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燭
蝴蝶在我想象中是有靈魂的,否則我不至于對它念念不忘。也只有蝴蝶才可能使人洞察到前世與來生。與其柔韌且貫徹古今的美麗相比,它屬于物質(zhì)的成分反而是單薄的。很多時候我甚至懷疑蝴蝶是否真的具有肉體。它的軀殼更像一個幻影,沒有重量,缺乏質(zhì)感,因而經(jīng)不起時間考驗,但它的精神卻意味著不朽。在萬物之中,蝴蝶是唯一通過靈魂而獲得存在的,吸風飲露,不食人間煙火,這是最博大的虛無才能夠孕育的結(jié)晶。與之比較,我們的呼吸乃至思想都是混濁的。蝴蝶容易給人以媚俗的印象,但這注定是一個美麗的錯誤;我永遠無法虛構(gòu)出一只世俗的蝴蝶,正如其肉體完全來自于假設(shè),它也幾乎沒有欲望。你怎么能想象,讓一個沒有欲望的靈魂向世界拼命索取呢?必須承認:正是這種錯覺拉近了我們與蝴蝶的距離,忘卻高雅,又不至于自慚形穢,以為蝴蝶每時每刻都在驗證人類的想法。夢見蝴蝶的人,不見得真的會被蝴蝶夢見——向蝴蝶靠攏,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臆念。美是不可企及的。實際上蝴蝶僅是我們生活中稍縱即逝的幻影。實際上我們永遠是蝴蝶的異類。
在美學的范疇里,蝴蝶這個輕盈飄忽的意象恐怕歸屬于陰柔之美,與俗話所說的陽剛之氣相區(qū)別。二者之間的對峙狀態(tài)恰如地理意義上南方與北方的分野,隔江而治,你有燕山雪花大如席,我有楊柳岸曉風殘月。當然,這又類似于宋詞里婉約與豪放的派別了。我主觀上的蝴蝶是南方特有的產(chǎn)物,正如鷹的氣概為北方獨具一樣。煙雨樓臺、斷橋殘柳、驚鴻照影、梁山伯祝英臺化蝶的傳說,南方常常以簫的幽怨纏綿陳列于我的心壁,而與輕快的牧童短笛、粗獷的塞外胡笳相區(qū)別。婉約派的蝴蝶,對環(huán)境、氣候、水土深懷挑剔,如同溫室里才能培育出的花朵,一不留神它就消失了。因而風調(diào)雨順的南方,更像蝴蝶所做的一個放大的夢境。這也是我,一位現(xiàn)代都市里的田園詩人,對南方的經(jīng)典情有獨鐘的原因。蝴蝶的夢洋溢著古典主義的氣息,書卷的氣息。北方的冬天沒有蝴蝶,卻有雪花,作為其替身,在天地之間擴張一個隱士的夢。與蝴蝶不期而遇,必須是好天氣,必須有好心情。這樣你就能順利進入它的夢境而不至于產(chǎn)生任何誤會。
在我們目前這個大工業(yè)社會里,在今天晚上,蝴蝶的話題出現(xiàn)得突然,它超脫了齒輪密布的城市風光,以一種返樸歸真的態(tài)度棲息于我臺燈下的方格稿紙(以至它本身就像以單薄的紙張剪出的形狀),如同命中注定的神秘符號,如同兩只單獨畫出來的眼睛。我?guī)缀醢阉斪饕晃挥鹕染]巾、溫文爾雅的不速之客來接待的。有一部外國小說,好像叫《蝴蝶與坦克》。我把這并列的意象告訴你了,你冷靜地想一想,是否能辨別出(等于用感覺觸摸)體積、重量甚至性質(zhì)上的強烈反差?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同樣可作為蝴蝶的比喻。它輕得就像一束光、一個眼神抑或片斷的音樂,而且發(fā)生之后不留下任何痕跡。但是它給哲人以啟示、給詩人以感動,甚至給相愛的人以來世的幻想。我拐彎抹角地說這些僅為了闡明蝴蝶作為形象是古典的,而我們所生存的環(huán)境以及操作著的詩歌本身則是再現(xiàn)代不過了。在帶暖氣的房間里昏昏欲睡,想起莊子,想起梁祝,或者換句話說,想起蝴蝶,更像是想起人類的往事。
蝴蝶的夢赫赫有名。第一個夢見蝴蝶的,應(yīng)該是莊子。莊子如果不做這個夢,是否依然不失為大哲學家?不得而知。但蝴蝶夢確實是由形象上升為抽象的最完善的范例。遠在拉丁美洲的博爾赫斯,從雙目失明的那一刻起就拾撿到這余溫尚存的夢的碎片:“在大約二十四個世紀以前,莊周夢見自己是一只蝴蝶,他不知道,當他醒來時,他是一個曾經(jīng)夢見自己是一只蝴蝶的人,還是一只現(xiàn)在夢見自己是一個人的蝴蝶……莊周夢想他是一只蝴蝶,在那夢里他就不是莊周,而是一只蝴蝶。如果空間與自我都被取消,我們怎么把這些時刻與他蘇醒的時刻,與中國歷史的封建時期連結(jié)在一起呢? ”由此推論,夢是以喪失自我為前提的,封建時代似乎也是人類所做的一個蒙昧的夢,是集體無意識的產(chǎn)物。