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雷小軍
無根花
● 雷小軍
一
宣若與楊帆認識的那一年,楊帆26歲,是一個攝影師,已在一家公司任職7年;宣若19歲,正讀大學二年級。
那是個流行筆友的年代。
渴望傾訴的青春情懷,在漫天飛舞的信箋中,如同校園里春天的迎春花燦爛而恣意地開放。楊帆是宣若的死黨、曉箏的筆友,宣若不清楚曉箏是如何與楊帆相識的,只記得那年“五一”,曉箏告訴她,楊帆邀請曉箏去他的公司玩。
曉箏想去,又隱隱有些擔心。于是,就告訴了宣若這個最要好的朋友。曉箏是個玲瓏乖巧的女孩,雖然不喜歡文學,但會陪著宣若走遍整個城市的書店,去尋一本心念的書。曉箏不怎么看宣若寫的那些或喜或悲的心情文字,但愿意牽著她的手陪她或喜或悲,兩人的友誼就這么堅定了下來。宣若沒有筆友,為了友誼,為了信任,也為了那份對筆友的好奇,她答應陪曉箏去尋楊帆。
那是一次怎樣的旅行啊。
19歲的年紀,什么樣的事情不敢去做呢?她和曉箏手牽著手,懷惴著忐忑與不安,還有一份新奇,很壯烈地踏上了南去的火車,如同赴一個未知的約定。宣若永遠不能忘記那次特殊的旅行,她的角色,是護花使者。雖然,她是一個柔弱的女孩子,可為了偉大的友誼,她義無反顧。
五月的陽光格外燦爛,空氣中氤氳著初夏溫柔的氣息。當走進飄滿月季花清香的公司時,她們終于找到了楊帆所在的辦公室。楊帆正在電腦前忙碌,對她們的突然造訪顯然沒有準備。他慌亂地起身,倒水,寒暄,卻始終找不到話題。
相聚的尷尬很快被宣若沒心沒肺的笑聲打破。白天,他們一起打球、唱歌,去公司后面的田野里散步。晚上,楊帆在電腦前忙碌,宣若和曉箏就翻看他過去的日記,談那永遠也談不完的悄悄話。間或,他會插入話來,更多的時間,是呆在電腦前設(shè)計圖片。
終于談累,宣若和曉箏相繼睡去。凌晨,宣若醒來,不見了楊帆。宣若記得昨晚他說過設(shè)計完圖片后,去同事屋里休息。宣若下意識地動了動腿,卻意外地觸到了一個暖暖的身體!宣若一驚,微挺起身子,借著窗外的月光,看到床的那頭,楊帆斜倚床頭,睡得正香。宣若屏住呼吸,卻再也沒有辦法入睡,瞪著眼睛直到天亮。
19歲,已是情竇初開。盡管什么也不曾發(fā)生,但宣若和曉箏都是傳統(tǒng)人家的女兒,怎么能夠原諒自己,和一個陌生的男子同床而眠?第二天,兩人便一起約定,將這個秘密,爛死在心里,任何人都不許告訴。
天亮了,楊帆似乎無意地說:“昨晚,方案設(shè)計完,太晚了,同事們都睡了,不好意思回去打擾?!比缓?,他仍是帶著她們出去賞玩這座陌生的城市。
離開時,楊帆很是不舍:“很久,沒有這樣單純的快樂了。你們回去了,給我來信啊?!?/p>
二
回來后,楊帆成了曉箏和宣若共同的筆友。那次旅行,成了曉箏和宣若的秘密。沒有人知道,那一年的“五一”,她們?nèi)チ四睦铩?/p>
開始,兩個人的信,在一個信封里。信封上,寫著曉箏的名字。
楊帆的信文筆優(yōu)美、浪漫、心思細膩。
宣若終于明白為什么曉箏會在忐忑中,去見一個從未謀面的筆友。換成自己,也渴望見到這么美麗的文字背后的人吧?
