他城市,大多通過農村人口的轉化逐漸形成??死斠赖陌l(fā)展,像單細胞裂變,某種泰山壓頂的氛圍,籠罩住一切,那就是:石油。從看到路邊的第一個加油站開始,一個又一個加油站,定時定點出現(xiàn),像耐心的產婦,只等車輛身心疲倦后,再施予乳汁。我下決心不去看那些加油站,但卻又像中邪般,忍不住去看。
加油站成了眼睛的疼痛,腦袋的毒瘤。世界因此變形,成為加油站曠日曠時耐心守候之獵物;石油,不再是一種碳氫化合物,而具備皇帝般的威嚴,讓嘈雜世界,瞬間臣服。這個世界,已在不知不覺中,歸屬石油王麾下。每個人都被囚禁在加油站的網絡中,無力自拔。從亞洲,到歐洲,勾連起一座加油站之日不落帝國——相同的顏色、相同的服務、相同的味道、相同的霸道。
克拉瑪依雖崛起于托里草原,卻和托里縣大相徑庭。它像用巨型管道建起了個實驗場,和周邊草場的寄生關系非常冷淡,而托里縣和草場,卻如胎兒和母親。托里縣的節(jié)奏,一直延續(xù)著游牧世界的慢吞吞,而克拉瑪依恰好相反,處于不斷變化中,像每天都在上演一場戲劇。草原上那些類型豐富的動植物,對采油機來說,不值一提。當沉寂的地層被掘開,黑油噴射,釋放出駭人能量。
這座油城誕生的時間和原因那樣確鑿,人口構成也清晰無比,工作重心更昭然若揭。然而,實事求是地說,我卻無法對它的經濟、財政和政治狀況做出準確的斷言和預測。這座城市所面對的問題,太新太特別;加之幅員遼闊,地處偏遠,更讓問題變得撲朔迷離。每一個問題,都需要一個專家組經過詳細調查,才能解釋得清。我現(xiàn)在所寫下的文字,不過是親歷者的感性想法和粗淺理解。
黃昏時到達克拉瑪依,看到幅油畫掛在天地間:夕陽照在巨型管道上,讓鋼鐵叢林反射出橙黃之光,像傳說中的“黃金國”。那些圓柱形、長方形、正方形和拱形的管道,勾連、交錯、跨越,高出人體幾十倍,龐大、結實、渾圓,潛伏著驚人的爆發(fā)力,仿佛能隨時破殼而出,噴出浪潮,席卷戈壁。像被一束秘密追光緊緊跟隨,那璀璨的一瞬,讓我的血液濃度增高,喘息,心臟要躍出軀體。反復凝視這場景,竟為之著迷;甚而,能感受到某種另類詩意。那些碩大鋼管,皮膚閃著幽光,剽悍、強健、明亮,組合成漫無邊際的迷宮,潛藏著獨特魅力。我像窺探到某個魚缸的內部,或玩笑的內臟,體會到某種喜劇世界里的尖銳。毋庸置疑,新的詩意已崛起于歷史舞臺,清晰而粗暴;這種詩意,不屬于莎士比亞,不屬于巴爾扎克,而更符合卡夫卡的口味。
1958年,克拉瑪依誕生。在大慶發(fā)現(xiàn)之前,這里是中國最大的油田,如黃昏中亮起的第一顆星。雖然克拉瑪依西北偏北,像孤島放逐于準噶爾盆地,完全可以被忽視、被省略,然而,從這里輻射出去的輸油管線,卻四通八達,令它像個沒掛牌的私人診所,在忙碌輸血時,已隱秘掌控了中心位置,實至名歸地重要起來。
在克拉瑪依市區(qū)行走,腳板像是被大地吸附得更緊,步伐也失去了恒常的輕快,整個人變得異常滯重??死斠老駛€新生兒,渾身上下都裹著胞衣的原油味。在所有的罅隙處,看不見的藻葉與骸骨,一大片一大片地鋪陳在那里,將幾世幾劫、幾劫幾世的恩怨持續(xù)上演。這種味道充塞于整座城市。那刺鼻、濃重、腥臭的原油味,正展現(xiàn)著一場交換。那些動物、植物、巖石在時間中彼此交換了利爪、囊袋、皺褶,最終,以味道的統(tǒng)一面貌固定下來。那千億顆味蕾,如科幻世界里的基因庫,每一粒,都安裝著訊息接收器,隨便一伸手,就能觸摸到從前,能召喚出最深最遠的沉睡奧秘。若能破解這些往昔歲月的記憶載體,就會看到一個詭秘的生命群。
這些黏滯的家伙,緊緊扼住我的軀體,令我偃而依順,任它們鉆入鼻孔,深入肺部,在體內蕩起柔密黑海后,再一個噴嚏打出。夜晚,我在這種味道中舒展身軀,緩慢呼吸。這不是餿啤酒的味,也不是臭襪子的味、各種香煙的味、一大堆藥片的味、廁所的味、雨天的泥腥味、暴烈陽光下的植物味……那些單一的味道皆指向明確,有一個恒定的度,而原油味是所有味道的混合,且不是一下爆炸開,而是緩緩地釋放出。你覺得還能控制得住,等再次呼吸時,眼神已有了細微變化,五官也走了樣。
這感覺將我和他們分開——那些居住在此地的人(復轉軍人、從疆內外來的石油工人、大中專畢業(yè)生)。他們的鼻孔,早已聞不到這種味道。在他們到達這片荒原前,這里的姜黃色,完全溢出人們的視線,只靜靜躺在地圖冊上酣眠。這里是一堆爛石頭、一處亂草灘、一片干戈壁,直到原油味充塞了這片天地。
克拉瑪依漸漸長大,成為黝黑的青年男子;而托里,則變?yōu)樨E的寡言老父。托里實在太?。鹤呗钒雮€小時,可從城東到城西。街道上,穿坎肩戴花帽的老人慢吞吞移動,去市場買駱駝奶;坐在自行車后座上,抱著冬不拉的少年,剛從培訓班下課。托里人逛喀拉蓋巴斯陶(松泉)市場,并非只為買賣,而喜歡在這里見面、聊天,獲得消息。這個縣比嶺南的一個鎮(zhèn)還小,但對牧人來說,這里是最大、最好的城。他們在這里不會遭到鄙視,不用擔心受騙;他們通曉這里的文明和歷史。
