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商華鴿
心 戰(zhàn)
□ 商華鴿
廈門大嶝戰(zhàn)地觀光園中的一臺對臺廣播喇叭,如今成為兩岸游客觀光景點
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攻心戰(zhàn),也是一場持續(xù)數(shù)十年的隔空喊話。
你不要做丟臉的事。
廈門人戴鴻雁聽父親說過兩次這句話,第一次是在1961年。那時高中還沒畢業(yè)的戴鴻雁應征入伍,正準備到廈門、金門對峙的最前線海島上擔任心戰(zhàn)閩南語廣播員。很多年后,戴鴻雁終于明白父親這句話的用意。他害怕水性太好的兒子叛逃,投靠國民黨軍隊。戴鴻雁在鼓浪嶼長大,四歲學會游泳,可以輕輕松松繞著鼓浪嶼游一圈而不必休息。游泳到近在咫尺的金門,對他來說并非難事。
作為鼓浪嶼美國人醫(yī)院培養(yǎng)出來的醫(yī)生,戴鴻雁的父親階級成分不好并屢遭不公。在戴鴻雁母校送其參軍的歡送會上,戴父演講時涕淚橫流:“我這個舊社會知識分子何德何能,我的兒子今天也能參軍為國效力!”
戴鴻雁當時非常興奮。能參軍入伍,沒有比這更光榮的事。他的一生從此改變,情報與廣播成為他一生中的兩個關鍵詞。與他一起被改變命運的人共計五千人左右,他們用自己的聲音參加了一場持續(xù)數(shù)十年的“戰(zhàn)斗”。他們隸屬于一個曾經(jīng)的部隊番號:五三六部隊。這支部隊還有另一個名字叫“對臺心戰(zhàn)部隊”。
從1953年到1991年,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攻心戰(zhàn),也是一場持續(xù)數(shù)十年的隔空喊話。從彼此破口大罵到彼此呼喚叛逃投誠,再到用心戰(zhàn)大喇叭互相提醒對方“打雷下雨收衣服”,兩岸歷史不知不覺間走過了三十八年。兩岸長期對峙時代,廈金之間每天二十四小時從不間斷的“吵架”式廣播宣傳戰(zhàn),幾乎是兩岸唯一的直接對話方式。
今天想起“心戰(zhàn)”,戴鴻雁仍不斷感嘆其威力實在太大:“說句實在話,林毅夫當時就是聽我們的心戰(zhàn)廣播聽太多,‘中毒’了,才游泳投誠大陸?!?/p>
敵我雙方長期穩(wěn)固對峙,同時陣地間隔不太遠。
天造地設一般,廈門的角嶼島與金門馬山陣地,非常符合開展廣播戰(zhàn)的條件。
1953年春,從朝鮮戰(zhàn)場繳獲的美軍“九頭鳥”廣播器材被運到廈門角嶼島,組建角嶼對敵有線廣播站的事被提上日程。顧名思義,“九頭鳥”是用九個小喇叭組成一座小喇叭墻,重達四十多公斤,聲音可傳到數(shù)公里外。
角嶼島距離金門最近處不過一千八百米,成為設立心戰(zhàn)廣播喇叭的最佳地點。這一年的3月6日,第一個對敵有線廣播組——角嶼對敵廣播組宣告成立,四天后開始對大金門的國民黨軍廣播。兩年內(nèi),先后又有四個廣播組在廈門沿海建立,對大、小金門形成合圍之勢。后來投誠的金門士兵回憶,對岸沒設立廣播站時,蔣軍軍官為了不讓士兵聽廣播,命令他們在廈門播音時敲鑼打鼓,強迫自己分散注意力,成為免受“共軍”洗腦宣傳的手段之一。
