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余亮

1

我說，稻草人是沒有體重的。

我說，除非有人愛上了他。

我說，傳說有一種稻草人，他和一個女孩戀愛七次，稻草人就有生命了。

我說，就是那個稻草人，誰愿意做那個七次戀愛的女孩？

小艾說，我愿意。

2

我說，你讀過那篇《稻草人》嗎？

我說，我最喜歡讀葉先生的《稻草人》了，那只站在田野中間的稻草人啊。

葉先生？小艾問。

是的，葉先生，我說，白天，稻草人就站在過去的生活中，看著自己的影子，越來越小的影子，既動不了，也不能叫喊。

葉先生是誰？小艾問，我認識嗎？

我說，到了夜里，稻草人見到的都是慘痛的事，他的心都碎了。

小艾問，那個葉先生是誰？

我說，最后，稻草人站不住了，倒在了田地中間。

我曉得了，我曉得了，小艾拍了拍巴掌，說，葉先生就是你，你就是葉先生。

我苦笑道，葉先生就是葉圣陶，大名人啊。

我怎么不曉得？小艾問，他有沒有趙本山名氣大？

我看著小艾，小艾不像是在說笑話。她是不曉得葉圣陶，但她曉得趙本山。做她這種行當?shù)呐⒉幌矚g純情和悲劇，她們只喜歡說笑話，喜歡趙本山。

趙本山曉得稻草人故事嗎？

3

你曉得嗎？我說，下午五點鐘，一個人的體重會變得最重最重的。

真的嗎？小艾說，這又是葉先生說的？

我說，葉先生的知已話是不會跟我們說的，他只跟他的稻草人說，這是金牙說的呢。

金牙？小艾怔了一下，是他啊，那個說廢話的金牙嗎？

金牙就是大街角落那個小賣部的，他還在小賣部的外面放了一臺量身高稱體重的機器，說是科學(xué)，可以幫助人“認識自己”。

金牙的話深奧得像哲學(xué)家，可哲學(xué)家和金牙怎么也扯不到一塊。不過，他特別想要讓所有的顧客發(fā)現(xiàn)他的金牙齒。為了這個目的，金牙整天像得了寶貝似的，喜歡笑，喜歡沒話找話說。每次小艾去，金燦燦的牙齒照亮的不僅是小艾手里捏的一塊錢硬幣，還有小艾那張在黃昏中才能飽滿的臉。

下午五點鐘，我和金牙恰巧相反，金牙的興奮，我的沮喪，是黃昏里的正面和側(cè)面：為什么小艾總是在體重最重的時候稱體重？

金牙的嘴巴里有一顆滿是口臭的夕陽，我的影子被它搟得很長很長。

一點都不疼。

4

黃昏里，稻草人愛上了夕陽。

因為黃昏，因為夕陽，我必須在一天心情最好的時候，接受一個脾氣突然變壞的小艾。

下午五點鐘，是屬于小艾的下午五點鐘，已經(jīng)休閑過的客人已作鳥獸散，準備休閑的客人還在摩拳擦掌。

總是在這個時候，她要去稱體重。

小艾站在體重機上，滿臉的焦慮。

其實，不看讀數(shù)我也曉得結(jié)果，小艾的體重沒有增加，也沒有減少。

小艾怒氣沖沖地對我說，都是你，都是你，天天叫我多吃一點，多吃一點，你是存心想害死我！

稻草人不說話，那顆掛在天邊的夕陽，是它被一陣風撞丟的心。記得那天下午五點鐘，我剛剛糊里糊涂地走進華清池，就被一陣風撞倒了。我還沒明白是什么回事，就被一個女孩拉起來了。我說謝謝你，她說對不起。

