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

因 緣

南懷瑾

中國人有句俗話：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這句話還不透澈，一針見血的講法，應(yīng)該說人人有本難念的經(jīng)。

難念的經(jīng)都是從因緣來。因緣，有三項內(nèi)含、四種關(guān)系。三項內(nèi)含即是善緣、惡緣、無記緣。所謂無記緣，就是不善不惡的緣。譬如我們做人幾十年，有許多接觸過的人，不是自己有意去找他，過去了也就忘了。蘇東坡有句詩說：事如春夢了無痕。一切事情都等于一個夢，夢醒便忘，這種緣屬于無記緣。

至于佛說緣的四種關(guān)系——因緣、增上緣、所緣緣、等無間緣，研究起來很麻煩。

現(xiàn)在我們把因緣的范圍縮小，談?wù)劥蠹冶旧碜钣H切的經(jīng)驗，也就是男女間、夫婦間的問題。我也常常提到杭州城隍山城隍廟門口的一副對聯(lián)。小時候讀書看了很有趣，記了下來。后來從幾十年的人生經(jīng)歷中，看自己，看別人，深深了解這副對子，包括了佛家、儒家、道家的人 生哲學(xué)。這對子上聯(lián)描寫夫婦關(guān)系：夫婦本是前緣，善緣、惡緣，無緣不合。夫妻不一定是好因緣，有的吵鬧一輩子，痛苦一輩子。

下聯(lián)說的是兒女問題：兒女原是宿債，欠債、還債，有債方來。有債務(wù)關(guān)系，才有父母兒女。所以，人生 由男女感情結(jié)為夫婦，然后生兒女，美其名曰天倫之樂，其實從人生深一層的體會來看，沒有樂，只有苦，不過人都是喜歡苦中作樂罷了。城隍廟的這副對子，將整個人生因緣道理，差不多都概括在內(nèi)了。我在大學(xué)任教哲學(xué)課程時，看到現(xiàn)在的青年同學(xué)男的女的都蠻調(diào)皮，常常不只一次有女同學(xué)要我講愛情哲學(xué)。愛情究竟是什么東西？這種問題使我很難答覆，有時被逼緊了，就老實告訴她們愛情的哲學(xué)基本就是自私，人類的我執(zhí)。不管描寫愛情怎樣好，愛情基本是我愛你！愛與不愛，都由我出發(fā)，不論是男是女，我愛你，是我在愛你；我不愛你就不愛你。一切都是為了我，全從自私觀念出發(fā)。因此，愛情在文學(xué)境界是幅畫，這幅畫是理想的，很美；實際上不美，世界上許多愛情小說、愛情故事，使我們看了掉眼淚，非常吸引人，非常動感情，但是看遍所有古今中外的愛情故事，幾乎沒有一個是圓滿的；假使圓滿了，這個故事便失去了文學(xué)趣味。

我們中國人喜歡算命。提到算命，我偶爾也教同學(xué)們學(xué)學(xué)，但不贊成他們真的去算，因為這是靠不住的。算命有它深奧的哲學(xué)道理，這里我們暫時不談。至于它所推演的內(nèi)容，統(tǒng)括而言，不過是妻財子祿四樣?xùn)|西。對女性講就是夫財子祿。這輩子家庭丈夫好不好？有沒有錢？將來成家兒女如何？生活有無問題？前途功名怎樣？然而就算命的原則來說：這一切，只用一個才字就可以簡單概括了。才字代表錢財、文才，乃至人長得漂不漂亮的人才，都包含在內(nèi)。

有人算命回來問我，老師?。∷忝恼f我有財，結(jié)果我沒有什么錢。我說你怎么沒錢？你今年結(jié)婚討太太，太太就是財產(chǎn)，大財產(chǎn)進門啦！結(jié)婚就要花錢嘛，是有錢你花掉了。所以算命拿才講一個人命中有財，可是人長得漂亮，已把財占去；或者讀書人學(xué)問好，抵消了財就窮了。要是又聰明又漂亮又有錢，天底下的好事給你一個人占盡了，人家占什么??？這個世界公平得很，占了這樣就缺少那樣，因此我們可以了解緣的道理，不一定圓滿。