戰(zhàn)國時期的莊子夢見了唯心主義的蝴蝶。歐洲的中世紀在禁欲的教條中夢見的是神與魔鬼。那么我們今天正在夢見什么?是什么逐漸使我們迷失了自我?可以肯定不是蝴蝶,甚至可能是蝴蝶的對立面。物質(zhì)的誘惑點燃了人類的欲望,而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夢想。對物質(zhì)妥協(xié),就無法投降于美,所以我必須重復一遍,現(xiàn)實主義者正與蝴蝶越離越遠。蝴蝶的清白,不是靠虛榮就能呵護的。唯美而忘我,逐漸成為人類面臨的難題,因為城市從來不做白日夢。飛揚的鈔票取而代之,成為鋼筋水泥的高樓大廈之間最流行的蝴蝶。這一類被纂改了原始美感的蝴蝶夢,拜金主義者之夢,實質(zhì)上是美學的偽鈔。我們都是偽鈔制造者,也都是蝴蝶的叛徒,夢的叛徒。
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大師博爾赫斯熱衷于歌詠“老虎與黃金”,他筆下的老虎并非殘暴、狂熱的象征,出入意料地貫徹著陰柔之美,和我例舉的蝴蝶在美感上有相似性。他描寫的一位囚徒在地牢里,憑借每天正午從天窗直射進來的短暫陽光,隔著柵欄閱讀關(guān)押在鄰室的慵懶的老虎身上斑斕的花紋,日復一日,終于讀懂這部天書并頓悟了上帝的旨意……那么蝴蝶翅膀上的圖案又宣布了什么?那簡直無法雷同的、仿佛造物主一一親手畫下的圖案。它的滿世界周游似乎為了提醒我們閱讀的興趣。對于我而言,蝴蝶本身就是另一部天書,而且是一部被風翻開的書卷(那敞開的雙翅)。正如夢見蝴蝶的大多是書生。蝴蝶的文字充滿了世界的暗示。而愚昧的我們常常只能像《巴黎圣母院》里丑陋不堪的敲鐘人那樣乏味地呢喃著:“美呀,美!”直到我們遲鈍地贊美著的對象紛紛失望地離去。很多情況下大家都是擦肩而過的,因為每一只蝴蝶頂多只可能有一位真正的讀者。那已經(jīng)算是最幸運的蝴蝶,和最幸運的讀者了。
化蝶的傳說,使人們相信,在蝴蝶身上,死亡與生命是可以輪回的。甚至它的睡眠都像是一次最短暫的死亡。它平靜的夢境,因而帶有散發(fā)淡淡的死亡氣息的異端的美。這使它從某種性質(zhì)上更接近神話中涅的鳳凰。蝴蝶有時像某個人的化身,有時又分明在因襲另一個人的夢,它或多或少具有一定的神性。傾聽梁祝的音樂,當兩只驚世駭俗的蝴蝶從墓穴里聯(lián)袂而出,我們簡直覺得自己的心靈也開出花來;如果剔除這附加的結(jié)尾,那愛情的故事就是徹底的悲劇。蝴蝶使悲劇上升為美,生死的界限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抹平。蝴蝶無論飛到哪里,世界的光柱就跟蹤到哪里;蝴蝶的背景即使怎樣演變,永遠是一個笙歌四起的劇場。作為蝴蝶的觀眾是有福的。我目睹的蝴蝶再輝煌,也無法相信其真實性;要么以為這是自己過于豪華的幻覺,要么索性認定這是屬于來世的風景。不知道蝴蝶是否能辨別出我是誰,從茫茫人海之中。每一只蝴蝶都象征著新生,但作為其總和,蝴蝶這個意象是古老的。它們沒有各自的名字,只有共同的特征。蝴蝶的年齡是從第一只蝴蝶開始算起的,依次累加。也許所有的蝴蝶都是同一只蝴蝶,或者說是它的夢與醒,是它的正面與背面,是它生命的不同時期,所呈現(xiàn)的景象。
很長時間沒有見到蝴蝶了。我只能這么理解:蝴蝶在紛紛躲避著我。這不代表蝴蝶已不再存在。在逃遁的路上,在橫穿鄉(xiāng)野的鐵道線兩邊,蝴蝶們翩翩起舞,如癡如醉,偶爾向花朵求愛,也頗具紳士風度。是什么原因使蝴蝶疏遠了我,以及我身后的城市呢?我多么渴望保持冥冥之中的那么一種聯(lián)系:蝴蝶構(gòu)成我的影子。或者如此比喻:我是實體,而蝴蝶是我的魂魄、我的靈魂,彼此依賴對方而存在。我的呼吸使蝴蝶在還鄉(xiāng)的路上高低起伏,直至最終與我完全吻合。當迎面而來的陽光照透我的身體,投射在未知的遠方的,居然是一只陰影般飄忽的蝴蝶,沒有什么能擋在我們中間。每個人都擁有一只屬于自己的蝴蝶,在身后,在背影里,或者在遠處,在世界的彼岸。正如此刻,當書桌的臺燈照耀我沉思的面龐、我寫詩的手,同時也把逆光的影子投映在纖塵不染的稿紙上——我今夜的詠嘆,與蝴蝶有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