從黑油山1號井噴油以來,像某個寶庫的大門被打開,各種類型的人群匯聚于此,在短短半個世紀的時間,克拉瑪依從無到有,從一片荒漠成為寶庫,成為令人嫉妒的璀璨城市,讓諸多尋夢人滿足,好像他們終于找到了傳說中的“黃金國”。財富如期增加,街道拓寬,住房敞亮,工人們顯露出新的信心。然而,這些變化卻讓托里人不安。牧民所依持的群體性,曾讓他們身心無恙,然而,進入克拉瑪依后,他們產生出強烈的疏離感和危機感。
克拉瑪依很大,很擠,令牧民眼花繚亂,喘不上氣。這里并非托里,靠一點點堆積而成,它是被化肥催生出的大樹,葉子光亮肥大,影子神秘莫測。它的市中心流光溢彩:玻璃幕墻、酒吧、餐廳的旋轉門、卡拉OK、花園、噴泉;另一個區(qū)域,在戈壁灘,是成片成片不停點頭的采油機。對牧民來說,市區(qū)酒店和戈壁采油機,一樣讓他們驚悚,讓他們不安。
克拉瑪依的街道很干凈(是那種絕對的干凈):幾乎找不到一片碎紙雜屑。建筑物高大,樓間距寬廣,電腦繪圖店一個挨一個,生意火爆。牧民來到市區(qū),怔怔杵在人流中,光手光腳,連件起碼的地圖也無,參考系統(tǒng)也無,支援系統(tǒng)也無,張嘴啞聲,沒看見過,沒經歷過,不知道玻璃窗里的東西叫什么,幾輩子疊加起的經驗也解釋不了這個城市的一秒。
當圖紙、工程、勘探、測繪、計量這些技術性詞匯占據主導地位時,可知這個城市繁復的表面下,掩藏著一個秘密:它的內部結構相當單一。它雖是城市模樣,卻是地地道道的企業(yè)王國。在這里,樓房的建造時間大致相仿,人們的來歷大致相同,沒有農村的家族糾葛,也無牧區(qū)的轉場搬遷,一切,只繞著石油轉。
在街上,我看到一截截管道橫過頭頂,或順著墻角延伸。我不斷將目光投向那些粗細不等、閃著銀光的管道,害怕它們會突然炸裂開,溢出黑油。在油泉路3號市救助站的門前,我駐足凝立——兩根粗壯管線,自樹叢探出,橫跨大門,又插入另一旁枝丫,絲毫不覺自己是闖入者。在別的城市,管道大多掩藏在地下;而在油城,管道是市民天天面對的事物,好像那管道就是樹枝,就是草坪。人們在管道旁散步,談情說愛,拎著小菜。管道成為現(xiàn)代裝置,攜帶著戲謔,彰顯著肆意。
我在街上聞到了香水味。這座城市的人口比例中,女性占47%。女人們紗裙裹身,裊裊婷婷,搖擺上街,如走巴黎T型臺;更有膽大少女,翠綠緊身褲下配雙翠綠鞋,鞋幫綴兩道閃電般銀線。她們中不乏一線的采油女工,每日往返于固定道路,干著最普通的活計。何以這個城市的女人如此愛美?是不是生活在漫漫黃沙的侵蝕中,很容易讓女人陷入恍惚?若自己松懈下去,那荒漠便會亮出手術刀,對麻醉狀態(tài)的女人進行毀容手術。故而女人必須反抗——她們用紗裙抵抗荒漠。
走過友誼路,看到東方紅市場對面,有座白色門頭,寫著三個紅色大字:友誼館。六根門柱,撐起拱形門。穿運動鞋的幾個中年婦女在聊天。一位老太太在玩空竹,綠色緊身衣上繡著白色的“舞”字。不明就里的人會認為這里是個納涼的好地方,事實并非如此。1994年12月8日,這里曾發(fā)生過一場火災(簡稱“12·8事件”),致使三百多名學生喪生。
在那場事故中,誕生了這樣一句話:“學生們不要動,讓領導先走!”。
這個因油而生的城市,曾那么驕傲于它的GDP,當四十多碼的鞋子踩過孩子們頭頂時,GDP變成了一句符咒,走向它的反面,偷走了市民的幸福指數。
一個黑衣女人拎著小包走來,坐在臺階上。扎著馬尾,一張無妝的臉,渾身干瘦。她打開包,先吃點心,后吃西紅柿。之后,雙手托起下巴,一動不動。她已不再年輕,眼睛細長,眉毛很淡。她顯得比她本身更蒼老,目光里注滿石膏般的呆滯。她窸窸窣窣從包中掏出手機,不斷地低頭看。她是在看照片嗎?風吹起她的發(fā)梢,我看見她的眼角流下了淚。
我曾在這里見到過一條黑色橫幅,貼滿孩子們的照片。現(xiàn)在,橫幅和照片都不見了,只剩下白色門頭和三個紅色大字。我陡然感覺,我和這個黑衣女,共同坐在墓地上。在這里,我看到了這個城市的暗傷。它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變得如此繁華,而它為成長所付出的代價,如此慘重。
友誼館是這個城市臉上的疤。時間可以將往事剪裁得面目全非,但記憶卻有它自己的日歷:那些好像過去很久的事,在記憶中,像是昨天才發(fā)生。
在烏魯木齊女生宿舍,在大火發(fā)生四年后的紀念日,我曾寫過一首長詩《過去的火焰燃燒現(xiàn)在的母親》?,F(xiàn)在,黑衣女用手背擦拭眼淚,將腦袋埋進臂彎,許久不動。她就是我詩歌中的那個母親嗎?我的詩歌傷害了她。我用文字,偷走了她的整個生活。再次抬頭后,她用雙手撐著下巴,直愣愣看著前方,目光空蕩。半個小時過去了,當我在暮色中起身,她還如雕塑般,呆坐在臺階上。
友誼館的門頭,預示著油城正處于一個臨界點上:在更文明的生活到來之前,它還要有所等待。而母親喪失孩子的傷痛,卻無人可以替代。當死神拿著鋸子來到她的心尖后,便再也沒有停止過對她的切割。
生命在什么時候,以何種方式驟然消失?