角嶼島的喇叭響了不到半年,國民黨也運來日本生產(chǎn)的大喇叭,安裝在正對角嶼的金門馬山,成立馬山廣播站。馬山廣播站招收的播音員也都是從大陸赴臺的專業(yè)播音員。他們的發(fā)音也字正腔圓,從聲音很難分辨,哪邊是臺灣廣播,哪邊是大陸廣播。
一場兩岸攻心宣傳戲,正式開始。飛機大炮的狂轟并非廈金對峙的日常戲碼,而沒有硝煙的攻心戰(zhàn)則一日不停。
1953年底,當時在二十八軍擔任文化教員的吳世澤因閩南話、普通話都講得好,經(jīng)歷層層審查后,擔任角嶼廣播組廣播員,后來他也成為戴鴻雁的閩南語播音老師。
位于廈門環(huán)島路金門正對面的一座對臺廣播喇叭墻,至今仍矗立在軍管區(qū)的高處
戰(zhàn)友將角嶼形容為“海上上甘嶺”,但吳世澤覺得這五個字不足以形容角嶼島的艱苦。這個零點二平方公里的小島上沒有淡水,沒有食物,沒有藥品,也基本沒有可用于建造工事的材料,一切必需品都靠補給船運來。角嶼島由二十八軍的一個連隊駐守,廣播組最早時與他們搭伙吃飯。一遇大風天無法走船,兩天吃完淡水后就只能干熬。
戴鴻雁至今仍記得用海水煮粥的味道,他把這種獨創(chuàng)的粥飲命名為“角嶼粥”。在他擔任廣播員期間,時任廈門副市長施耀曾帶團到角嶼島慰問,點名要吃“角嶼粥”,說自己早年打游擊時,連這樣的海水煮粥都吃不到。
廣播組剛上角嶼島時,住在一個挖出來的簡易地坑里。播音員和組長四個人所住不足八平方米,還需放兩張桌子當工作臺。這是他們廣播、學習、吃飯、睡覺的唯一場所。另外三個機務人員則住在蘆葦搭蓋的棚子里,常年與兩部轟鳴的發(fā)電機作伴。
雨下得稍大一點,地坑里吳世澤的鋪板會漂在水中,上床睡覺得先把鋪板墊高。在島上,如廁這一基本生存需要也與其他地方不同。沒有地方修建廁所,廣播組成員都趁著退潮跑到礁石上解決。慰問團醫(yī)療隊的女同志過來,角嶼的官兵才不得不臨時挖一些簡易廁所。在吳世澤和戴鴻雁看來,到海邊角落大號后用海水洗屁股,其實干凈又消毒,“但這又完全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作為最重要的“對敵”前線,金門早期曾部署國民黨陸軍三分之一的兵力,創(chuàng)造駐軍密度的世界之最。此外,金門很快也建立心戰(zhàn)部隊與廈門隔空喊話。金門的心戰(zhàn)大隊設有物質空飄站和播音站。物質空飄是用大氣球將餅干、姜糖、衣服和反共傳單等帶入大陸,傳單背后則注明:保存本件,可用以證明反共心跡,享受各種優(yōu)待。
兩岸的廣播站,理所當然成為兩岸炮兵“重點照顧”的對象。將對方喇叭打成啞巴,是重要的戰(zhàn)斗立功條件。雙方廣播組也都把播音喇叭毀壞后多久能復播,作為衡量戰(zhàn)斗力和士氣的指標。“我們的大喇叭慷慨激昂,敵人的小喇叭蔫瓜歇涼”,“正義的聲音翻山跨海,反動的呻吟無精打采”……廣播組工作做得好,駐扎角嶼島的炮兵也會用這一類的話語來表達氣勢上壓倒敵人的優(yōu)越感。
戴鴻雁在最艱苦的角嶼島從事對敵廣播六年,曾為七大元帥到訪表演閩南語播音
廣播一響,金門的炮彈循著聲音打過來。白天會有炮手專打喇叭,夜間看不清喇叭位置,敵人會先打照明彈,再找目標攻擊。如何保護喇叭,成為工作的重中之重。吳世澤和戰(zhàn)友常常背著四十多公斤重的“九頭鳥”,同金門的大炮打起“游擊廣播戰(zhàn)”。
