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線對風箏的守候

□ 王小毛

一

周末早上，我照例牽著旺財出去散步。剛走到單元門口，便看見一只拉布拉多犬叼著一只小竹筐低眉順眼地走了進來，旺財似乎對這只勤勞的狗狗一見鐘情，說什么都不肯再多走一步，就在僵持之間，拉布的主人出現了。

那是一個長相有點滄桑的男人。他留著普通的平頭，穿著一件大牌夾克，腳上蹬著一雙款式極簡約的反絨牛皮鞋。他大概已在外面呆了很久，身上沾染了早晨的清新氣味，透著一股大隱隱于市的超脫和寂寥感。

我好像有一點點心動。

旺財和那只拉布犬似乎特別投緣，它們親密地蹭著，堵在樓道里，我和那男人只好尷尬地站在原地，彼此給了對方一個微笑。

“它是翠花，它們可能是一見鐘情了?！蹦悄腥撕鋈婚_腔。

我笑著回應:“是啊。”

“你好，我是許佳銘，剛搬來?！彼押玫厣斐鲇沂?。

我趕緊伸出手回應。他的手掌很厚實，手心暖暖的，莫名地給我?guī)砗芏喟踩小＞瓦@樣，隔著兩只廝磨中的拉布拉多犬，我們攀談了二十分鐘。

二

許佳銘就住在我對門。當天晚上，我與旺財都沒有安眠。

這間屋子是媽媽在我上大學時買給我的。房子實在太舊，大門連個貓眼都沒有裝。第二天一大早，我拖著旺財去了家居市場，重新買了一扇門。這樣，透過貓眼，我每天都能清楚地看到那張落寞而有味道的臉。

許佳銘每天早上七點出門，一般穿卡其色或者黑色外套，拎著黑色電腦包，晚上通常五點鐘回來，掛著一臉的倦容。門剛打開，他的翠花就會撲過來，只有這時，他的臉上才會出現一點點笑容。

真是個謎一樣的男人。他讓我煩惱，讓我整日都在思考如何才能找到一個正當又不會覺得尷尬的理由與他熟識呢？

一轉眼，看見旺財正蹲在原地哼哼。想必此時此刻，它也和我一樣，得了一種叫做“思念”的病。

晚上七點鐘，我終于鼓起勇氣敲響了他家的門。

他很快出來開門，旺財失去控制，迅速沖了進去，翠花興奮地迎了上來。見狀，我尷尬地笑笑說:“我感覺旺財想念翠花了，所以，就帶它過來看看，希望不會叨擾你?！?/p>

他笑著說沒事，然后把我讓了進去。

屋子收拾得干凈整潔，完全不見一個單身男人的狼狽。只是每一面墻上都掛著一個女人的照片，或巧笑倩兮，或莞爾輕靈，讓我忽然感覺有點冷。

他見我對照片感興趣，便解釋道:“這是我女朋友蘿蘿，她被調去香港工作，等她回來，我們就結婚了。”

我忽然覺得自己的氣場矮了三分，也不知他有沒有從我僵在嘴角的微笑中發(fā)現我竭力掩飾的失落。那廂旺財和翠花耳鬢廝磨，似乎不能分開，完全沒有感受到主人我的尷尬和難過。我去喚旺財，它理都不理我，許佳銘笑著說:“讓旺財留在我家吧，看樣子我們要做好升級的準備了?！?/p>

三

因為旺財和翠花談起了戀愛，我不得不頻頻出入許佳銘的家。漸漸地，我們熟絡起來，我時常去他家蹭他熬的排骨湯，帶著一絲酸酸的殘念和坦蕩的胸懷與他相處。有天，酒足飯飽后，我拍著許佳銘的肩膀說:“不如給我講講你和蘿蘿的故事吧?！?/p>

我似乎擰開了他記憶的水龍頭，那天，他和我分享了他與蘿蘿的所有過往，講完已是午夜十二點，我直接睡在他家的沙發(fā)上。

他與蘿蘿大學時一見鐘情，但蘿蘿是個有夢想的女孩，她希望在年輕的時候拼盡全力追求夢想，最后再考慮婚姻與家庭。所以，在十年的時間里，蘿蘿一直穿梭于不同的城市間，而許佳銘則一直留守在原地等著她。許佳銘說，他和蘿蘿之間，如同風箏和線，她向往天空，他就任她去飛，他會一直將自己鉚在原地，等到蘿蘿累了，他隨時收線，到時功德圓滿。

