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 林
斗士殞去
□ 林 林
劉萼去老公單位拿車鑰匙幫他給車子做保養(yǎng),老李正在忙,充滿著他一貫的不恭敬。當著兩名員工的面,他把鑰匙“叭”一聲從大班臺那頭扔到這頭,嘴里叨咕著:“早上你干嘛去了,現(xiàn)在才過來拿。”劉萼火大,頂了他一句。兩名員工見狀,趕緊撤。只剩夫妻倆了,劉萼開始撒了潑地罵他:“一天到晚吊著個柿餅子臉,誰欠你還是咋的?天天伺候你還伺候不順心了?你敢這態(tài)度跟汪小說話嗎!?”
老李揮揮手,厭倦地讓她出去。
劉萼不知道為什么自己總是能輕易被他點燃。她鉚足了勁兒準備開展新一輪叫罵,但老李非常有經(jīng)驗地澆滅了她:“我錯了行嗎?!笨跉饫镉袇挓┯星箴?。
這時外面有人敲門。劉萼沖他那一絲求饒,決定放過他。她踩著高跟鞋,氣勢洶洶地“篤篤篤”下樓。
忽然在宣傳欄上發(fā)現(xiàn)了汪小的名字。劉萼趁人不備,靠過去摳摳摳,把三點水和“小”字中間那一筆摳掉,讓它看上去像“王八”。
她對自己的杰作心滿意足,這份快樂在某種程度上恢復(fù)了她對生活的信心。
冤家路窄。劉萼離開時在路邊啟動車子,忽然看到汪小。她還是那么性感,穿一件碎花旗袍,渾圓的屁股在絲緞里滾動。劉萼的血值瞬間掉為零。她滑下車窗,狠狠地沖她啐了一口。
有路人往這邊扭了一下頭。她們之間的仇恨能一眼識破,淺陋單薄而又根深蒂固。
汪小發(fā)現(xiàn)了她,腰肢一擺,進了一家小店。劉萼認為這是一種自知理虧的逃竄。她心里稍稍平衡了一些,泛出一排字兒:“今天有事,算了?!?/p>
命運沒有什么預(yù)兆。車子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穿梭,劉萼的手機響了。上周集團組織體檢,這是那個健康中心的號碼。一個優(yōu)美的女聲用非??蜌獾恼Z氣,建議她去拿她的體檢報告,并立刻去其他醫(yī)院復(fù)查。
“懷疑是肺纖維化?!?/p>
劉萼怔了一下,她從來沒聽說過這個詞。
她只好掉頭去了醫(yī)院?!爱斃w維細胞受到化學性或物理性傷害時,會分泌膠原蛋白進行肺間質(zhì)組織的修補,進而造成肺臟纖維化?!币粋€聲音同樣優(yōu)美的女醫(yī)生解釋。
疑團將劉萼籠罩。
沉默了幾秒鐘,醫(yī)生好像鼓起了勇氣,說了一句話:“目前,沒有什么有效的治療方法?!?/p>
劉萼特別想哭,驚恐叫她竟然掉不出眼淚。她不敢去復(fù)查,怯懦地叫上了閨蜜小芝。
拿到診斷書之后,兩個女人抱頭痛哭。
“我要是走了,老李絕對要跟汪小在一塊兒?!眲⑤嗪蹨I,咬牙切齒。
“想那么多干什么,你沒走他們不是也在一塊了嗎?”小芝有點詫異她的邏輯。都這種時候了,男盜女娼算個屁啊。
“不行,我決不能這么便宜了他們?!眲⑤嗔x憤填膺地說。小芝被這份悲壯驚到。她看著劉萼開始規(guī)劃余生。首先,對自己的病情嚴格保密,不能在敵人面前示了弱。然后,努力活著的每一天都要折磨老李,把他這輩子欠自己的都討回來。最后,讓汪小在單位里名譽掃地、世上無男人敢聞,讓她付出一個小三兒必須付出的代價。
小芝覺得她瘋了。但是又不方便像以前那樣肆無忌憚地嘲笑。她只好硬著頭皮回歸到原生話題上:“呃……不管怎么說,好好活著,才是一切的前提。”
劉萼鄭重地點點頭,非常用力地擁抱她。她的人生,仿佛從這一刻起,充滿了特別的意義。
晚上老李回來,劉萼化著精致的妝,新做了頭發(fā),正一邊磨指甲一邊窩在沙發(fā)上看韓劇。
“你的車子我沒去保養(yǎng),”劉萼懶洋洋地說:“我同事喊我去做頭發(fā),我沒時間去弄你的事了?!?/p>
老李正在掛衣服的手停頓下來:“什么?你明知道我明天要跑長途!”他憤怒地想制止她的慵懶,但他的目光卻找不到著陸點。
火藥味迷漫開來。劉萼漫出輕蔑的笑:“我活該伺候你嗎?”