從金門守軍打出照明彈尋找目標到敵人的炮彈出膛,大約要兩到三分鐘。照明彈升空后,他們立刻停止播音,連跑帶走把喇叭轉移。即使如此仍防不勝防,廣播組先后共被金門打壞過十幾部“九頭鳥”。后來福州軍區(qū)將全國繳獲的所有美制喇叭都送到福建前線,優(yōu)先保障對臺廣播組的宣傳戰(zhàn)。
吳世澤仍記得1956年4月的一天,海上起大霧。這種天氣能見度低,一般無需對喇叭實施偽裝。他把喇叭放好后就下到播音地坑里吃早飯。誰知吃飯的工夫里又起大風,霧散云開,喇叭被對方的望遠鏡看得清清楚楚。他丟下飯碗,拼命往陣地上跑,戰(zhàn)友們也跟著向上沖,“當時想的就是寧可人受傷,喇叭不能壞”。他剛背起“九頭鳥”跳回地洞,一發(fā)炮彈緊接著落到剛剛放喇叭的位置,喇叭的音膜被震壞。
晚兩三秒,吳世澤會成為散落一地的碎塊。他心里后怕,但也高興:敵人越打,說明他們廣播效果越好。
工作高強度,飲食無保障,他有時會陷入恍惚。有一次他背著喇叭往回走,一腳踩空跌倒在一個大彈坑,實在無力氣掙扎起來,居然就躺在彈坑里,熟睡一整個晚上。
吳世澤說:“當時的部隊教育,就是越艱苦,越前線,越光榮,最艱苦的地方最光榮?!?/p>
相當長時間內(nèi),廈門金門之間只有兩種聲音,一種是敵我對打的炮聲,另一種是敵我對罵的廣播聲。炮聲初停,播音立刻開始。
廈門廣播站罵對方“蔣匪”,金門廣播站回罵“共匪”;廈門的口號是“我們一定要把美帝國主義趕出臺灣”,金門的口號則是“我們一定要反攻大陸”……有一點則是共通的,雙方的廣播員,彼此都罵對方“賣國”。
廈門的播音多以《解放軍進行曲》為起始,由于喇叭功率高,“氣勢就像下暴風雨一樣”。廣播站的播音為杜絕出錯,多為錄播,平均每分鐘一百二十個字。語速必須偏慢,快了,傳到金門后聽起來并不清晰。收聽體驗的調(diào)整,也是根據(jù)身在金門的地下黨的收聽反饋而進行。
曾有一位普通話廣播員,一不小心把“棄暗投明”說成“棄明投暗”,結果被立刻關禁閉。戴鴻雁回憶,這名廣播員被查清祖宗三代后直接復員回家。后來廣播站增補了監(jiān)聽員和錄音設備,錄音后必須再通過監(jiān)聽,沒有政治問題,才敢廣播。
新兵怕炮,老兵怕瞄。戴鴻雁剛入伍時聽炮響總害怕,后來習以為常,聽炮的聲音就能判斷出打炮的方位與去向,該吃飯繼續(xù)吃,該躲藏時也心里有數(shù)。
對臺廣播也是一種看天吃飯的工作。因播音條件有限,一旦海面狂風四起,聲音會無法傳到對岸。只要風力在三級以下,角嶼島的廣播日夜不停。
1962年緊急備戰(zhàn)時期,在一份毛澤東起草的《告蔣軍官兵書》的背面,戴鴻雁寫下一份遺書(此為復印件)。戴鴻雁笑說:“所幸,最后沒有犧牲。”
“有線廣播的特點是強迫性,喇叭一響,不聽也得聽。”戴鴻雁說。為避免喇叭過熱,每廣播一個小時多會讓喇叭休息幾分鐘,平均下來每天的廣播時間也接近二十三個小時。
兩岸廣播戰(zhàn)的彼此喊話,也是廈金兩岸士兵的催眠曲與起床號。
每個廣播員最熟悉的廣播內(nèi)容,莫過于對蔣軍起義投誠人員的“六大保證”:一、保證生命安全;二、不打、不罵、不侮辱;三、不沒收個人財產(chǎn);四、傷病者給予治療;五、愿回家者發(fā)給路費,愿就業(yè)者幫助就業(yè);六、起義投誠立功者給予獎勵。吳世澤說,這些話都是大白話,但都是起義投誠人員最關心的問題。
