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新同

彭鋼和大伯彭德懷的摯愛親情

文 王新同

彭德懷1953年與侄女彭鋼在中南海合影

2014年6月24日，被共和國元帥彭德懷視為親生女兒的彭鋼，在北京因病去世。很多人還不知道，她不僅是總政“第一位女將軍部長”，還有著“軍中女包公”的美譽，就連原海軍副司令員王守業(yè)提起她都“談虎色變”。彭德懷一生沒有子女，彭鋼是和他生活時間最長，也是交流最多的晚輩。無論做人處事，她都深受彭總影響。

彭德懷視其為親生女

1950年4月，12歲的彭鋼第一次與她的大伯父——時任西北軍政委員會主席、到北京開會的彭德懷見面。“他派人把我們接到北京飯店。之前我們沒坐過電梯，還傻乎乎地說，怎么一下子就上來了？當時大伯招待我們吃了頓西式早餐，說給我們開開‘洋葷’”。但從小就砍柴、打豬草、過慣了苦日子的彭鋼，對這些并不習慣。

當晚，彭德懷留彭鋼等侄子侄女住在北京飯店。為了節(jié)省開支，就在他的房間里打地鋪?！俺抑?，還有堂姐、堂哥等6人，在地上睡成一排。但早上起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床上。我還很納悶，怎么跑到床上來了？”

彭德懷對這個最小的侄女別有一番感情。1940年8月20日，他指揮“百團大戰(zhàn)”，舉國歡欣。然而，與國民黨閻錫山部之間進行的反磨擦戰(zhàn)役，卻使彭家付出慘重代價。彭德懷僅有的兩個弟弟——三弟彭榮華和二弟彭金華在家鄉(xiāng)被國民黨先后殺害。驚悉噩耗，彭德懷立即致電蔣介石要求嚴懲兇手，蔣卻避而不答。彭鋼便是彭榮華最小的女兒，當時不到兩歲。

“從小，我媽就對我說，千萬不能說自己姓彭?！被蛟S為了彌補對親人的愧疚，彭鋼等5人在1949年即被彭德懷接到武漢，1950年初到北京上學(xué)。但從未見過面的彭鋼，卻對大伯充滿陌生感。她說：“那次見面，并沒有像見到父母的感覺，說實話，我覺得挺拘束的?！?/p>

不久，彭德懷將彭鋼接進了中南海永福堂。戒備森嚴的中南海，與輕松活潑的學(xué)校相比，彭鋼更喜歡后者。直到上初中，彭鋼都一直住校，只有周末回來。

1953年7月，彭德懷在與美國簽署停戰(zhàn)協(xié)定后回到北京，主持中央軍委日常工作，隨后擔任國防部長。彭鋼在當年也進入師大女附中讀書。因為彭德懷的愛人浦安修經(jīng)常出差，家里沒什么人，總是冷冷清清的。彭德懷就讓彭鋼走校，住在他身邊：“還是走讀吧，家里熱鬧些。”但倔強的小丫頭卻并不領(lǐng)情?！拔也辉敢?，覺得和許多同學(xué)一起住校住慣了，一個人住到伯伯家挺別扭的”。

后來，彭德懷身邊的人輪流做工作，說“你伯伯一個人孤孤單單的，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她就對伯伯說：“走校就走校吧，但有個條件。我每天上學(xué)，走路要四五十分鐘，來回一兩個小時，除非給我買自行車?！睕]想到，一向節(jié)省的彭德懷，真在西單給侄女買了一輛自行車?！斑@輛車是‘永久’牌的，非常好看”。彭鋼視為珍寶。

平時，彭德懷總是擔心侄女的安全，一到放學(xué)時間，就在院子里來回踱步，不停地說：“這丫頭怎么還不回來，不要出什么問題??！”每次彭鋼推開家門，警衛(wèi)員便匆匆趕來：“快上去，你伯伯正著急呢！”

彭鋼說那是她人生“最快樂的時光”?！坝栏Ｌ美镉袃煽煤Ｌ臉?、兩棵杏樹。我看到海棠熟了，就爬上去摘果子。警衛(wèi)員嚇得大喊快下來！驚動了伯伯。他聞聲沖出屋，示意警衛(wèi)員不要喊。我在樹上沖他作鬼臉，他在樹下沖我笑。等我下了樹，他變了臉，狠狠責備我：‘風吹樹擺你也擺，嚇不嚇死人呀’！”

此后，彭鋼和伯父的感情慢慢融洽起來?！拔覍懽魑?，每次他都要看。有時老師的批語說有寫作才能之類的話，他就挺反感，說小孩子有啥寫作才能？”

住進中南海后，令彭鋼印象最深的是住房緊張。“除了會議室、辦公室外，我住東邊那個小屋，旁邊是廁所，工作人員上廁所都在那個地方，特別扭”。

看到這種情況，彭德懷只好向組織要求，為彭鋼要套房子?！昂髞泶蟛?jīng)常說這個事，他說我一生沒有因為個人困難跟組織開過口，因為你沒有地方住，我總不能讓你住馬路吧，所以沒有辦法，我只能破一次例”。