在這個城市旁邊的草原,羔羊遭到宰殺時,牧人會為它們祈禱:“你是無罪的,但我們需要食物,請寬恕我們的罪過吧,阿門。”
我對井噴有種奇怪的迷戀:當腥臭的原油頂破大地表皮,轟然射向天宇,頃刻間,黑色煙花盛開,醒獸嘶吼。那個瞬間,一切文明、體面皆蕩然無存,人在窒息害怕之時,同時感受到某種神秘的啟示。當我向他——一位老石油人——試圖詢問細節(jié)時,他的臉上出現(xiàn)了極為厭惡的表情,像深埋地下的疼痛被喚醒;但這表情很快消失,浮現(xiàn)出一絲淡然微笑。我突然明白:他根本不想提及這兩個字。他認為井噴是規(guī)范操作中的失控,是事故,是恥辱。
他相貌平平,身材中等,瘦黑。他由江南水鄉(xiāng)出發(fā),橫穿半個中國后,來到油城。他親歷了石油開發(fā)的初期階段。說起那些時日,他喉頭哽咽,眼眶濕潤,但令我遺憾的是,他所講述的事件雜亂無章,而他對它們的理解也趨向膚淺,他的經歷僅僅是肉體的,并沒有達到心靈的高度。因此,他回避談論井噴,像回避瘟疫。
我曾在戈壁上看到過一把高擎的火炬在燃燒——那是伴生著原油從地下涌出的天然氣,因量太小或壓力不足,只能放空燒掉。在火炬周圍,能聞到股萘的味道,像打開了冬天的大衣柜。這燃燒的天然氣像束狐貍尾巴,又像顆古怪的心臟。在某個瞬間,它變得一動不動;但很快,又像施了法術,它再次躍動起來?;鹧骐m小,但似乎能把整片玉米地給烤焦了。這晝夜不停,無人能撲滅的火,到底要燒多久,牧民沒有一個能說得清,但他們在訓斥孩子時會說,離那臭味遠點。那是股辛辣的苦味,聞得時間長了會上癮,身子發(fā)軟,沒勁。那些化學毒素雖然看不見,卻最陰險。
井噴和油氣田對我,是兩匹朝相同方向奔馳的馬,但在石油人眼里,卻格格不入:一個突破了嚴格監(jiān)控的人為疆域;而另一個,卻沒有。
這兩種現(xiàn)象透露出一個重要事實:人對自然的掌控能力。
人通過銷售石油,在草原上建立起工廠、住宅區(qū)、商店、醫(yī)院、學校、游樂場,并形成了精英階層。人傲慢地高高在上,似乎已經遺忘,給予這個大廈根基的,是自然之母。
我是到達油城后才知,并非所有的采油機,都如挺立在國道邊的那般頑?。ㄋ鼈兪荲IP會員)——盡量不讓它們因疾病而怔怔不動,保持不斷工作的模樣。
離開市區(qū),城市邊緣地帶的焦干戈壁,一座座采油機聳立,每一個,都不斷點頭,維持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節(jié)奏,像一個人的呼吸敲打在太陽穴的盒子上。它們的恭謙看起來有些愚忠,但為成全旅行者投來的一瞥,它們被假定為鋼鐵戰(zhàn)士,不斷點頭,不斷作揖。成千上萬的人圍著這些機器工作,慢慢地,消磨了屬于自己的個性,變成生產線上的螺絲釘。
在戈壁深處,這種裝飾性效果被豁然消解。第一次看到被拆解的采油機時,我的眼睛生疼——保溫盒散落在地,高聳驢頭不再運動,光桿定格僵硬,黃褐沙土中,摻雜了黏糊黑油。一切都沒有來得及清理:不僅奇怪、陌生,更令人驚悚。采油機旁,有一大片赤裸之地,如手術后尚未縫合的肚腩——各類粗細不等的輸油管道赤裸暴露,高低上下,左右橫豎,各有歸屬,巧妙交錯,嚴密審慎。管道從沙土里來,往沙土里去,兩頭都不知所終。
原來,我腳下的這片大地,早已密密麻麻,布滿了這樣的管道,勾連起一個渾然大網,內部灼熱而緊張地循環(huán),但從表皮看,一切都安然無恙,如盤古開天地時的原生態(tài)模樣;原來,整座油城,并非一只彩色翅膀的蝴蝶,而像有無數觸角的巨型章魚,利齒探入深處,在內臟里猛烈咂吮。
從地下抽取出的原油,通過大小管道輸入“集中處理站”,加入“破乳劑”,混合后再加溫兩次(第一次的溫度要比原油高十度;第二次比第一次的高十至二十度),經沉淀,讓水分離,再將其注入地下,將“油內天然氣”凈化,再將處理好的原油輸送出去,直至各個加油站……我的神經末梢不斷被這些陌生詞語電擊,預示著我是這片區(qū)域的闖入者。
此草原已非彼草原——什么都動過了。
對牧民來說,一夜凸起的油城意味著殘酷和勢不可擋。鉆井架就搭在牧場內,祖先沿襲下來的轉場路,從此,發(fā)生了改變。千年游牧在這一刻,戛然停止,而這種逆轉是血腥的,是按強勢者的圖紙來施工的。石油工人到底無法像牧人,以親人的目光看待青草和牛羊,他們認為,草是障礙,牛羊可以完全不存在,他們掀開草皮,讓鉆頭深入地層,裹挾著泥漿碎屑,飛舞旋轉,轟隆轟隆。
油城建起五十年后,克拉瑪依人拉著桌椅板凳,到托里縣的學校去扶貧。
荒原上的一座城