“國民黨官兵、金門的同胞,福建前線人民解放軍對金門廣播現(xiàn)在開始……”按毛主席的話,對臺廣播要天天講,夜夜講,不聽不行。戴鴻雁回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平均廣播二百八十到三百天,一天“六條保證”至少聽十六遍,一年總共聽多少遍?后來戴鴻雁感到驚訝:國民黨士兵游泳過來投誠,“六條保證”居然都背得滾瓜爛熟,“上岸張嘴第一句話就是‘政策我很清楚’”。而北方籍的士兵投誠,甚至也已會用閩南話背誦“六條保證”?!八麄冋煸诮痖T站崗,無聊得不得了,只聽廣播已經(jīng)把閩南話學會了。”
廣播站運行經(jīng)年,對臺廣播所產(chǎn)生的作用并不局限于宣傳投誠,也會參與到地下斗爭中。戴鴻雁透露,廣播站只要接到電話要求二十四小時不停記錄敵人廣播內(nèi)容,則說明解放軍有叛徒投敵;要求今晚幾點一定要廣播一首什么歌曲,則說明是給對面的地下黨發(fā)特定信號。
具體歌曲對應什么指令,則只有上級領導和身在金門的地下黨才知道。
戴鴻雁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拿起望遠鏡看湯麗珠。她有時會從播音室走出來散步,有時會穿著超短裙。
他有點想不明白:這是一個長發(fā)苗條的漂亮女人,為什么一張嘴卻像潑婦罵街呢?
她從1958年待到戴鴻雁1961年參軍上島,已堅持三年。其他金門馬山播音站的播音員,通常四五個月會調(diào)走。戴鴻雁和湯麗珠算是老對手。他罵國民黨,她罵共產(chǎn)黨,他講大陸如何好,她夸臺灣如何好……嘴巴官司打得沒完沒了,從來也都是公說公的話,婆講婆的理。
從軍區(qū)獲得的情報顯示,湯麗珠的父親是國民黨軍官,屬于去臺人員。
特殊人員,會得到私人定制的特殊待遇。戴鴻雁和他的戰(zhàn)友們特別發(fā)動了一場“湯麗珠攻勢”。
廣播組陸續(xù)獲得湯麗珠大陸老家親戚的照片、故居的照片和老家的土特產(chǎn)……精心準備后,好戲開場。
“請國民黨馬山播音站播音員湯麗珠注意!”這句話用普通話重復十二遍,又用閩南話重復十二遍,戴鴻雁接著喊,“現(xiàn)在廣播你的姑姑給你的信……”這還沒完,接下來還有她的侄兒給她的講話錄音,并說明她的親人都還健在,“國民黨宣傳說你的家人都被殺光了,根本沒有這回事。他們現(xiàn)在還過著幸福的生活”?!澳闶钦憬鹑A人,你的阿姨做了你最喜歡吃的金華火腿,明天有一艘禮船漂過去金門,請你品嘗你老家的土特產(chǎn)?!?/p>
很快,湯麗珠被調(diào)離金門馬山播音站。
角嶼島距離金門太近,戴鴻雁在播音之余常會拿起手中的望遠鏡窺探對方行動,偶爾還會來一段現(xiàn)場直播。
金門馬山播音站前面有幾個正對廈門的小島,它們和馬山只隔十多米的水面,每天三頓伙食需人工運過去。有一天,一個士兵挑擔子不小心摔倒,飯菜灑落一地,身旁的軍官抬腳一陣踢打。因為這一段現(xiàn)場直播的廣播詞帶個人感情,戴鴻雁至今記得清清楚楚:“剛才一個當兵的要從馬山挑飯,不小心摔倒,你們當官的對他拳打腳踢,真是太慘無人道,你們國民黨當官的,真是太不近人情了!”