彭鋼知道大伯的生活非常節(jié)儉，對自己的親屬要求也很嚴格，但是對戰(zhàn)友和烈士遺屬，卻大不相同。例如賀龍，只要外國友人送獵槍，他肯定會轉(zhuǎn)送給賀龍。任弼時的家曾和他住得很近，任弼時的4個兒子經(jīng)常來他家玩，王震的兒子后來說他特別嫉妒任遠遠(任遠遠是任弼時之子)，要什么彭德懷就給什么。彭鋼就對他說，任弼時去世早，你爸爸媽媽都活著，當然要照顧他，這有什么奇怪的。所以當時任弼時的4個孩子，彭德懷照顧得都很好。

與伯父患難與共

1955年9月，彭德懷被授予元帥軍銜。那天他穿著藍色的禮服回來后對侄女說：“你看，像不像女的穿的衣服啊?！迸礓摱喝ふf，你們自己定的，還說什么啊。那時的她對元帥沒有什么概念。

彭鋼那時就想當兵，但彭德懷不同意，彭鋼還跟大伯吵架。有一次碰到周恩來，彭鋼告狀說大伯不讓女孩子參軍，這叫什么男女平等？周恩來笑著說，嗨，這個小閨女還挺厲害?。?/p>

1958年，彭德懷到西安電訊工程學(xué)院視察，回來高興地對侄女說：“這個學(xué)校招女學(xué)員，這下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彭鋼說“我考得上就上，考不上就不上。不會靠你”。伯父聽了挺高興。

1959年，高中畢業(yè)的彭鋼如愿以償考取了第一志愿——西安電訊工程學(xué)院計算機專業(yè)。10年沒有回湖南老家的她，利用假期回家，并給伯伯帶個南瓜回來。

1959年8月19日，彭德懷從廬山開會歸來，彭鋼興沖沖趕到機場迎接伯伯。那天很奇怪，人們都低著頭不吭聲，沒有人跟大伯打招呼，他也不跟人家打招呼。他一直拉著她的手，從下了飛機就沒有放開。這期間他就問了一句，考得怎么樣？彭鋼平靜地說，考上第一志愿了；媽媽在老家也挺好的，還給你帶了個大南瓜。此后彭德懷再也沒說話。

回到家，伯母浦安修把彭鋼叫到衛(wèi)生間，邊說邊哭：“你伯伯被打成‘反黨集團’的首領(lǐng)。”伯母勸她換個專業(yè)，不要讀軍事院校。話音未落，彭德懷就說：“你跟她說什么呢，一個孩子家，改什么志愿。一人做事一人當，還能把她一個小孩子怎么樣。”

之后的日子，彭鋼每天看到伯伯坐在書桌前寫信，寫了撕，撕了又寫。有時坐在那里不動，有時又在院子里一走就是幾個小時。她就坐在屋檐下的藤椅上，默默陪著大伯。她也想不通，為什么一個正直的人，一夜間就成了反黨人士。

就在彭鋼即將入學(xué)的前一天，伯父走進她屋說：“我看你東西不多，把我出國時用的小皮箱給你吧，反正我也用不上了?！辈囊痪湓?，讓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淚撲撲地往下落?！笆帐巴晷欣?，他突然說，晚飯把你帶回來的南瓜吃了吧”。

那是一頓異常安靜的晚餐，吃南瓜飯時，沒有一個人說話。飯后，彭德懷把侄女叫進辦公室：“你現(xiàn)在走向社會了，再也不是我身邊的小孩子了。你要對自己嚴格要求，不要為我的事操心。你還要爭取入黨，要好好學(xué)習?！边@是他出事以后講話最多的一次。

彭鋼走后，在北京的彭德懷更為孤單和落寞。不久，被罷官的他舉家從中南海遷出，搬往吳家花園。他在院子里種菜，過上了農(nóng)民生活。

彭鋼后來說，她青年時期最先明白的人生道理就是“沉默是金”。剛上大學(xué)，她還和一些同學(xué)有來往，后來常有指導(dǎo)員來打聽彭鋼都講了些什么，她再也不說話了，別人叫干啥就干啥。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一下就變得非常老成。

1962年，迫于各方壓力，彭鋼無奈休學(xué)。她放不下伯伯，想利用這段時間好好陪陪他。

在吳家花園，彭鋼對大伯有了更深的了解。特別是1962年以后情況發(fā)生了變化，在7000人大會上，彭德懷又被扣上了里通外國的帽子，這讓他更加痛苦。

彭鋼清楚地記得，當時文件發(fā)下來，伯伯坐在辦公室里發(fā)呆。她進去時，看到伯父的眼睛里含著淚水。他把7000人大會上毛澤東、劉少奇的話給侄女看，意思是別人都能平反就是彭德懷不行，因為他在國內(nèi)搞顛覆活動。她問大伯打算怎么辦，他說要上訴。

此時的彭德懷，已經(jīng)把小侄女視為知己。年齡不過23歲的彭鋼，成了他唯一的傾訴對象?？紤]幾天后，大伯告訴彭鋼，他要用事實說話。不表功，只說事實。所以他給中央和毛主席寫了一封長信，就是人們說的《八萬言書》。后來毛澤東認為這是翻案書，其實他寫的都是實情。他在信中有很多地方還做了自我檢討。