“克拉瑪依”并非一開始就是地名。然而,這塊地方由于歷史的某一偶然事件得了此名后,便形成了某種獨特風格。地名自有其生命?,F(xiàn)在,“克拉瑪依”組成了一個語言屏風,屏風后,所有的既定規(guī)則都必須被遺忘。這個詞使人相信,通過一種力量——“人定勝天”、“石油工人一聲吼”、“我為祖國獻石油”……可以讓一個原本不存在的城市,短時間內,膨脹到璀璨。這種城市的形成,以農牧社會完全無法想象的速度進行——田園牧歌的液體里添加了化學藥劑,發(fā)生基因突變,龐然大物陡然崛起。
從山區(qū)小路駛入油城,是從人煙稀少的游牧地帶,來到人口居住密度很大的工業(yè)區(qū),曾經處于網狀隔離狀的人群,被柏油路、汽車、電話和酒吧,緊密聯(lián)系起來,互相影響。市區(qū)內密密匝匝的樓房投射下陰影,燈箱廣告閃爍不停,宛如富麗的天鵝絨。人們攢聚在樓間谷地,五顏六色的車子好像花朵一般。
這個嶄新的小城,隸屬于中國,但又像置身于中國之外,和全球政治角力與戰(zhàn)略對抗有緊密聯(lián)系,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和紐約、巴黎、倫敦比,克拉瑪依難免局促羞澀,可那股生猛的原油味,卻令整個局勢發(fā)生暗變。人人嘴上不說,人人心里明白——結實的鐵砧已被打破,克拉瑪依已成風暴眼,挺立于金融嘯風尖端。這種微妙而可怕的結構,令它的成長充滿青澀味。
一個城市不僅僅是一塊地方,還是一種心理狀態(tài);一個城市也表現(xiàn)出一種使想囊括它的意義的任何努力都相形見絀的規(guī)模感。要認識一個城市,必須在它的街道行走。
現(xiàn)在,我一個人,靜靜漫步克拉瑪依,無人陪伴。
我喜歡自由地游覽,自由地感受,自由地思考和寫作。對這個新城,我窺探它的目光也是新的。我通過聞它的風,看它的行人,聽它的傳說,來構建它的形象。我不太信任那些報紙和電視上重復多遍的數據,它們要彰顯的是某種可以給出結論的數據,而我更相信自己的直覺,它無需結論,只要感受。
我要去尋找黑油山(它是這個城市的發(fā)源地——1955年,從這里打出第一口油井開始,這個荒原之城,慢慢成形)。走出賓館大廳,在街道和樓房間,我發(fā)現(xiàn)有行人穿著大紅工裝。那衣服看起來干凈體面;那人的表情,也欣欣向榮。在這里,穿工裝的人就是主人,他們用雙手締造了這個城市,渾身充溢著當仁不讓的自豪勁。
而在珠三角工業(yè)園旁的街道,也常能看到穿工裝的人,但那些人看起來邋里邋遢,十分寒磣,他們從暗沉沉的大門走出,身后廠房的墻體上,雨痕斑駁。這些人被喚作“打工仔”,從農村來,在城里暫居,租住簡陋瓦房、逼仄小樓,或寄居工廠宿舍,以出售廉價勞動力換取微薄工資,擁有一雙雙被粗活弄臟的手,缺乏經濟安全感,雖不至苦到貧無立錐之地,但與奢侈品的享用完全沾不上邊。他們的人生機會受到極大限制,子女鮮有躋身高等學府者(一旦停學,多數不再打算繼續(xù)求學)。他們與工作城市間,從未形成平等關系。
同樣是付出勤勞和堅韌,油城的工人們,以“鐵人”形象傲立于中國工人排行榜之老大,而涌入南方的上億打工者,來到城市時那么匆忙,那么秘密,好像不是為了工作,而只是體驗一下城市生活。之后,他們重返鄉(xiāng)村,將農民生活延續(xù)下去。及至暮年,想起那次旅行,記憶猶新,歷歷在目。但城市的影響力以“大躍進”方式擴展,已逐漸蠶食掉很多鄉(xiāng)村土地;甚而,連極邊緣的山區(qū),其面貌的改變,也要依賴城市文明及工業(yè)動向。現(xiàn)在鄉(xiāng)間的經濟狀況,并不取決于農人在田間的辛苦勞作,更要視鄉(xiāng)人之家屬在城里所能掙得的收入而定。鄉(xiāng)間人口以龐大數字擁向城市。鄉(xiāng)下男女進城,發(fā)現(xiàn)人生原來另有一片天地。他們渴望躋身城市,為此,他們百般努力。無論世態(tài)怎樣百般紛亂,社會轉型的大勢已情勢確鑿。
在報刊亭和小販閑聊后,步行五分鐘,到達103路公交車站。站臺四周環(huán)繞著喇叭聲、汽車尾氣和金色灰塵。走來三個女學生:統(tǒng)一的白衣藍褲校服,但腳上,卻分別穿著紅鞋、綠鞋、藍鞋。她們手持冰棍,互相說笑,鼻梁上架著黑框眼鏡,各個都像李宇春。對面樓體上掛著幅巨型廣告畫:六個靚女俊男,名叫“陽光”或“梅子”,被標注上號碼,等待聽眾經投票選出“最喜歡的主持人”。他們衣著時尚,眼神熱烈。尤其女主持,擁有豐碩的乳房,洋溢著無比旺盛的生殖力。陡然間,我有種時空交錯感,似乎正身處烏魯木齊、北京或廣州。
中巴車戛然而至,售票員是位中年婦女,束黃發(fā),于紛亂人腿中鶴立,粗聲吆喝“買票買票”,一口典型的新疆土話——雜糅了甘肅陜西方言,帶濃重降調,分不清前鼻音后鼻音,和標準普通話有明顯差別。我說:“到黑油山?!彼⒁?,愣怔,抬眼皮追問:“是去黑油山公園吧?”慚愧啊慚愧,我不知黑油山已是公園。她點錢買票,站穩(wěn)身子,沖司機大喝:“走!”