老李一把抓起茶幾上的車鑰匙放進自己包里,當面打電話給汪小,讓她把明天的工作集中到下午,以方便一早把他的車子開去4S店保養(yǎng)。他一定是得到了乖巧而積極的答復(fù),掛斷電話后,他在沙發(fā)另一頭坐下來,顯得心情很好。
他勝了。
劉萼才沒這么容易認慫。她開始放大招——發(fā)飆。
“你還說你跟她沒有關(guān)系?!你這是什么意思?以后我不跟你睡覺你也直接打電話叫她來跟你睡覺好了!”
潑婦模式一旦開啟,很難收聲。劉萼泣訴著,泣訴著,剛才虛張聲勢的一切都潰敗了,她開始號啕大哭。
老李從沒見過她哭成這樣,竟然需要抽搐著換氣。他傻在那兒,半天迸出一句:“你至于嗎?小汪是辦公室秘書,我使喚她做點事不是正常嗎?”
此后,老李每天下班回來,鍋冷灶冰。劉萼的生活忽然變得多姿多彩起來,不是瘋狂網(wǎng)購就是做美容、做指甲、看電影。劉萼終于可以肆意妄為地用行動表示,她恨婚姻。她恨被婚姻改變的丈夫和自己?;橐龃蠹s都差不多吧,樓上也是,隔三岔五吵得地動山搖,卻不離婚。
劉萼不再為他做任何事,他扔在衛(wèi)生間的襪子可以原地不動呆上一個月。他連能換洗的內(nèi)褲都找不到了。一天夜里跟朋友打麻將,劉萼就在家里大力發(fā)脾氣,最后沖到棋牌室去掀桌,搞笑的是那自動麻將機太重,她掀不動,只好將麻將亂丟一氣了事。
她這么生氣,僅僅是因為他的手機信號不好,她一口咬定他是故意的。
以前她也喜歡跟他作對,雖然有時候有點道德模范的姿態(tài),但基本都還罩在賢妻良母的盔甲下,好歹是講道理的?,F(xiàn)在可好,沒道理可言,只要你讓我情緒不好,我就時刻給你找不痛快。
結(jié)婚對男人而言是一勞永逸的事。都幾年了還想讓他像哄少女上床一般下力氣,簡直是癡心妄想。老李對她的幼稚深惡痛絕,作為回報,他把她那兒的他的工資卡辦了掛失。
老李的潛臺詞是,趁著還沒有孩子,不想過就趕緊散伙,少跟我作。
那日劉萼去柜臺取錢,驚動了保安。在得知這張卡已經(jīng)被掛失之后,她徹底歇斯底里!她立刻沖到老李單位,最近身體越來越不好,上兩層樓梯,都要停下來吸氧。氧氣瓶是她在某寶上批發(fā)的一次性登山吸氧用的小罐,礦泉水瓶那么大,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
老李正在開一個小會,走廊里回蕩著他的聲音,抑揚頓挫,意氣風發(fā)。這是一個前程似錦的男人。
劉萼輕輕推了一下門,從門縫里看過去。此刻老李講完話了,汪小謙卑地坐在他后面跟他說著什么。倆人頭靠得特別近。劉萼一聲尖叫,三步并作兩步跨過去。會議室濺起一些細語,很快又演變成一團嘈雜聲。劉萼像每一個理直氣壯的大婆抓住了小三,大罵兩句,揪住汪小的頭發(fā)就往桌子上摁。事發(fā)太突然,等大家反應(yīng)過來時,汪小的額角已經(jīng)迸出血。
老李顏面掃地,他失控地沖劉萼大叫起來:“滾出去!”