對臺心戰(zhàn)廣播員當年在角嶼廣播站地堡外的留影
吳世澤是最早進行對臺廣播的播音員,是閩南語對臺廣播第一人
對敵廣播,非常注重做好金門士兵的調(diào)查研究,以增強編稿和播音的針對性,吳世澤稱之為“充分了解敵情”。了解到當前駐金門哪里的人多,就組織哪里的慰問團來錄節(jié)目播放。福州軍區(qū)的聯(lián)絡部負責長期向廣播組提供金門駐地部隊指揮員的姓名、籍貫等情況,而吳世澤在角嶼的播音堡中,長期掛有金門敵軍分布和人員構成的情報圖表。
駐扎福建的三十一軍有軍部招待所、戰(zhàn)俘招待所,也有起義投誠人員招待所。起義人員之所以建專門招待所被保護起來,原因之一是怕被特務暗殺。戴鴻雁曾去起義人員招待所看望那些投誠的國民黨士兵。在他看來,這些人都是他的“戰(zhàn)利品”,是他的“工作成果”。
戴鴻雁發(fā)現(xiàn),自己和他們聊天時只要一提“蔣介石”三字,那些投誠官兵立刻站起來立正——這已經(jīng)成為國民黨士兵的條件反射。戴鴻雁則馬上教育他們,你們怎么能這樣?我們提到毛主席,也不會搞這種形式主義。
他還曾見過一個投誠的國民黨士兵叫甘裕郎。甘在金門當兵時每天站崗,聽到火車的聲音就問班長:“這是什么聲音?”
班長支支吾吾,說:“我不知道?!?/p>
廈門有火車站,也已通鐵路。但在國民黨的宣傳中,一直說共產(chǎn)黨不會建鐵路,窮得要命沒飯吃,三個人一條褲子,而且赴臺官兵的親屬都被殺光……但甘裕郎真的在金門聽到了從廈門傳過來的火車汽笛聲,從那時他開始感覺到,共軍的宣傳可信,并最終投誠。
被專門對待的并非只有國民黨官兵。戴鴻雁曾親耳聽到馬山播音站直接指名道姓:“共軍三十一軍聯(lián)絡處處長王泉激,你不要太囂張,再為虎作倀我們就派人暗殺?!?/p>
而小嶝島廣播站站長徐六保受到的特殊對待則出人意料:因為國民黨針對他“私人定制”的廣播服務,他直接升官。
徐六保畢業(yè)于南京郵電學院,是第一個從地方大學招收的專業(yè)播音人才。從1963年上小嶝島擔任廣播組機務員開始,一待二十三年。一個偶然的機會,徐六保扎根海島的事跡被總政發(fā)現(xiàn),樹為全軍模范。戴鴻雁透露,總政曾因此批評福州軍區(qū),說:“你們搞什么?把一個老老實實的知識分子丟在海島那么久,這個人就是不會拍馬屁而已?!?/p>
通過收集大陸軍方的宣傳材料,金門馬山播音站顯然也知道了徐六保的名字?!肮曹姀V播站站長徐六保同志,你為共產(chǎn)黨賣命,得了關節(jié)炎等一大堆病,我們對你很尊敬。共產(chǎn)黨只用你,不關心你。希望你,好好把握?!?985年春節(jié)前后,馬山播音站開始對徐六保喊話。1986年4月,徐六保被調(diào)到廈門胡里山對臺廣播總站當副站長,從正營級升為副團級。
當時小嶝鄉(xiāng)鄉(xiāng)長曾對他開玩笑說:“徐站長,是國民黨幫助你提拔的。”二十八年過去,已退役的徐六保回想當年被提拔的事,也覺得有點哭笑不得:“我能在艱苦的海島待二十三年,就是愿意把一切獻給對臺宣傳事業(yè),提拔不提拔我根本不在意。但上級知道我被金門的國民黨部隊盯上,可能還是覺得調(diào)走比較合適?!?/p>