在顛簸車廂里簡單攀談后,我勾勒出她的經歷:上世紀六十年代,她父母來到克拉瑪依,將她生在地窩子。在泥地中拖著鼻涕爬,穿露腳趾布鞋穿過蒿草,到平房教室,潦草上完小學初中,進廠做工。結婚生子后,中年下崗,只能謀得售票員差事。凌晨早起,以指尖攏發(fā),催男人上班孩子上學,邊走邊吞冷饅頭,匆匆跳入空蕩蕩車廂,一整日,呼嘯于油城街衢,連講帶唱報站名,收錢找錢喊走喊停,俗辣強勁野性,正合車老板心意,兩人默契如露水夫妻。夜深,歸途中購發(fā)蔫堆菜,回家潦草做飯,酣睡無夢。
這個女人大吼大叫,簡單直接,咄咄逼人,似乎每個人都在密謀怠慢或傷害她,她將嗓音提高再提高,將惱怒藏于嬉笑中。她的整個行為顯得夸張、粗糙、野蠻、熱情。這種氣質,和我剛才目睹到的妖嬈女主持,有某種神秘的相似處——她們,都是這荒蕪之城的女兒。她甚至和我之間,也有某種紐帶——我和她一樣,出生在新疆,成為這個巨大、朦朧、神秘地區(qū)的一部分——小小的,但又非常特殊的一部分。我能說一口地道的新疆土話——和她說的一模一樣。生活在新疆巴里坤、奇臺、木壘、克拉瑪依的漢族人,說起新疆土話時,口音都一模一樣:相同的詞匯和句型,相同的語調和修辭手段。
在新疆人的形成過程中,充滿了未知因素。不斷有新鮮血液注入:或支邊青年,或逃荒難民,或轉業(yè)軍人,或不愿回原籍的勞改犯。這樣一群人混居邊地,擁有更大活力。他們在這里的生活沒有保障,在習慣了危險之后,反而愛上了它。在新的居住地,人們慢慢形成村落、城市,并讓這些地方像種子一樣,擴展開它們的枝葉,慢慢延展。上世紀六十年代,我父母從甘肅逃荒至新疆,胼手胝足,蓋起平房。我的小學也是在平房中念完的。我們這類人并不認同父母的故鄉(xiāng)(那是紙上的籍貫,只具有象征意義),而將全部情感,傾瀉給了出生地。我們不得不隨著家族的遷徙和轉變,變成新疆人。停留在父母記憶中的故鄉(xiāng)漸漸消退隱沒,新的生存場域成為童年生活的背景。沒有祠堂、沒有親戚、沒有既定的文明,新疆是個嶄新的特殊之地,與世隔絕,虛懸于時空。
隨著一聲“停”,我如豆子擠出莢殼,孤單一個,跌落在街道。這條街道有人行道、盲道、自行車道和汽車道,前后望去,路面空蕩,不見一人一車——整條道路像是被圈起來的賽道。路邊小樹用四根木棍支撐,盡心扶持。黃紅垃圾桶的外表,格外干凈。能聽到隱約的鳥叫和汽車的馬達聲。這個簇新城市,剛剛褪去胚胎期不安的萌動,尚未發(fā)展到飽和。這里的人口并不稠密,似乎,總處于斷檔狀態(tài)??帐幨幍牡缆放?,是空蕩蕩的曠野。需要人;需要更多的勞動力。這是油城的秘密,也是新疆的秘密。
公園大門斑駁,幾個男人正在堆滿石塊的淤泥溝里掏挖,滿臉汗?jié)n,看到我,像看到一個從醫(yī)院逃離的病人。原來,藍牌白字已寫告游客:黑油山公園即將改造成老年公寓,所有游樂設施停止營業(yè),如發(fā)生意外,責任自負。但我依舊想進入這個廢棄公園。進入園內,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粗大白楊;還有拱橋、長廊、亭子間。漫步其中,時時能感受到一種非公園的氣息四處彌漫,冷寂蒼涼間,蘊藏著難言的失落。
一座高聳的紀念碑上,朱德于1956年9月(一號井出油的第二年)的題字清晰可鑒:“為鉆井兩萬口生產石油兩千萬噸而奮斗”。這句話中的兩萬和兩千萬,似乎不是數詞,而是形容詞。從這句話中,可窺探出過往生活的某種風格。掩映在高樹下的道路,狹窄蜿蜒,前方赫然出現(xiàn)一汪大湖,水波寧靜,水色青藍,湖畔立著個鐵銹紅石塊,刻著“拓湖”。旁邊白鐵皮牌子上,紅字標注:注意!水深3米。驕陽下,一片榆樹林出現(xiàn),根部涂白灰,樹身歪斜,樹冠任性,恣肆向上,勾連成片,一個比一個模樣稀奇。樹林背后,探出個鉆塔模型,紅色的“克拉瑪依”四字,掛在頂部。模型四周,拉著鋼絲網。
陡然看到一個人,我們互相嚇了一跳。是個穿工裝的男人,正在埋頭撈魚蟲,聽我問“黑油山在哪”,驚得漏網差點掉入湖中。他上下打量我,慢吞吞道:“你,不是本地人?!”見我點頭,他說:“出了公園,往后走就是?!?/p>
公園旁邊有個勘探開發(fā)研究院,我欲進去,卻被唇上長著柔軟胡須的保安攔住,問,“有無預約”。我一面震驚于“預約”,一面欣慰于他口音中的甘肅味,便貿然攀老鄉(xiāng)。原來他自甘肅武威來此才三個月??凑泄⑹潞螅@得這份差事,試用期工資不高,但包吃包住。如此,他便有了落腳之地,得以把身體像楔子,慢慢插入這個鋼管城市。他精瘦,幾乎撐不起保安服,但早起穿上衣服后,他總會將皺褶拉平。
三個月前,他目光所及的是山坡、果樹、麥田、灶房、牲畜棚圈、粗麻繩;現(xiàn)在,是油罐、管線、鏟車、攪拌機、巨型石塊、采油機、顏色不同的沙粒。他羞澀地微笑,為這個僵硬之城增添了一份植物的柔軟氣息。他說話時輕言細語,口氣中還沒有制服穿久了后的霸道。我在這一瞬間看到了真相。我看見的是,這個年輕人的孩子氣,正是油城的隱秘靈魂。無論這個城市的外表多么規(guī)范,表達多么嚴謹,可內里,還是個懷有好奇、熱情、沖動的半大少年。
向前的街道開闊,藍頂銀柱下的站臺空無一人。路過丁字路口,藍標牌上三個白字:黑油山(畫有朝北箭頭)。箭頭下的道路暴露在陽光下,無樹蔭遮擋。同樣,亦無車無人。路旁為一溜紅磚矮房,大門油漆斑駁,門前是廢棄油桶,露著紅白床單的雙缸洗衣機,屋頂上豎著電視天線接收器,墻角堆著各種鋼鐵廢料。一凸肚男正在打電話,身旁的廣告牌上書寫:收廢鐵,高價,1368……
接著,是炫目陽光;接著,是濃烈的原油味;接著,是黑油山!