第一次見面，我們多文明禮貌啊。

小艾經(jīng)常感慨。

5

喂，你叫什么名字？小艾問。

可你怎么那樣不經(jīng)碰??？小艾又問。

我說我是稻草人。

是假名字吧？小艾說。

我反問她叫什么名字，小艾滿臉不悅地說她叫小艾。

小艾？是假名字吧？我說。

小艾說，你才是假人呢。

忽然，一個紅頭發(fā)女孩闖過來，喊道，小艾，這是你表哥吧？長得多像梁朝偉啊。

送給你嘗嘗？小艾說。

我才不要梁朝偉呢，紅頭發(fā)女孩說，我叫劉曼玉好不好，不是張曼玉好不好，他可是你小艾喜歡的一口菜好不好！

無論紅頭發(fā)女孩說多少好不好，大家都不叫她劉曼玉，而叫她小妖精。

6

我不曉得我是小艾喜歡的一口菜，還是小艾是我喜歡的一口菜？我搬進小艾的出租房后，我又問過小艾，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的真名字？小艾笑著，學(xué)了句小妖精的語調(diào)，我就叫小艾好不好。

我去等小艾下班，小妖精正好閑空，我向她打聽小艾的真名字，小妖精說她原來的名字當然不叫小艾好不好。我問小艾究竟叫什么？小妖精說，你這么聰明的人為什么不去翻身份證好不好。

小妖精的房間里哪里有小艾的身份證，只有小妖精，小妖精把自己當成一盤菜。

有第六感覺的小艾在那天晚上纏住了我。那時，我已中了小妖精的美人計了。

小艾左一口“好不好”右一口“好不好”，她是讓我“交公糧”，我哪里還有什么“公糧”，為了掩蓋，我交出了小艾護士，我說我為什么要來這個城市，就是為了尋找那個小艾護士，我才找到這個城市，我才找到華清池。我又說，你不要再瞞我了，你就是那個小艾！做護士的小艾！

小艾興趣上來了，狠抽了一口煙，噴向我的臉，說，你說說看。

我就說了我和小艾護士的故事。

小艾說，真的嗎？

我說，護士小艾也喜歡說這三個字，真的嗎？

小艾說，真的嗎？

世界上哪里有真有假，有時候綿羊就是披著羊皮的狼。

小艾說，有時候女人就是吃人的老虎呢。

小艾哪里知道，生活其實才是老虎啊，它把我的小艾護士一口吞下，一塊記憶的骨頭都不吐給我。

7

小艾不去稱體重了，她現(xiàn)在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坐在床上，用高跟鞋當驚堂木，叫我交代。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那個護士小艾的點點滴滴。

坦白也是從嚴，我還是要說，小艾護士臉上有顆小痣，小艾護士會說普通話，小艾護士喜歡穿高跟鞋，小艾護士還喜歡把手插到白大褂的口袋里，小艾護士最喜歡做的事就是離家出走。

小艾的每一次出走就是因為她有了新戀愛，每次從新戀愛中回來后，她的體重都會減輕，本來就十分瘦小的小艾會像紙人，飄到我的耳朵里，訴說她的疼痛與絕望，嘶啞，滄桑。

你不吃醋??？小艾說，每次你都會原諒她？她把你當成男朋友，還是當成老父親？

8

我完全坦白了，可小艾還是懷疑我和護士小艾的故事。

有一天，我的胸口被一陣冰涼驚醒，小艾用一把不銹鋼的勺子在探聽我的心跳。

小艾說，別動，我是小艾護士！

我說你身上沒有酒精味。

小艾說，我就是小艾護士。

我說你身上只有香水味。

小艾把不銹鋼的勺子插到我的嘴里，說，量體溫！量體溫！

我緊緊地咬住了那把勺子。小艾，你不是護士小艾。護士小艾從來不探聽我的心跳。她只是來告訴我，她又一次被人甩了，又一次被戀愛疼痛了。那個記者。那個公務(wù)員。那個教師。那個家具店老板：小艾說，她的心口在疼呢。我也在疼。可是我不曉得什么地方疼。

那時我的確不曉得什么地方疼。當時我還居然能夠解說失馬的塞翁，說你要振作起來啊小艾，你要放眼未來啊小艾。在那莫名的疼痛中，作為前男友的我又準備好了下一段解說詞。

她肯定不把你當前男友了？小艾說，她把你當成知心姐姐了。

風吹過稻草人，稻草人搖了搖，又站住了。

9

為什么我僅僅只是小艾護士的知心姐姐？

小艾不肯下班，我只好在華清池的大廳里等她，邊等邊想，想疼了腦袋。我痛恨記者痛恨公務(wù)員痛恨教師痛恨家具店老板痛恨我自己。小艾護士總是把他們的身份一一告訴我，我口是心非的為她做著參考，同時準備著安慰劑。