寫完《八萬言書》，彭德懷堅持要求侄女認真閱讀，他將彭鋼帶進臥室反鎖著門，非常謹慎。彭鋼看了一下午，直到六七點鐘，把吃飯都耽誤了。他再三問侄女，記住了沒有？彭鋼奇怪地說：“這些事情我又沒有經(jīng)歷過，又不像小說那樣吸引人，我記不住?！敝?，彭德懷總是有意識地反復(fù)在侄女面前講述其中的內(nèi)容。

彭鋼知道，此時無論說什么，也無法排解他的苦悶。于是，她就陪伴伯伯一起讀書。

彭鋼和伯伯之間的感情既似父女，又似朋友，更似知己。比如彭鋼喜歡游泳，但家里沒有熱水洗澡，彭德懷總是把一盆盆水拿到院子里曬熱，等她游泳回來用。其實即使父母也很難做到這樣。

彭鋼工作后，因為工作地點很遠，下班回來總是疲憊不堪。大伯就幫她洗衣服，說反正我閑著也沒事，她聽后特別心酸，再也不敢留下臟衣服。每天上班，伯父總是一早就把奶粉調(diào)好，再把雞蛋打進去，才敲侄女的門；吃完早飯，他會送她到公車站；晚上下班，彭德懷已經(jīng)站在站臺上接她了……后來每每提起這些往事，彭鋼都難掩淚水。

不負大伯期望成為女將軍部長

1965年，彭德懷被派往成都任三線建設(shè)第三副總指揮，兩人由此告別。誰也沒想到，再見面時，他已重病纏身。

廬山會議后，彭德懷在巨大的痛苦中生活了15年。1967年他被紅衛(wèi)兵揪斗打斷肋骨，接著又被專案監(jiān)禁，直到1973年4月發(fā)現(xiàn)癌癥晚期入院，彭鋼才被允許去看他。1974年10月，彭德懷半身癱瘓，他用唯一能動的手緊緊拉著侄女說：“我想死后和你們的父親埋在一起，但是他們是光榮的烈士，我卻被打成反革命，我怕玷污他們……”說著眼淚流了下來。11月29日，自稱“我僅是一個幸存者”的彭德懷辭世，他的骨灰被化名“王川”寄存在成都的一座公墓里。

1978年，當彭鋼看到很多曾經(jīng)被打成“右派”和“反革命”的同志陸續(xù)得到平反時，她決定向黨中央寫信，為伯伯澄清冤屈。時任國務(wù)院副總理的王震答應(yīng)幫助她。彭鋼從此一頭埋進回憶中，寫作的過程非常艱辛。

在王震的幫助下，彭鋼的信終于送到了鄧小平手中。不久，黨中央為彭德懷平反。1978年12月24日，中共中央在人民大會堂為彭德懷舉行了隆重追悼會，鄧小平致悼詞。

不久，彭鋼也重返部隊，又穿上了久違的軍裝。1999年，彭德懷的侄子侄女們，實現(xiàn)了彭德懷的遺愿——將骨灰送回湖南湘潭老家，葬在兩個弟弟身邊。彭鋼心中百感交集：“不管怎么樣，伯伯終于回家了。”

也許是長期生活在伯伯身邊的緣故，彭鋼的身上潛移默化融入了彭老總的一身正氣。1990年，總政治部正式設(shè)立紀律檢查部，彭鋼先后被任命為副部長、部長和中央軍委紀委副書記。1991年6月27日，時任中央軍委主席江澤民簽發(fā)命令，授予彭鋼少將軍銜，她成為建國后人民解放軍第九位女將軍，同時以“第一位女將軍部長”的紀錄，載入總政治部的歷史。

做官越久，彭鋼越能體會到伯伯的不易和勇氣。很多上級領(lǐng)導(dǎo)不好處理的事情，最后就派彭鋼去“排雷”。有些本來查好的案子，由于一些原因，上級領(lǐng)導(dǎo)猶豫不決，就讓彭鋼重寫報告，甚至吃飯時也有領(lǐng)導(dǎo)勸她：“彭部長你手抬一抬就過去了?！迸礓摬⒉粨?jù)理力爭，她只是堅定地說：“首長，這不是抬不抬手的問題?！?/p>

2006年，海軍原副司令員王守業(yè)因涉嫌經(jīng)濟犯罪被免職。審判時，他對所有罪行供認不諱。但只有一項死不承認。他曾給某軍事學(xué)院批了幾千萬元，檢察官判斷，憑他一貫的貪婪不可能分文不取。王守業(yè)被問急了，無奈地喊道：“我敢嗎？那個‘鐵姑奶奶’的侄子在那里工作，我不是往槍口上撞嘛！”這個令王守業(yè)膽寒的“鐵姑奶奶”就是彭鋼，可見她的威懾力。

2014年6月24日，這位令王守業(yè)聞風喪膽的“軍中女包公”，在北京因癌癥去世。消息傳出，億萬網(wǎng)友為之流淚！ 僑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