黑油山根本不配叫“山”,它甚至不能稱“丘”,不過是堆天然石油瀝青,至今仍有原油溢出。和克拉瑪依這個年輕的城市比,蘊藏在此的石油,是恐龍級的祖奶奶,有1億年高齡,而這座山頭則形成于160萬年前。
這塊隆起的地表,酥軟如發(fā)面團。漫溢而出的原油,像打翻了菜籽油桶,汩汩流出黑液,淹沒了荒灘上的碎石,在陽光下反射出華美流線,如一件攤開的衣裙。能在這樣的黑液中逃生的蘆葦真是奇跡,纖弱身影從汪洋中頂出,青綠葉片,倒影脆生生映在鏡面上。
黑油山不像山,而像乳房——從那深邃的乳頭,汩汩涌出乳汁,形成面黑鏡,四周以碎石圍起,正中心處,如盛開蓮瓣,汩汩冒泡。這些黑色火焰群,攜帶著古老的閃光,以不倦之姿,沖出地層幽室,讓自己徹底暴露出來。我仔細端詳那些噗噗黑泡,感覺如快遞公司送來無密碼芯片,只收到了實體,卻無法開啟其內涵。在那個吊詭的自溢口,簇擁著成千上萬個密麻小泡,似葡萄復眼,一顆挨著另一顆,圓形、橢圓形、四邊形、六邊形。小碎珠似麻疹,因表皮太小,看不到任何反光;大泡泡如蠅眼,在銀黑中泛出赤金深紅的光。
遙想2.3億年前準噶爾盆地形成,加依爾山隆起,黑油山正坐落在山丘高點。其后,地殼下降,山丘隱沒入水,成為古潛山,沉積了三疊系、侏羅系地層。到八千萬年前,黑油山被抬高,由于上面沉積地層很薄,經長期風化剝蝕,居然將三疊系含油巖層暴露于地面。石油沿地下斷層和巖石孔隙向上方運移,流出地面,形成油泉,而人們正是尋著這些大地的乳頭,架起了第一座鉆塔。
黑乳將地球億年的酣眠味裹挾出來,一點點炸開在空中,結成個細細密密的網,將整個克拉瑪依罩住。液體散發(fā)的味道,像塊厚布,將鼻孔遮得透不上氣,讓我想到馬上溢出鍋的牛奶,已煮化的面條,苦杏仁甜燒酒,面餅在油鍋里炸開,冷卻后的羊油,攪成糊狀的雞蛋……這些味道擁擠碰撞,群魔亂舞。
在我身后,來了一家人:老爺爺白胡須,老奶奶連衣裙,兒女們牛仔褲T恤衫,孩子們的戴帽衫上是卡通圖案。這個家庭正在進行一場微觀社會調查,核心人物是爺爺——第一代石油人。他曾在黑油山灑下青春的汗滴,現(xiàn)在,像個導游,邊走邊說。他的五官已松弛塌陷,但聲音洪亮,難掩激動。對他,黑油山具有雙重寓意:既是這個城市對外展示的公共領域,也是屬于他的私人領域。當他帶著家人環(huán)繞山頭,講述自己的故事時,他的汗滴,沒有白白落下。
從黑油山回到賓館,我頭暈目眩。沖涼時,感覺水滴還沒有挨到皮膚,就被蒸發(fā)了。我甚至能聽到水滴被熊熊火焰燃燒時,發(fā)出的噼噼啪啪聲。用毛巾擦拭身體時,我不斷脧巡自己的乳房,像用探照燈,搜尋青春殘骸。哦,我想到那些從未生育過的女人,她們那從未溢出過汁液的乳房,像一把上了銹且丟掉鑰匙的鎖,那種寂靜是可悲的。而大地,都會用自己的方式泌乳。
這個城市沒有絕對權威的一種生活模式,五湖四海的男女,初到此地,毫無根基,一切白手起家,生活的情操和格式除了對家鄉(xiāng)的模擬外,很快交融了其他風尚,顯得格外駁雜。這個城市像一條弄堂,一個大雜院,一座兵營,一處集散地,其內部有著縝密的和諧機制,但裸露于日常生活的,是亂七八糟的大拼盤。那些不為人知的潛在活力,匯合成一股新的力量:對這個城市和自我價值的認知。生活在這里的人們,不能不強悍,不能不豁達,不能不勇武。
他們以樂觀主義的態(tài)度和全新的冒險精神,將自己融入進荒原。他們明白,這片土地就是力量,不僅是物質力量,還是精神力量,它能擴展開人們的視野,賦予他們勇氣和信心,讓他們和城市一起成長。
在《我是克拉瑪依土著》中,郭詩人這樣寫:
石油,讓我的父親早早離開耕地
也是石油,誘我的母親一次又一次幸福地懷孕
我是克拉瑪依20萬戶籍里
最純種的土著……
上世紀八十年代,郭詩人和一幫小兄弟正值十八九,他們的父母(這個城市的第一代主人),正努力建造著這個簇新城市,無暇管理他們。他們不是高粱地里的農村小孩,也不是弄堂里的城鎮(zhèn)少年,他們是一群野孩子,在野天野地間,野生野長。他們在孤絕的生活中,干著些荒唐的事,并不追問意義,青春之血在蠻荒之地沸騰。
就是這樣一群青澀少年,居然,接收到來自文學天線播放的信息,開始寫詩。他們成立了文學社,將過剩的荷爾蒙,編織成豎形文字,汩汩流淌。他們笨拙地創(chuàng)作,搬運詞語的動作,像搬運戈壁石般粗暴。他們互相交流,試圖構造起一個邊地文學天堂。他們沒有來自知識、意識形態(tài)、資訊的任何障礙,只憑著一股熱乎勁,一個勁地愛,一個勁地寫。
那一晚,在青年郭詩人的帶領下,文學社的成員們預備好酒菜,為慶賀“眼鏡”的詩作發(fā)表。在主角還未到場之前,郭詩人驚詫獲悉,原來,“眼鏡”發(fā)表的詩作,乃抄襲名詩人××之作……話音未落,郭詩人豁然站起,嘩啦,一把推倒桌子,杯盤傾覆,一片狼藉。
“眼鏡”怯生生進屋,心虛靠墻,低眉垂目,唯恐一抬眼,世界就崩裂。
郭詩人將他拽出屋,厲聲道:“把眼鏡摘了。”
“不摘?!?/p>
“把眼鏡摘了!”