事實上,在徐六保被調(diào)離小嶝島后,金門馬山播音站仍然沒能輕易忘記他,并經(jīng)常通過廣播“噓寒問暖”。徐六保向我提供的一份解放軍廈門有線廣播站(1986年12月13日)臺情調(diào)研文件顯示,12月6日至10日,馬山播音站反復廣播一篇給徐六保的喊話:小嶝島廣播站徐六保站長,小嶝島氣候惡劣、環(huán)境條件差,再加上上級給養(yǎng)不足,所以,你要多多注意……當天,一位叫陳顯增的記錄員寫道:“對徐六保點名喊話去年春節(jié)期間已有過一次,這是第二次。徐六保同志已于今年四月調(diào)離小嶝,國民黨重溫他們的老皇歷,可見,他們對我方一些情況并不十分了解?!?/p>
心戰(zhàn)效果如此好,大陸也有官兵聽廣播“中毒”后叛逃到臺灣。但在廣播站服役過的近五千人中,卻無一叛逃。
戴鴻雁的父母曾在他的服役期到過一次角嶼島,他們知道金門距離角嶼近,但到現(xiàn)場觀看后還是覺得近得不可思議,他們第二次囑咐戴鴻雁:“你千萬不要做丟臉的事。”
徐六保曾扎根小嶝島從事對臺廣播二十三年,之所以被調(diào)離升職是因為金門廣播員一直希望他投誠。在廣播員群體中,他被戲稱為“國民黨幫他升了官”。
廣播站的人怎么才能不被敵人的播音內(nèi)容腐蝕?戴鴻雁覺得,任何口頭教育都沒用,講多了還反感:“我的班組長半夜起來為我蓋被子,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上級只要關心自己的士兵,老百姓擁護你,這比什么都重要?!?/p>
當時漁民抓了螃蟹和魚,都會送給廣播組和連隊,讓他們改善伙食。戴鴻雁當時熟識的四個漁民,現(xiàn)在仍然有一位健在。
會說相聲的北京人邰寶林當時是少尉,也是角嶼廣播站的代理組長。廣播站要求每播一次“六條保證”,“正”字就寫一畫,戴鴻雁寫字難看,“正”字也寫不正。邰寶林就握住他的手寫,紐扣掉了也幫他縫。戴鴻雁縫衣服不會收線,邰寶林也教他。數(shù)十年過去,戴鴻雁至今感恩邰寶林對自己的教育。
每逢戴鴻雁值班播音,他習慣把五六式?jīng)_鋒槍放在手邊,身上還帶著兩顆手榴彈,槍口則始終對準播音地堡大門的方向。
走出播音地堡,二十米外就是大海。萬一金門的水鬼(特種部隊)過來摸哨,戴鴻雁還能靠打槍為角嶼島上的駐軍發(fā)出信號。
離開角嶼島后,戴鴻雁曾在福建省公安廳工作多年,其中跟賴昌星打過七年交道。他去過紅樓,吃過飯到七點必走,不會參加其他活動。兩三次后,賴昌星再也不叫他赴宴。后來賴昌星出事,戴鴻雁身邊的人被抓走不少。他至今將自己的堅定歸功于角嶼那些年槍林彈雨的磨煉。這個只有零點二平方公里的小島,在兩岸炮戰(zhàn)期間先后被上萬發(fā)炮彈轟炸。廣播堡周圍少說也落下大小炮彈三四千發(fā),彈坑遍地。
賴昌星請吃飯時,不知為什么,戴鴻雁端起碗總想起自己用海水煮的“角嶼粥”。
在角嶼那幾年,金門什么地方是假崗哨,哪個方向最安全,雷達死角在哪里,戴鴻雁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笑言,如果要投敵,沒有誰會比我的效率更高。
臺灣人洪明章收集了不少兩岸心戰(zhàn)傳單。在他看來,臺灣傳單的印刷質量明顯比大陸傳單要好一點
有一次慰問團來島上唱《洪湖赤衛(wèi)隊》,戴鴻雁拿著錄音機去記錄,想作為播音素材使用。當他聽到“娘啊……兒死后,將兒的墳墓向東方”,眼淚突然掉下來。
后來他發(fā)現(xiàn),其他專心聽演唱的戰(zhàn)士也開始流眼淚,演唱者也邊唱邊流眼淚。戴鴻雁說,當時聽這些歌詞,內(nèi)心已把唱詞默默改為:“將兒的墳墓埋在角嶼島,讓兒看著臺灣升起紅太陽。”
在臺灣的宣傳下,一些大陸軍民會從內(nèi)地來到廈門海邊,要“奔向光明”。曾經(jīng)有個水性很好的人跑到廈門,他要游到金門去投敵,但不懂得潮水漲退規(guī)律,甚至基本地理常識也不具備。結果早上起來從廈門島跳到海里,游到鼓浪嶼,上岸就高喊“國民黨萬歲”。
