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來]
梨
[阿 來]
▲▲▲聞道郭西千樹雪,欲將君去醉如何。
依我個人的趣味,在同屬薔薇科的春花中,以為梨花最是漂亮。
雖然,成都城里并不容易見到梨花,但在成都物候記中,最終決定還是要寫一寫梨花。梨樹雖是人類成功馴化的植物之一,但還沒有馴化成一種僅僅只提供花的觀賞性而不結(jié)果實的那種純粹的園林植物。也就是說,梨在這個世界上,雖也年年開放潔白如云的花朵,但還會結(jié)下累累的香甜果實。在今天,我們的城市中,任何一種結(jié)出甜蜜的果實的植物的出現(xiàn),肯定是對市民道德水準的一個巨大挑戰(zhàn)。所以,園丁們只植下那些只開花不結(jié)果的樹站立在身邊。至于那些引誘我們時時想伸手的,又會于伸手的同時自感道德危機的果樹就自然只能生長在城外鄉(xiāng)下了。當然,這只是我興之所至的推測,之所以這么想,是因為相信中國園林并沒有規(guī)定,有甜美果實的樹不能進城。
現(xiàn)實的情形是,梨樹雖然花朵勝雪,繁盛時漾在半空如云如霧,更能妝點我們的生活,但園丁們也不大會給它發(fā)放入城證,讓其搖著滿枝果實讓脆弱的人性接受殘酷考驗。
幾年前,去美國科羅拉多州立大學,和我小說的英文譯者討論長篇小說翻譯中的一些問題。大學所在地是一個寧靜的小城,叫波德。一下車就聞到滿城的果酒發(fā)酵的那種味道。后來發(fā)現(xiàn),是好多街道旁栽著蘋果樹。秋天,落基山上的草已經(jīng)泛出金黃。一陣風吹來,樹上的蘋果就被搖落在樹下,躺在草叢中慢慢腐爛,使這座小城的風中充滿了果酒的酸甜香味。每天,討論完小說翻譯,在這種香氣中步行觀賞異國風景。有一天終于忍不住問主人,為什么沒有人采這些蘋果,結(jié)果得到一句反問:那小鳥們吃什么?再問,專門為小鳥栽的?答,也不盡然,春天可以看花。有些時候,中國人喜歡嘲笑外國人傻,這個事例可能也可作為佐證之一。去年十月,在瑞士一個叫佐芬根的小鎮(zhèn)小住幾天,看寄居的主人去超市買蘋果,而屋后的小山上,蘋果樹下一樣落了滿地蘋果,我也就不問什么了。最近在羅馬,常見街邊樹上掛著黃澄澄的檸檬與橙子,覺得也非常好看——掛果的樹與開花的樹相比,自有一種特別的美感。但這并不是本文的重點。我只是有點遺憾,為什么結(jié)果的樹就不能站在我們城市的中間,散布比花香更為持久的果香?
我這個人性子慢,在物質(zhì)上能得好處的地方,一向不大能得手。但在買房子居住這一項上,自以為碰上了好運氣。不獨樓下和周圍幾幢樓共擁了一個寬大的中庭,和中庭中許多的花草樹木,還和業(yè)主們另外擁有一個不太大也不太小的業(yè)主公園。而在這個公園西北角上,和臘梅和紅梅和海棠和櫻花和玉蘭一起,居然還有幾株梨樹。梨樹得以在此生長,也是因為這個地方并不太公共吧。春天,就可以在樹下草地上,仰望襯在天空底下繁盛如云的梨花。
梨花的白是一種真正的純凈的白。原因在于它相較其他薔薇花更厚一些的花瓣。白色花瓣太薄,就會被花萼的顏色映照,白色中便滲入了別的色光。杏花的花萼是棕紅的,花瓣便白中泛紅。李花花萼為綠色,白光中便泛出如玉的綠來。梨花被長長的綠色花柄舉起來,相較花冠顯得狹小的萼片的綠色就無法透過厚實的花瓣。于是,眼前五枚花瓣組成的花冠便只是一片純凈清潔的白色。這白色還有一個特別之外,就是不像別的白色花那樣反射陽光。而是吸引著陽光,使那白色變成了一團凝固的光。十朵二十朵由長長的綠色花柄托舉著,簇擁在枝頭。而這如絲如玉的白中,還有非常漂亮的紅色點綴?;▽㈤_未開之時,花蕾松動開了,就要綻放的花蕾邊上暈著一線淺淺的紅?;ǘ涫㈤_了,散發(fā)隱隱的香氣了,引來蜂蝶了,白色花冠中心簇生的雄蕊上,花絲頂著一點一點的紅色花藥。難怪古人寫梨花都會有些油然而生的惆悵。面對過于美麗的東西,人很容易會生出對于造物神奇的感嘆。古希臘的天神宙斯說過:“只有短暫易逝的,才被我造得如此美麗!”
仿佛是為了增加人的這種感慨,梨樹自己也來制造蒼老與嬌美的強烈對照。和薔薇科的其他春天盛放的品種相比,梨樹的枝干又最為虬曲蒼老。最顯眼的,是梨樹厚厚的樹皮,黝黑,深深龜裂,主干如此,分枝也如此,更顯出枝頭花朵嬌嫩脆弱的美麗。一個德國植物學家說過,花是人類情感最古老的信使,讓我們在觀賞的同時看到自己情感深處的秘密。梨樹就是這樣,從最顯老的枝干上,捧舉出最純凈嬌美的花朵,讓人深諳生命的秘密——讓人的情感在欣喜的同時又感到悲傷。
摘自江蘇人民出版社《草木的理想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