由才與緣我們再來談?wù)勊纬~人李清照的故事。在座大概很多人打麻將吧 ？打麻將的祖師爺就是這位才女。為何她發(fā)明打麻將呢？同我們今天在座的外省朋友一樣，宋朝也幾經(jīng)動亂，北方金人南侵，她隨著大家逃難到浙江金華。國家的事，家庭的事，使她很痛苦。先生雖不壞，到底學(xué)問能力沒有她強，因此感覺生活不美滿，此國仇家怨相逼的結(jié)果，便時常邀幾位女好友到閨房玩玩，而發(fā)明了打麻（馬）將。因為北方軍隊都是騎馬打過來的，所以要把那些馬上的兵將打下來，就叫打馬將。

這是她所發(fā)明排遣內(nèi)心苦悶的方法。一個人要想辦法把自己內(nèi)心的痛苦消化掉，如果一直壓在心頭，就是對人生緣處理得不好，那是很笨的。李清照女士善于處理，但是她的心境還是很痛苦的，我們一讀她的著作便知。她作的詞非常有名，其中一闋詞，把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連在一塊，很凄美，這些充滿傷感意味的詩句，我們年輕時都喜歡讀。

到了中年，尤其老年，便不忍也不愿意讀它了，尤其李清照的名句“枕前淚共階前雨，隔著窗兒滴到明”，正是她為國為家的痛苦寫照。這種境界我想在座的外省朋友都同樣經(jīng)驗過的，想到前塵往事，通宵不寐，眼淚把枕頭都哭濕了，同時窗外的雨水，也落了整夜，似乎與自己共灑同情之淚。李清照的詞都很悲觀，然而她也有了不起的一面，并非整天對雨流淚。

莊子有句話——哀樂不能入，談到人生的經(jīng)驗，到了中年，哀樂就不大分了，悲哀與快樂都差不多木然了。我認識一位老太太，七十幾歲，現(xiàn)在人在美國，是世家小姐出身，算得上是個半新半舊的現(xiàn)代才女，先生也了不起，是老牌的法國留學(xué)生，夫婦兩人一生碰到幾個時代——推翻滿清建立中華民國、北洋軍閥內(nèi)爭、八年對日抗戰(zhàn)，到了臺灣。只有一個女兒，是我的學(xué)生，師大畢業(yè)，擁有兩個博士學(xué)位，很有才。后來老太太的先生死了，我說媽媽一個人住在南部怎么辦呢？就把她接來臺北，住在我家隔壁，也好有個照應(yīng)，便搬來了。老太太信天主教，曉得我不分宗教，所以大家相處得很好，當(dāng)她的女兒到哈佛深造時，特別請我多加照顧。這位小姐到了哈佛大學(xué)，不久就把媽媽接去同住。這位老太太到了美國，我看她一個人跟女兒住很無聊，就寄了一本我的書，說不管信什么教，沒事無聊嘛，學(xué)學(xué)打坐也好。她覺得有道理，就坐起來。我告訴她有問題寫信給我，每天寫日記，半個月郵寄一次。她到了美國，一個讀書的女兒是不太侍候媽媽的，孝順是孝順，嫁了印度人，也是博士，生了個孫女。我們想想，假如我遇到這種情況怎么辦？我最佩服她老太太一生遭遇不痛快，心理卻很平安，信上報告說，在國外住外國女婿家，帶小孫女，不當(dāng)成是家，而是住旅館，女兒女婿是旅館的老板，今天在此做客，住到哪一天算哪一天，因此我佩服她處理的方法很好。

小時候我家有個廟，從宋朝幾百年下來的家廟，歷來曾經(jīng)出過很多高僧。我父親告訴我，其中有位高僧的對子很好——得一日糧齋，且過一日；有幾天緣分，便住幾天。就是說明做天和尚撞天鐘，和尚去了廟子空的灑脫境界。人生有如此解脫的心境，那么對自己一輩子的因緣遭遇便能處理得非常美滿了。

（梁蕭摘自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南懷瑾選集》 ）

金玉良言

講道容易修道難，雜念不除總是閑，世事塵勞常掛礙，深山靜坐也徒然。生活的禪法就在于心地的觀照，治愈心地的狹隘，創(chuàng)建一個溫暖、善意的人生觀。人生信什么？真正的信仰在于對人生的尊重，對生命的敬仰。幾分和氣，幾分雅量，幾分原諒。

——延參法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