喜歡從陽光散落的大課堂,穿過教室門前搖曳一地的梧桐疏影,去校門口的傳達室收信;喜歡一個人坐在花壇邊的課桌前,一遍遍地讀他散文詩般的信;喜歡在暖暖的午后或清涼的傍晚,坐在教室里給他回信。宣若固執(zhí)地認為,這樣的交往,是最美麗的方式。
一次,宣若在信中談了女孩子的小心事,然后說,我喜歡像風一樣地活著,輕松而自由。她的潛意識中,渴望信封上寫的是自己的名字。
信再來的時候,她和曉箏的信,真的變成了兩個信封。一個信封仍是寫著:趙曉箏。一個信封赫然寫著:韓宣若。
“像風一樣輕松自由的人,總讓人覺得也像風一樣在一個地方僅會稍作停留,順便還會帶走些牽腸掛肚的東西。”他回道。信的最后,他似乎無意地說:“言猶未盡啊……”
言猶未盡啊。就是這幾個字,牽走了宣若所有的心。她一遍遍地讀他的信,有些句子,甚至背了下來。美麗的文字誰不喜歡,何況,還含有那么一點點隱隱的暗示?
曉箏看到宣若厚厚的信封,隱隱地有些不愉快,那是一種極其微妙的少女心態(tài)。哪個19歲的女孩子,不渴望一個男生更關(guān)注自己?所以,她們互相問著對方信的內(nèi)容,卻又互相閃爍其辭。
三
一個月后。
一個暮色蒼茫的夏夜,宣若剛剛失敗地理了一次發(fā),頂著一個“茶壺蓋”在宿舍里傷心,曉箏硬拉她出來,說:“楊帆來了,陪我見他?!?/p>
宣若有些呆了,他來了?為什么,曉箏知道,而我,卻毫不知情?
惶惑中,被曉箏木木地拉到體育場,楊帆站在那里遠遠地看著她們微笑。宣若不知道說了些什么,更不知道如何送走了他。
宣若清醒過來的時候,對著曉箏怒吼:“知道嗎,我多么不喜歡自己扮演的角色!”
一個女孩子,喜歡的是以美麗示人。而今,最難看的時候面對一個男生,而且,是對他的文字很有好感的男生,她怎么能平靜呢?
宣若與曉箏的友誼,第一次,受到了威脅。
宣若不再給楊帆寫信。
畢竟,楊帆本來就是曉箏的筆友啊。
可是楊帆來信了,他寫道:“不知道我怎么得罪了我的小朋友,如果覺得和我交往不好,就讓我們永遠作朋友吧,不計名利,不計得失,讓這仿佛沒根的情誼發(fā)芽開花成永恒!”
宣若笑了笑,把信折起來,藏到書桌的最底層,依舊和曉箏攜手去體育館打乒乓球,去超市買豆腐串。
終于,楊帆淡出了宣若的生活。
年輕的生命里,會有更多的新奇。很快,這種本來就無根的情意被歲月遺忘。有時,她會想起楊帆曾說過的話,這份淡淡的情意,便安然存于心中,偶爾憶起,如一杯茶般馨香滿懷。
曉箏和宣若的友誼,漸漸依舊。而且,越來越無話不談。
偶爾也會提起楊帆,曉箏說:“那個楊帆,神經(jīng)兮兮的,我不再和他聯(lián)系了?!边€要再說下去,卻被宣若的笑聲打斷了。
雖然,還會想起那次冒失的旅行。但,楊帆畢竟淡出了她們的生活。
四
十年后,宣若成了一家公司的部門經(jīng)理,閑時,仍會寫些文字自娛。對于愛情,宣若奉行“寧可抱香枝到老,不隨黃葉舞秋風”,所以一直單身。曉箏回去后嫁了個機關(guān)干部,做了那人幸福的小妻子,漸漸地兩人關(guān)系疏遠了。
想起19歲的那段歲月,宣若常常輕嘆,那畢竟,是一種記憶。
因業(yè)務(wù)發(fā)展,公司舉行了一次業(yè)務(wù)洽談會,宣若作為部門經(jīng)理,理所當然地飛到總部所在的城市參加洽談會。
走進會議現(xiàn)場,看到提著相機的他,宣若驚了一下,好熟悉的面孔!努力在腦海中搜尋,難道,是楊帆?不錯,是他。
這時,主持人開始了會前介紹:“韓宣若,P市公司人力資源部經(jīng)理,我們的才女加美女?!?/p>
他的鏡頭不失時機地跟過來,咔嚓聲不斷。
中午聚餐時,他遠遠地走過來,重重地握手,說:“是你么?宣若?!?/p>
是啊,如今的宣若,素色長裙,紫色風衣,長發(fā)飄飄,亭亭玉立,怎么可能和昔日那個小女孩聯(lián)系起來?
可是,真的是宣若啊。
“為什么不再給我來信了呢?那次去學校,我其實是專程去看你的啊?!?/p>
宣若笑笑:“是么,專程看我?”
