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迎春
一個貴婦的誕生
□ 曾迎春
洪太太其實很聰明,不過在那樣一個潮汕式大家族里,女人的聰明是沒有必要的。
洪太太的老公洪升開著很大的連鎖裝修公司,整天在外面忙,忙生意,也忙點別的什么。
洪太太四十來歲,知道有了錢的潮汕男人在外面干點什么,但那些熱鬧、繁華和騷動與她無關。她守著三個孩子,15歲的大女兒,13歲的二女兒,8歲的小兒子,每天打掃衛(wèi)生、煲湯,等著孩子與丈夫回家吃飯。
潮汕女人出了名的賢惠。要是洪太太書讀得多,輔導功課肯定一手包辦,可惜她和老公很早就輟學做生意,實在讀不來書,于是通過朋友請了我做家庭教師。
無論如何,我的到來給洪太太的日子帶來了一點新鮮的風。她喜歡留我吃飯,與我聊外面的世界。我在一家教育公司工作。她聽我講老家西北春天里的大風,聽辦公室里的勾心斗角,像聽傳奇故事一樣津津有味。
我建議她多去外面交點朋友,也可以多上網,參加一些組群活動。她一臉緊張地搖頭:“不行不行,我做不來?!?/p>
洪太太其實很聰明,除了潮汕話,廣東話與普通話都講得很溜,還能蹦兩句英文。不過在那樣一個潮汕式大家族里,女人的聰明是沒有必要的。公司里幾個高層全是洪升的親戚,掌管財務大權的是他的哥哥洪東。
洪東的家人在老家照顧老父,他住在弟弟家,毫不客氣地享受男主人般的福利,據說內衣內褲都丟給弟媳洗,他經常呵斥洪太太:“男人說話,女人不要插嘴!”
我特別不了解這種類型的家庭觀念。男人和女人打拼出來的家產,為什么會理所當然地被看成屬于男人全家人的?
我委婉地問洪太太,她說:“我們老家家族觀念還是蠻重的。但也看個人性格,大伯那種性格就像公公。幸好我老公性格不像他爸,倒像他叔叔,人好,把我家里人也當他自家人。”
9月的一天,我正在公司上班,洪太太打電話過來,聲音沙啞而疲憊:“阿曉,你能不能請個假,最近住我家,幫我照看一下孩子?”
那天,洪太太陪丈夫去醫(yī)院體檢,被告知丈夫得了肝癌,晚期,大約只有三個月的命了。
洪太太大部分時間都在醫(yī)院陪老公,大伯偶爾替換她一回。我搬到洪家照顧孩子們的學習,撫慰他們的心靈。時間慢慢過去,洪升的情況越來越不好,身體越來越消瘦。
11月底的一天,我在洪家附近的地鐵站外意外發(fā)現洪太太。她看見我第一句話就是:“阿曉,他們將洪升拉回家了!”
“他們是誰?”我很驚訝。洪太太的眼神空洞:“他爸爸與他哥哥?!?/p>
我拉著她坐在路邊的護欄上,她靠著我的肩哭了:“洪升不肯在醫(yī)院里治,說反正是死,想死在家里的床上。他們立刻就將洪升拉回來,請醫(yī)生來家里打針輸液?!辈∪说囊庠傅挂部梢岳斫?。洪太太的悲憤在于,從頭到尾沒有任何一個人問過她的意見。
家庭財產的處理被擅自做了決定。價值好幾千萬元的公司歸大伯;洪太太和三個子女住的別墅、家里在龍崗修的出租屋以及家庭所有存款全部歸洪老太爺名下;每個月洪太太和三個子女只能得到一定的生活費;等到兒子18歲成年了才能進公司拿一半股份;到時候如果老太爺和其他家人手上的存款與房子還沒被敗光,她的兒子能得一杯羹。
從頭到尾,沒有作為配偶的洪太太和兩個女兒的立錐之地。而且,等8歲的小兒子長大成人之后,存款還有么?房子真的能劃到他名下么?公司的股份更是不可掌控的東西。
緩過神來后我急問洪太太:“洪老板同意了?”洪太太眼神絕望:“他沒有表示反對?!?/p>
我的心拔涼拔涼。這是一個什么樣的男人呢,對妻兒無情到了這種地步。
我們兩個女人,坐在冬日昏黃的馬路邊,悲傷、憤怒卻無助。我腦子里轉個無數念頭:請律師?