劉萼的身體經(jīng)不起這樣激動人心的折騰。看著汪小痛苦呻吟,她也慢慢蹲下來,失去了知覺。
醒來是在醫(yī)院,旁邊坐著的竟然是被紗布包著額頭的汪小。
劉萼看著她,腦子飛快地轉(zhuǎn)動。她想,大抵所有人都已知道她的病情,沒關(guān)系,她還有時間,她一定要抓緊再抓緊,在離開之前狠狠報復(fù)這個女人。
“你會一輩子嫁不出去,”她冷冷地對汪小說:“我是絕癥病人,我更容易引起別人的同情?!?/p>
汪小的眼圈紅了。劉萼沒想到她輕聲問了一句:“嫁人就那么好嗎?”
劉萼呆住了。如果能夠重新選擇,她一定會在終身大事上給自己更多時間,而不是像遷徙的角馬一樣相互推搡著跌進現(xiàn)實的大河。她今天的不幸并不是選擇錯人的問題,而是戀愛的假象讓她領(lǐng)會錯了婚姻的意思。
自己在這個時候竟然還以害人終身不嫁為目的,未免荒唐。
劉萼對汪小的恨更多一層,她恨自己不如她活得明白。
汪小的睫毛顫動了一下,她把手機摸出來,很唐突地伸到劉萼面前給她看。
“這是我們的微信,你看?!眲⑤鄴吡藘裳?,大都言簡意賅。諸如,把文件拿過來。明天中午之前把事情處理完。有一條是汪小感冒請假,老李回復(fù):“這幾天上面來檢查,你怎么現(xiàn)在掉鏈子?再堅持兩天?!?/p>
如果他們真的有關(guān)系,不會用這樣的語氣。
可是,有一天深夜,劉萼明明聽到汪小用焦急的聲音打電話叫老李去加班,而第二天劉萼無意中從他們單位看門保安那兒得知,頭天夜里沒有人加班。
汪小坦誠地告訴劉萼,老李跟她的學姐談過戀愛。這個劉萼知道,是在他們中途分手兩年中的事情。汪小說,那天晚上,她學姐的哥哥因為吸毒被抓走了,學姐打電話求汪小想辦法,她不得不把老李騙出來,兩人連夜去搭救。
說話的時候,辦完住院手續(xù)的老李走過來,怔怔地看著劉萼,眼睛里還有一層淚水。
“都怪我不好,”他說,“你都病成這樣,我還沒發(fā)現(xiàn)。”
住院是白扔錢,就算在萬能的美國,醫(yī)生對這個病也束手無策。劉萼執(zhí)意回家。晚上,兩口子躺在床上,聽樓上又叮叮咚咚吵得山崩地裂,劉萼吃力地嘆了一聲,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能讓兩個人都以犧牲自己一生為代價這樣糾纏折磨?
老李說,有的時候維持婚姻的不是愛,是恨。兩個人都爭上風都想贏。棋逢對手,勢均力敵,婚姻的自我系統(tǒng)也能達到一種平衡。
況且,并不是放了手,人生就幸福美滿了。要是改不了自己和自己較勁的毛病,跟誰過都差不多。
人挺傻的,不是嗎?
老李的聲音很有力氣,憤怒地躥出很遠。說著說著,又漸漸地綿軟下來。他哭了。他露出了他懦弱的一面,像當年那個在籃球架下向她表白的少年。那時候風很暖,天很藍,如果時光可以流轉(zhuǎn),她愿在他慌亂地吻她的那一刻,化成石。
劉萼在黑暗中靜靜呼吸著,呼吸著。有一瞬間她忽然覺得自己對氧氣的需要沒有以往那樣貪婪了。她忽然變得安靜了。因為恨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現(xiàn)在對手消失了,她的堅守已在無聲中崩塌。
第二天早上,劉萼平靜地失去了呼吸。
空曠的殯儀館里,老李半癡呆狀坐在那里等著叫他的號碼去領(lǐng)骨灰。汪小和單位其他幾個人陪著他。不遠處,是已經(jīng)哭得站不起來的劉萼的父母。再往外,迎春花開得正貌美。側(cè)面一點,是一堵灰色的墻,上面有一排字。老李搓了一下臉,把近視眼鏡戴上,去看那排字。
上面寫著,“死亡是偉大的平等,也是偉大的自由。雨果?!?/p>
不知道為什么,老李瞬間淚崩了。
(摘自《女報》2015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