后來小艾原諒我了，給了我一個作業(yè)，每天把小艾護士的故事給她復(fù)述一遍。

聽完小艾護士的故事，她就陪我逛街，西裝，勞力士手表，還有大方戒。

我說人家是金牙，我是金手了。

小艾說這是武裝好不好。

小艾喜歡看著我把西裝穿好，袖口卷起來，把手表亮出來，走路給她看，還把穿戴一新的我?guī)Ыo小妖精看。

小妖精說，哎呀，新郎官啊。

我說我不是新郎官。

小妖精說，那你是誰？

我說是穿西裝的稻草人。

小艾當場沒有糾正，她只是笑瞇瞇地看著我和小妖精斗嘴，一副勝利者的樣子，回到宿舍，小艾糾正說，你才不是稻草人呢。

我說難道我不曉得我是誰？

小艾說我像她在老家的弟弟。

我肯定不是小艾的弟弟，我也不是護士小艾的知心姐姐，為什么我總是被她們命令扮演另一個角色，還是我愿意扮演著另一個角色？

也許稻草人的內(nèi)心還有另一個稻草人？

10

小艾問我愛不愛她？

我說愛。

小艾說你是在說謊。

我承認我是在說謊。

小艾護士也說我是一個虛偽的人。

小艾護士說完了那句話就離開了我的宿舍，我永遠記得她走路的樣子，像一個紙人似的，弱不禁風，但她走得很慢，我曉得她想等我叫她回去，再次回到最初的歲月中。那個記者是不存在的，那個公務(wù)員是不存在的，那個教師是不存在的，那個家具店老板也是不存在的。

哲學(xué)家說，閉上眼睛，這個世界就不存在。

可是我的眼睛閉不上，我看著窗外，已是黃昏，陰霾的天像生氣的臉，后來終于落下了傾盆大雨，落荒而走的人群，仿佛末世來臨。再后來，小艾護士就把自己吊在注射架上了，過去的我也系在了那個生了銹的注射架上了。