恍惚中,回到了那個青蔥的歲月,那些曾經(jīng)真實地存在過嗎?可是現(xiàn)在他站在面前,于萬千人群之中相遇,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恰好到來,就像等在那里一樣。
“過得好嗎,這些年?”宣若問他。想起在他的小屋里和曉箏一起,曾說要幫他介紹女朋友的對話,宣若不禁笑了起來。
“哦。一個人生活,會好嗎?”
宣若奇怪了:“這么多年,你一個人?”
“有過一個女人??墒牵F(xiàn)在離了?!彼朴频卣f,眼睛里,凝滿悲傷和痛楚。
宣若沒有再問下去。
五
回到公司,日子似乎如常進行,又似乎有了一些不一樣。
“十年不見,你依然那樣美麗,依然見一面就讓人牽腸掛肚……”楊帆的信息,沒有預約地來到。宣若的心,竟然悄悄地溫暖起來。
一切一發(fā)而不可收拾。
信息、電話、QQ,原來宣若的電話,大多時候只充當一個看時間的工具。而現(xiàn)在,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遺漏掉電話或是信息。楊帆的電話,總追著她打,早上、中午,甚至半夜:“變天了,起床沒,吃飯沒,睡著沒?”
打開QQ,便會適時收到他送的玫瑰。雖然是網(wǎng)上的,宣若竟像聞到了香味,微微地感動,繼而,真實地沉醉了。
情人節(jié),楊帆不失時機地發(fā)來大束的玫瑰花:“怎么辦?我想你了,要不,我去找你?”
相距幾百里,宣若只當他說笑話,點了一個含羞笑臉便應付了過去。
春節(jié)的氣息尚未褪盡,街上的煙花一束束開放,情人節(jié)是個最好的借口,玫瑰花店里愛意濃濃,放著孟庭葦?shù)摹兑粋€愛上浪漫的人》:一個愛上浪漫的人,今世有著善感的靈魂,睡前點亮床前的小燈,盼望祈禱夢想會成真。走在公司樓下的街上,宣若邊欣賞邊感嘆,這于自己,是第29個沒有情人的情人節(jié)了。
“宣若,情人節(jié)快樂!”一聲呼叫拉回了宣若的思緒,一束鮮艷欲滴的紅玫瑰盛開在面前。宣若抬起頭,竟是楊帆!他真的飛來了!
宣若的心如同鼓了風,膨脹般地幸福。楊帆試著拉起她的手,她第一次沒有堅決地拒絕。她想,自己應該是喜歡他的吧,否則,為什么在他拉著自己的手時,心中會蕩起淡淡的漣漪、輕輕的顫動與暗暗的踏實呢?
六
有人說思念一個城市是因為思念一個人。
還有人說因為有了思念,距離不是羈絆。
于是,熱戀中的楊帆和宣若,飛來飛去成了習慣。
一晃半年。
為了給楊帆驚喜,這一次,宣若沒有如往常一樣預約,在總部悄悄辦完事情,她偷偷來到楊帆的窗外。楊帆正在打電話,聲音很大,完全沒有跟宣若在一起時的溫柔似水:“什么?!不讓報到,為什么?女兒年齡差一個月。老婆,你們在哪,公司樓下?好,你們等著,我馬上下來,開車帶你們?nèi)??!?/p>
宣若愣住了,回頭看向樓下,一個安靜的女人拉著一個小女孩在車旁站著。那輛車,過去的半年,她來這座城市沒少坐。
宣若轉(zhuǎn)身欲走,楊帆推開門走出來,看到了她,愣了一下,趕忙說:“宣若,聽我解釋……”
宣若跑下了樓梯,沒有回頭。
坐在飛機上,宣若淚流滿面。楊帆的欺騙,讓她無法容忍。
所有的浪漫只是花瓶里水中的一個影子,宣若卻將它當成花兒來看,最終,花兒碎了,瓶兒裂了,一切都無法彌合。
楊帆走了,沒有解釋,像十年前一樣,淡出了她的生活。不同的是,十年前,無根的情誼沒有開花便掉落;十年后,埋藏的種子開花了,卻是朵煙花,璀璨,卻短暫。十年前,留下的是淡淡的美好和甜蜜;十年后,留下的卻是深深的厭惡和悔恨。
照片都是會褪色的,記憶也一樣;花朵都是會飄落的,浪漫也一樣……
責任編輯:傅燕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