這不是段子,是真事。
對普通人來說,即使水性好,不懂潮汐規(guī)律,想游到金門或廈門去也并不容易。
林正誼并不存在這個問題。作為金門守軍的一名上尉連長,他長期觀察,知道對岸哪里沒有地雷,知道哪個角度游泳最不費力。
1979年5月16日,林正誼泅渡時為在黑暗中找準目標,始終順著角嶼廣播站播音的方向游。在做出事關命運的重大抉擇后,角嶼廣播站的聲音成為他投誠大陸的燈塔。他當晚下命令稱,今晚有演習,有士兵扮演共軍偵察兵登陸,所以看到海面有情況時,不要開槍。下水之前,他甚至用鍋底灰涂在身體上,以免從崗哨走到海邊的這一段路上暴露。
戴鴻雁從軍隊內(nèi)部得知,為怕角嶼守軍誤會,林正誼曾用手電筒和口哨打信號,讓角嶼島的駐軍別開槍。林上岸后,立刻被控制并上報,三十一軍聯(lián)絡處處長連夜趕到廈門。林正誼當時提了兩個要求:要求不要公開,要求讀書。
在金門地毯式搜尋三個月后,臺灣軍方宣布林正誼失蹤。事實上這時林已更名林毅夫,并進入北京大學讀書。
戴鴻雁說,徐向前曾在北京跟林毅夫長時間交談。徐當天談興濃,一直不停講話,直到秘書擔心他的身體狀況而出口勸阻:“徐老總,差不多了。”
徐大怒:“差不多?林先生怕還聽不夠呢!”
福州軍區(qū)司令員皮定均每年會有數(shù)次到角嶼島一號崗哨站崗,從晚上七點到十點。戴鴻雁站在播音地堡外還能看到他。這些軍區(qū)大領導的行為,無時無刻不在鼓勵著戴鴻雁做好播音工作。
在他的印象中,皮定均非常愛釣魚。有一次還在白天,國民黨望遠鏡看得見的情況下跑到海邊釣魚。魚咬鉤了,皮定均也不收線。他現(xiàn)在回想,皮定均當時有可能是在思考,想著如果再打金門,到底如何才萬無一失。金門的守軍無論如何想不到,這位坐著釣魚的人是他們在對岸的死對頭,而且來頭不小。
皮定均是播音員戴鴻雁見過的大官,命運讓他見到了七個更大的“大官”。
1962年夏天,戴鴻雁接到命令到廈門胡里山炮臺(廈門對臺廣播站總部)報到,當時告訴他的理由是:你長期在角嶼島很辛苦,是五好戰(zhàn)士,出島休整一下。戴鴻雁知道,肯定是有重要接待任務。
做廣播員的戴鴻雁從來沒出過晨操。其他兵種的士兵起床會鍛煉身體,戴鴻雁起床則練嗓子。但之前在角嶼島時,他已被開始要求練幾個月的走正步。對臺廣播站基本不接待地方領導,只有大軍區(qū)副司令員、副政委以上領導才可能被接待。
這次任務的重要程度出乎戴鴻雁意料:從駐守福建的三十一軍軍長、政委,再到福州軍區(qū)聯(lián)絡部部長、參謀長,來先期視察接待工作的人規(guī)格越來越高。直到接待的前一天,戴鴻雁聽到“羅總長要來”,羅總長是羅瑞卿。戴鴻雁對羅瑞卿的第一印象是個子高,氣勢逼人。他看過廣播組的播音后指示:“你們一定要自然,有的人敢看我,有的不要怕得不敢看我?!?/p>
戴鴻雁明白,這次肯定是中央或軍委的大領導要來。
第二天七點半,胡里山周邊已全部戒嚴,每隔十米有一個士兵端刺刀站崗。九點鐘,羅瑞卿、皮定均先到,廈門市公安局并未進入現(xiàn)場,只負責外圍警戒。
“下來了。”戴鴻雁站在胡里山廣播電臺總站播音室里,聽見門衛(wèi)說了這么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正在此時卻出現(xiàn)意外。胡里山廣播站大門口一名崗哨不知腦袋犯什么暈,攔住走在最前面的羅瑞卿,問:“首長你們是哪里來的?”