我已經很久沒有聽過如此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了，不禁感動得落了淚。

不久，翠花懷孕了，我和許佳銘真正成了一家人。因為忙著料理翠花、安慰旺財，我們整日呆在一起，但再也沒有提到蘿蘿。

翠花產了兩只仔。許佳銘說，他不忍心看見它們一家人分開，不如把旺財送到他那里去養(yǎng)，我莫名其妙地同意了，然后他給了我他家的鑰匙。

那真是一段無比快樂的時光。沒有愁苦、沒有思念，我們就像兩只汪星人一樣，與那一家四口融洽相處。許佳銘說:“我覺得你是個特別有責任心的人，如果有一天我不在這座城市里，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它們一家?！?/p>

我當即感覺不妙。結果，第二天，我發(fā)現他真的走了。墻上的那些照片全都不在了，我推開門，看見翠花擁著兩只寶寶睡得正香，旺財警覺地觀察周遭的一切。我的忽然出現，讓它極其敏感。

旺財對我已然漸漸陌生，那個攪亂了我的生活節(jié)奏的男人，席卷了我的全部牽掛，就這樣走了，去找他的蘿蘿去了。什么風箏和線的守候，都是騙人的。

四

我默默地照顧著旺財一家四口的日常起居。隨著狗寶寶日漸長大，我漸漸感到力不從心，只好打電話求助父母。他們堅定地把我嫁不出去的原因歸結到養(yǎng)狗這件事上，于是，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爸爸開著一輛皮卡，把旺財一家四口都接走了。

在這座城市里，我忽然就成了孤家寡人。我討厭孤獨，卻也害怕被過分打擾，偶有朋友過來慰問，他們時常帶著一個陌生男人給我認識，可是，所有的感覺都不對。那種溫和的、默契的、自如的、余味無窮的相處，再也沒有出現過。

我很想念許佳銘。我不知道他是否已和蘿蘿修成正果。剛這樣想著，我的手機就響了，竟然是許佳銘。

他先問候了旺財一家，最后問候了我。我鼓起勇氣提起蘿蘿，他用一種很沮喪的口氣說:“我已經不那么確定，最后是否能和她在一起了?！?/p>

蘿蘿這些年從沈陽到北京、到上海、到廣州、到深圳，最后到香港，去過了無數地方，遇上了無數人，很多男人都喜歡她，許佳銘不是她唯一的選擇。她越飛越遠，早就不是風箏了。

那幾日，父母頻頻打電話過來，他們催促我快點離開這里回老家，去過安穩(wěn)、踏實的生活。

我確實已經沒有留在這里的必要?？墒窍氲诫x開我卻無限傷感，我覺得此時，因為追尋愛情，許佳銘已經變成了風箏，他需要有根線鉚在原地，這樣等他在情路上撞得頭破血流，想回頭的時候，我只要收一收線，他就還是個有家可歸的浪子。

他擅長守候，我也同樣。

五

我沒有走，就在這座城市里留了下來。除了寫寫字、畫畫插畫，每天無所事事。大多數時候，我都站在許佳銘家的窗前，呆呆看著外面的天空。能和心愛的人一起站在窗前看藍天、看夜幕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熱衷于孤單單地飛上藍天成為別人眼里的風景呢？

一過就是大半年。有天，許佳銘給我發(fā)了一條短信:“蘿蘿結婚了，新郎不是我。”

這是我早就猜到的結局。

我給他的手機上發(fā)了一條短信:“你至少還可以回來，你知道的，我其實很喜歡你?！?/p>

我明白他此刻的感受，大概覺得全世界都拋棄了他，正如當日他一聲不響地離開時，我所感受到的逼人的落寞。原來，在茫茫人海中，有一個人肯為自己一直鉚在原地是如此重要，因為人人都需要一根線、一道光，以便從容回頭。蘿蘿如此，許佳銘亦如此。未必所有的退而求其次都是將就，對某些人來說，或許是一種成全。

我愿意成全許佳銘，因為這是成全我自己。我相信他會明白什么樣的生活才是適合他的，所以他一定會回來的。雖然遠隔千山萬水，但我的那根線，已經系到他的身上，每一次試圖收線，都是思念在顫抖，他定會感同身受。

（摘自《愛人》201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