小艾的理想就是把青春飯吃足，做到了一百萬就收手不干。小艾護士其實也有理想的，那就是找一個能夠說說心里話的男人。為什么她們就不想聽一聽稻草人的理想？

而我最想做浪子。

11

我把辭職信遞給白頭院長的時候，他很是惋惜，說，我真是不明白你們年輕人。

我是年輕人嗎？

小艾護士第一次離開我奔向那個記者時，她說了一句，你不是大了我三歲，而是大了我三百歲。

三百歲的我每天都目睹著小艾護士的前男友們來小艾這里休閑，為什么我沒有小李飛刀？可在一覺醒來，憤怒都化作了嘴角的口水。

我真的三百歲了。

12

在遇到小艾之前，我剛從南方流浪回來。

南方的蚊子太多啊，每只蚊子都有一副小艾護士的注射器，它們總是猛不丁地給我打針。

小艾護士不喜歡蚊子，她從不用沒有消過毒的針頭。

后來我又去了北方，北方的大蒜太多，幾乎每一道菜都要放上幾顆大蒜，都說大蒜是萬能蔬菜呢。

小艾不喜歡大蒜，她最討厭的就是吃過大蒜的客人。

所以我不吃大蒜，下面條的時候我們只放蔥花。

小艾說，你們這個地方的蔥可真香啊。

我說，你曉不曉得這蔥叫什么名字？

小艾說不曉得。

我說，它叫女兒蔥。

13

小艾護士說，我喜歡你的手指，你的手指為什么總是修得這么干凈？小妖精說，我喜歡聽到你吹口哨。小艾說，我喜歡你穿著西裝，就像一個我的弟弟過新年。

我究竟是誰？

稻草人聽多了麻雀的叫聲，他的內(nèi)心就有了許多麻雀。

有一個詩人說，一個人的死亡都是每個人的死亡。

小艾護士死的那天，我的脖子上多了一道歲月的勒痕。

再后來，小妖精死的那天，我覺得我的肋骨斷了一根。這個小妖精，永遠不服氣的小妖精，只是為了出一次風頭，竟然一口氣接了吃藥的五個客人。

14

我對小艾護士說，聽聽大哥的意見，半年之內(nèi)，再也不允許你談戀愛了。

小艾護士說，我錯了，我回去就改。

應(yīng)該改正的是我，小艾護士把自己改正在一副生了銹的注射架上。

我對小艾說，聽聽弟弟的意見，一天只準做兩個。

小艾反問說，那么我們每天吃什么？

我說，青菜豆腐蘿卜干。

15

后來小艾就學(xué)會了稱體重。

下午五點鐘，她們放風，一個小時之后，她們繼續(xù)上班。我是每天晚上十二點的體重機，我用自行車馱我的新娘回家。

體重機喊，稱一稱，量一量，您的心情怎么樣？我總是聽成，稱一稱，量一量，您的心情怎么樣？

后來，我又聞到了注射架上的鐵銹味了。小艾一直在騙我，她沒有履行她答應(yīng)我的事。

小艾曉得我生氣了，說，我就喜歡看你生氣的樣子。

我不生氣，我說，我為什么要生氣，你看見過一個生氣的稻草人嗎？

小艾一邊抽煙，一邊咳嗽，看著我脫下西裝，捋下手表和大方戒，她說，你明明曉得我不喜歡當真，你為什么要當真？你和那個小艾為什么不當真？

我為什么要當真？小艾，如果我曉得為什么要當真，我就應(yīng)該去吃大蒜?；蛘呶乙踩ベI體重機，如果你認為沒有金牙，我用老虎鉗對著鏡子給自己拔牙。

16

我沒有當真，第二天我再回出租房，鑰匙還在，但小艾的東西沒有了。我去華清池，華清池一片蕭條，說是公安行動了，就如同夜里刮了一場大風。

風把我的稻草人刮走了。

我再也沒有見過小艾，但我患有鎖門強迫癥了，每次出門，明明鎖好了門，卻總是回過頭去檢查。走到半路上，我還會再回去檢查放鑰匙的地方，小艾應(yīng)該曉得鑰匙還在老地方。

而到了下午五點鐘，我會去街角的體重機上稱體重。

金牙說，你是不是在搞減肥??？

我說我是在減肥，我要把自己的體重減到零。

17

下午五點鐘的時候，稻草人的體重最重，那是因為他剛剛長出一顆小心臟。

這顆小心臟，不能被麻雀啄走，也不能被一個叫小艾的女孩發(fā)現(xiàn)。

我沒有出席小艾護士的葬禮，所以她沒有死。小妖精死的時候，老板根本就沒有讓任何人看到。我去過小艾的老家，我早就應(yīng)該猜到，那是一個假地址。

小艾，小艾，我忘了告訴你，稻草人必須談七次戀愛，七次的戀愛，七次的閱讀，風一次比一次大，如果少了一頁，遺忘的寒風立即會把稻草人內(nèi)心吹徹。

18

現(xiàn)在我有一輛破摩托車，還有一架舊相機，專門往鄉(xiāng)村里跑，很多鄉(xiāng)親以為我是一個游走江湖的攝影師。

我說我不是。

他們問，那你是干什么的呢？

我說我不干什么。

他們很奇怪，說，人總是要干點什么的啊？

我只好說出了我的身份，我說我就是那個專門拍攝稻草人的攝影師。

他們笑了，他們聽說過一個專門拍攝稻草人的怪人。這幾年，我跑遍了大江南北，拍到了幾千幅各式各樣的稻草人。

他們又問，你怎么曉得我們這里有稻草人呢？

我說，稻草人給我發(fā)短信的啊。

他們笑得更燦爛了，一臉的寬容和快樂，像秋天的陽光。

你轉(zhuǎn)過身來啊，小艾，你要給我證明：我沒有說謊，稻草人就是我的另一個地址呢。

小艾請轉(zhuǎn)身。

責任編校：藍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