訓練半年,皮定均無論如何想不到會出這種紕漏。戴鴻雁回憶,皮司令直接把崗哨拉到一邊,雙手左右開弓后腳再踹上身,然后怒喝:“叫你們連長出來站崗!”羅瑞卿隨即下令,崗哨全部撤換成自己帶來的人,負責端茶的人也全部撤走。這只是開始。接待室里的桌椅也被撤換成他們帶來的,開水也從隨從帶來的二十多只水瓶里倒出來。
直到此時,戴鴻雁還不知道是七個元帥來視察。
一群人走進播音室。他拿眼角向上掃,第一個認出來的是陳毅元帥,其次是賀龍。戴鴻雁看過陳毅的照片,賀龍則有標志性的小胡子。除了朱德、彭德懷和林彪,十大元帥中的七個全部到場。
剛開始是一位女播音員先表演,戴鴻雁站在她旁邊,還沒發(fā)聲,他的手和腳就開始不停發(fā)抖。這是他唯一一次站著播音,而且是表演性的。
他熟識的一位上級走過來說,平時怎么做,現(xiàn)在就怎么做。戴鴻雁慢慢平靜下來。
女播音員用普通話播“六大保證”,戴鴻雁用閩南話播。七大元帥聽到閩南話的播音時,戴鴻雁明顯能感受到他們的好奇。整個表演過程不超過三分鐘。
三十一軍聯(lián)絡處處長王泉激后來告訴戴鴻雁,朱德曾說:“我一定要去,我這輩子不一定能解放臺灣,但一定要到最前線去看一看?!钡斓碌膶\嚨綇B門大學附近仍被攔下來,他畢竟是朱老總,“去七個已經(jīng)有很大風險,萬一走漏風聲,后果不敢想”。
此后,社會主義國家陣營有不少都來中國學習心戰(zhàn),朝鮮想對韓國廣播,越南想對南越廣播,阿爾巴尼亞想對蘇聯(lián)廣播……作為美國的后院,古巴也想隔海向美國進行心戰(zhàn)。1964年,古巴領導人菲德爾·卡斯特羅的弟弟勞爾·卡斯特羅到廈門觀看心戰(zhàn)播音。他曾問戴鴻雁,這個能聽多遠?
“反正人不能站在廣播前面。有一個江西兵不聽話站在前面,當場鼻子和耳朵流血,隨后三天眼睛看不清楚東西?!贝鼬櫻慊卮?。
勞爾·卡斯特羅聽完翻譯,眼睛直接瞪得又大又圓。
戴鴻雁曾跟廣播站的人說,我們一定要播放古巴歌曲《西波涅》。古巴歌曲《西波涅》是一首幾乎傳遍全世界的經(jīng)典情歌。勞爾·卡斯特羅當時一聽《西波涅》曲響,立刻跳起舞來。
1979年1月1日,中美正式建交當天,中國國防部長徐向前在《人民日報》報眉發(fā)表聲明,宣布停止對金門等島嶼的炮擊。整整十二年后的1991年,確切說是當年4月23日,廈門對臺有線廣播完成最后一次播音。第二天起,日夜不停喧囂了三十八年的對臺心戰(zhàn)廣播從此沉默。
事實上,從1979年兩岸炮擊停止后,廈金兩岸廣播內(nèi)容的戰(zhàn)斗與對峙已慢慢轉淡,人情味卻越來越濃,互相播報天氣、提醒對岸下雨記得收衣服成為慣常播報內(nèi)容。雙方稱呼也開始不一樣。廈門廣播站最早稱呼對方是“蔣匪軍”,隨后對方變?yōu)椤笆Y軍官兵弟兄們”,后來又改稱“親愛的國民黨軍官兵弟兄們,親愛的金門同胞們”。播音的風格、語氣也有很大改變,“清晰、自然、親切、動聽”成為對播音員的播音要求。
整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金門馬山播音站則有一個殺手锏一樣的節(jié)目內(nèi)容,叫“鄧麗君”。
(摘自《讀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