若律師一現身,提醒了洪家的男人們,讓洪升寫下遺囑,那就更是完全按遺囑執(zhí)行了?,F在惟一的希望反而是,那兩位洪家男人沒想起紙質遺囑這種事。
但是萬一想起來了呢?我們商量來商量去,為今之計,只有以親情打動洪升,讓他多為母子們考慮。
洪升回家后,我不再住他們家,只是一周三次輔導孩子們的功課。那兩個月里,洪家的氣氛又慢慢輕松起來。洪太太大概是接受了必然的結局,她的大伯應是心里暗自高興,至于洪老爺子,我摸不清他的想法。
洪太太總是在我輔導孩子的課間見縫插針地告訴我一些簡略的最新動態(tài)。老爺子對洪升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讓他放心,他們肯定不會虧待他的小兒子。
與我在一起時,洪太太從開始的淚流滿面到后來只是長吁短嘆,我看著她一天天消瘦、憔悴?;氐轿堇锏暮樘缫郧耙粯用鎺⑿?,照樣洗他們的內衣內褲,照樣燒好菜給他們。但是,很快,紙質的遺囑也被洪東寫出來了。不過他沒請律師。到底是發(fā)家經歷還短的暴發(fā)土豪,對法律程序不太關注。
那已經是12月底,洪升已經很虛弱了,常常在昏睡中疼醒過來。洪東按照他們之前協(xié)商好的內容將遺囑打印出來,讓洪升簽字。
遺囑拿出來的第一天,洪升看到那遺囑的時候疼痛立刻發(fā)作起來,洪太太便給他用了藥,他昏睡過去了。
第二天,我請假幫洪太太辦了一件事:拿著兩根頭發(fā)到親子鑒定機構去驗查,而且,要加急的報告。
兩天后,還是我去拿的報告。報告上一大堆看不懂的數字,我只看懂了最后一行字:這兩個人,不存在父子關系。這行字讓我的心如擂鼓般跳起來。老爺子與洪升如果不存在父子關系,那么……
我仿佛站在一出跌宕起伏的豪門爭產劇的末尾,前面一切的狗血淋漓,都是為了最后這一刻正義得到伸張,好人得到好報。我沐浴在陽光中,緊緊地護著報告,一路走到洪家。
屋子里靜悄悄的,只有洪太太坐在洪升旁邊。洪東去了公司,心情愉悅地享受權利的滋味;洪老爺子最近與一個中年女人好上了。雖然小兒子快死了,但喪偶多年的他留戀自己的第二春,總是會在白天抽幾個小時去不遠處會會那中年情人。我就是在這么一個巧妙的時間點上,帶著顛覆劇情的鑒定報告走進了別墅。
洪太太讓我從文件袋里抽出鑒定報告,擺在洪升面前。洪升伸出枯瘦的手抓住那張紙,但漸漸地,那張白色的鑒定報告紙嘩啦啦響起來,抖得如秋風中零落的樹葉。他用潮州話喊了一句什么,然后哭了起來。洪太太也哭了起來,將洪升的頭抱在自己懷里。
我便退了出去。
當天晚上,洪太太請了很多人到洪家:律師、我、洪太太的弟弟、洪升的堂妹與妹夫,還有醫(yī)院的醫(yī)生,大家一起見證了洪升簽下的新遺囑。
遺囑的大致內容是:深圳的房產全部由洪太太繼承,洪太太去世后再平均分給三個孩子;潮州的房產暫時給老爺子住,但繼承權屬于洪升的兒子;公司的股份兩個女兒共得百分之三十,兒子得百分之五十,洪太太弟弟與洪東各得百分之十;而洪老爺子,則從公司賬上每個月付給他三千塊贍養(yǎng)費。
當場,洪老爺子與洪東就炸了,顯然他們完全不知道洪升要簽的是另外一份遺囑。但事情已經由不得他倆控制,洪升只管在大家的見證下簽下名字,并讓在場人簽字。
洪升一周后去世。葬禮上的洪太太悲痛而持重,頭發(fā)蓬而不亂,白色的孝服下面是精致的黑色套裝,在喪葬公司專業(yè)人士的攙扶下跪拜回禮,看起來很有一點豪門遺孀的感覺。
她忙起來了。從三個孩子那里我得知她忙著重新接手公司。幾個月后,給補習費的時候她給了我一個大紅包,數額之大,嚇得我差點不敢接。
她堅持開車送我回家,滿面春風。我贊道:“你現在氣色好好,之前好憔悴?!彼χ磫枺骸坝袉幔孔罱镜氖潞美?,化了點妝才能保持好氣色?!?/p>
有點出乎我的意料。以前的她每逢被夸贊,總是捂著嘴,不好意思地笑著說:“哪里啊,要不要這么夸張?!爆F在的她,則帶著豪門里善于交際應酬的貴婦范兒。
她似乎太需要一個人分享她的好心情了,沖我粲然一笑:“那兩根頭發(fā),其實是我兒子與洪東的!不過,現在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老公在律師見證下簽下了遺囑?!?/p>
鑒定報告竟然不是洪老爺子跟洪升的!我像被敲了一悶棍,無比驚詫。
她微笑著說:“洪升太重家族,也太聽他父兄的話,我是沒辦法而為之的?!?/p>
可是洪升怎么會懷疑自己與老爺子的血緣關系呢?洪太太眨眨眼:“洪升的好脾氣太像他叔叔了,婆婆生前也跟他叔叔關系很好;而且,他爸爸對他實在不像是對親生兒子,居然在兒子病重的時候去找女人……”
我再問:“那個女人?”
洪太太搖頭:“這真的只是個巧合罷了,與我無關?!北緛砦倚帕诉@句話,但是她忽然轉頭回眸,給了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你相信我吧?”
我打了個寒戰(zhàn)。
(摘自《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