“不摘?!?/p>
郭詩人替他摘下后,揮出一拳,鼻血砰然;又抓住頭發(fā),朝肚腩踢去。
郭詩人想通過暴打來熄滅心頭怒火,可施暴者比受虐者更痛苦,他分明感到,那拳頭一下下打出,疼的卻是自己。他流下的眼淚,不是液體,而是晶體,直接從眼睫滾出,噼啪啪彈射到地面,不留半點痕跡?!把坨R”自地上爬起,彷徨無主,如站立在不知所歸的十字路口:
“打得好,我不怪你……”
郭詩人一揮手:“滾!”
那時,克拉瑪依還沒有這么多高樓,大地格外空曠,少年們的血液中奔騰著草莽與鄉(xiāng)野氣。他們既熱愛寫詩,也熱愛打架;甚至覺得,有時候拳頭比語言更有效。見到一個人沖過去,后面跟著一群人,拿著磚塊、石頭、木棍,猛烈地投射出去。這種火拼,拼的就是氣勢。
郭詩人青春血性,和一伙人打架時,嘴巴磕在石頭上,讓大牙變得參差不齊。他怕父親訓斥,深夜在家,拖出工具箱,找出銼子,咬緊雙赤,關公刮骨般,自己銼起來。血水、汗水、淚水,混在一起流淌。中年郭詩人像看電影中的一幕:那少年癱坐在地,像只困獸,又摩登,又原始。
另一次,郭詩人為幫一個伙伴,與一群混混對打,腦袋上飛過無數塊磚頭石塊,脖頸臉頰血痕斑斑,手指彎曲,大腿僵硬。眼瞅敵不過,兩個男生一路帶血飛奔,逃進一座學校,推開教室,一個守門,一個守窗。那教室是平房,有著股腐爛的稻草味,墻角長著青黑毛發(fā)。郭詩人站不穩(wěn),撲通,膝蓋骨磕碰在地上,疼得跟碎了般。他把褲腿蹭上去,看到的不是腿,而是烏紫的兩截棍棒。他一次又一次蹬動沒有感覺的腿,盡可能使血液回流一些。幾分鐘后,腿似乎有了點反應,像爬了很多小螞蟻,撓得他奇癢難忍。他成功了:慢慢地能直起身子。
當他們奔竄街頭時,被另一個伙伴看到,即刻飛奔去找郭父。父聞訊,率領一隊人,揣著槍,趕到學校,三下兩下,便把混混們全都抓起,吊在管道上,讓兒子打。郭詩人滿臉血污,好不容易撿回條命,下起手來,透著狠勁。
有個混混咧嘴叫:“大哥你饒了我,我和你弟是同學……”
他聽后,打得更兇。
可打完,他去求父親:“放了他們?!?/p>
中年郭詩人回憶那幕,坦蕩蕩大笑。他清楚地記得,父親氣得拍桌子罵人,他還清楚地記得,父親一揮胳膊,放了那些混混。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和混混們?yōu)楹未蛄似饋?。那樣血腥殘暴,幾乎斃命,可原因,卻無從考究。那時候的械斗,并不是一系列原因促成的某個結果,而充滿偶然性。在那樣的荒天野地里,某種非理性的激情控制著年輕人,讓他們在一瞬間便血脈沸騰。他們的手腳比他們的思維更迅疾。
郭詩人的青春是部成長電影,野性、粗糲、火辣。在那些場景里,無需年輕姑娘出現(xiàn),更不需要母親哭哭啼啼。熱血少年,一會兒在平房邊的街道上飛奔,一會兒在沙漠邊的荒灘上嘶喊,打打殺殺中,逐漸褪掉絨毛,長出胡須,變成青年。正是這些人,孕育著這座城市的未來。
離群索居的孤獨之地,向來是撒旦魔王喜歡光臨的游戲場。
當我聽說了那場事件后,那過去年代的黑暗血腥,穿透天宇,輻射到現(xiàn)在的皮膚上,讓我瑟瑟發(fā)抖,如秋雨落葉。那樣的事件,只要聽到一次,便永生不會忘記——像晨曦從打開的窗子中照進來,只那么一絲,便足以讓人即刻感受到震撼力。甚而那些可怕的細節(jié),會隨著時光自我膨大。無論我走到哪里,它們都會躡手躡腳,跟蹤而來。在那個場景里的人物命運,像柴火般被胡亂捆扎,用力一拋,丟在路邊。我?guī)缀鯚o法想象那些人的模樣,也不能相信,從一開始,他們就打定主意要犯罪;我相信,孤絕是蝕心刻骨的,能讓人的某些部位變形。
這個城市的人們從來沒有擺脫掉這件事(沒有真正擺脫掉),每個人都像無意間窺探到死神的面孔——人們總在私密的閑聊時提起它,像是一種冒犯,要將某種蓄意歡樂的面紗剔除掉。
故事的主角A,一個平時喜歡干點小壞事的男青年(天真而充滿豪氣),和伙伴們一起去偷牛時被抓,自己一個人扛下來,判了四年。服刑期間,認識了無期徒刑犯B。B越獄后找到已刑滿釋放的A,一起吃飯、喝酒后,兩人決定找個女人玩玩(他們就是這樣,就是有這樣一股熱情)。A想起自己的前女友C,她是個采油工(早已分手)。 兩人來采油廠找C,C很厭煩(她已結婚,且有三個月身孕)。她趕他們走。男人們懷恨在心,埋伏在采油工必經之路,將C與她的同事一起強奸(她們叫,咒罵)。事畢,越獄犯怕暴露行蹤,起了殺心,先下了手,又逼迫A動手(A一直瘋狂地愛著前女友,在釋放出內心魔鬼的一瞬,能強烈感受到痛苦)。兩人將尸體埋在原本要埋電線桿的土坑內(那可怕的深壕溝)。
“采油女工失蹤案”震驚油城。
警察四處偵探無果,又因采油廠原油味太濃,連警犬都聞不出任何線索。警察通過排查,確定下幾個嫌疑犯,全疆通緝。天網恢恢——這兩個男人在出逃途中遭人舉報,被抓獲后,槍決。
這個前故事已讓人如墜噩夢,而后故事更血肉橫飛,不忍卒讀,像整個地平線被倒置,懸在頭頂,無法呼吸。
A的爺爺是第一代石油工人,常年加班不回家(工作像一架巨大石磨,以陰沉理性晝夜不停地碾壓著人們,每個人都精疲力竭地堅守崗位,以保持整個機構的秩序),奶奶是家屬,由于內傷導致無法生育,便抱養(yǎng)了個男孩,百般疼愛。男孩長大后娶的妻子,婆婆卻看不順眼。兒媳婦生了兩個孫子后,忙于工作,讓婆婆幫忙照顧。于是,A和他的弟弟,在變態(tài)的溺愛中長大。奶奶常指揮孫子打他們的母親,慫恿說,“她是個不要臉的婊子,往死里打”。男孩們的這些經驗,成為后來生活的隱患,毒害了他們,促他們成為街頭混混(弟弟甚至比哥哥更兇暴)。
A被槍斃后,弟弟照樣欺行霸市,到處訛錢。某日,醉酒歸家,逼父親拿錢,聽說沒有,便拳打腳踢,將父親狂揍一頓。父悲憤,舉起斧頭,朝小兒頭頂砍去。之后,渾身是血,去公安局自首。他說:“大兒子已被槍斃,小的早晚要走那一步,不如我先為民除害?!痹诟赣H的羞恥和兒子的無恥間,某個軸被轉動了,發(fā)射出暴力之光。我是母親,剛剛夠資格估量要使一個男人把刀尖對準自己的肉,需要多么巨大的力量。鄰居們集體上訪,為這個男人求情,最終,父親被判了七年,監(jiān)外執(zhí)行。
這場事故的主角是荒原。荒原創(chuàng)造出一種奇詭氛圍,讓人總處于緊張不安中,一步步將人逼進非理性深淵,欲罷不能,難以脫身?;脑谌说那楦惺澜缋?,添加了魔鬼般的狂暴。被荒原侵蝕的人們,像專吃心臟的嗜血之鳥,其越軌行為令人毛骨悚然。他們是痛苦和扭曲的病人;同時,他們又比普通人更具有旺盛的精力,像有毒的水反而讓瓜的莖葉長得更茂盛。然而,當我們深入他們的內心深處,就會發(fā)現(xiàn),每個人都懷有卑鄙欲望,只是有些人把握住了自己的命運,而另一些人,卻沒有。
另一個主角,是肉體。面對荒原的肉體,是一具半獸半神的混合體。性挑起肉體的欲望和遐想,但卻不能讓人獲得滿足,而讓欲望之火燒得更旺。A的奶奶粗俗、胖大、強壯有力,發(fā)起怒來像母獅,渾身沸騰的熱浪,要將身上的衣服脹開。她從繁華內地遷徙空曠荒原,四野無人,獨守閨房(即便在熱火朝天的創(chuàng)業(yè)中,欲望的要求依舊是赤裸裸的)。她從不愿承認自己是性欲強烈的女人(即便到了老年,她依舊備感煎熬,暴戾乖張)。她厭憎兒媳。她不能想男女交媾的一舉一動,一想,便有股黑血沖向額頭。她的欲望就是一切,一切都不容分說。她逐漸喪失控制力,陷入不可抗拒的災難中。
西北偏北的油城,過著一種城市生活中最尖端的生活——人們本來分散在全國各地,現(xiàn)在幾乎都集中在井架周圍,因此,這里的歡樂是濃縮的歡樂,恐怖也是被濃縮的恐怖,人們的神經總處于強刺激狀態(tài),人們在這里體味到成功,更體味到黑油的陰郁可怕,它那令人窒息的惡臭,曾在無數個深夜,混合著戈壁的風沙,飄進女人臥室,讓她們感覺青春如風般轉瞬即逝。
這里曾是一塊空虛之地,一塊沒有勞動也無所謂收獲的焦灼之地,一塊遠離水源的蕭索枯涼之地,一塊令人悚栗到無言的廢墟之地……現(xiàn)在,這座荒原上的璀璨之城,產值被報道,利潤被羨慕,城中心摩天大廈的玻璃,反射出熠熠光芒,像一件顏色鮮艷的衣服,穿在一個沉默寡言的人身上,其內部的抑郁悲涼,與外表的聒噪輕佻,成鮮明對比。
我從賓館的窗戶眺望出去,晨霧中克拉瑪依隱約浮現(xiàn),碩大、遙遠而神秘,就像幻夢的模糊記憶。我知道,即便在這薄霧籠罩之下,某些街道上還會燃燒暴力之火,但這個了不起的城市依舊在平穩(wěn)地運行,超然,莫測,有種奇妙的華美,像艘斑駁大船,航行在黃色大海的深處。
這個城市的成長史,是真正的行為藝術;只不過,場景有些野蠻。(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