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去青島,造訪了康有為故居,也翻閱了南海先生的著述。言道,康南海瞧不起劉邦,也對于漢初蕭何、曹參那一班功臣完全不屑。我笑著說,這是自然;若非如此,康做事就不會如此操切,戊戌變法也不會“詔書日下”那樣地荒腔走板了。
康有為才極高、氣極大,因此有辦法引領(lǐng)一時風(fēng)騷,也影響得了一代青年。正因有這等本事,他的書法才能不斤斤于筆墨點畫,“游龍翔舞于天”,一逕地雄闊開張??墒?,康有為終究才太高、氣太大,不免被才情所縛、意氣所困,遂畢生焦躁急迫、眼高于頂,最終流于狂妄悖亂、目中無人,徒留個傲岸虛矯的名聲罷了。
從某個時代開始,有那么一些讀書人但凡才高氣大,很容易就犯這樣的毛病。他們總是諸般不屑,誰人都要瞧不起?;蛟S,孟子當(dāng)年瞧不起管仲,可算是箇中嚆矢,到了后代,有一群才高氣大的讀書人卻把理想越標越高,說話的口氣也越來越大,面對劉邦這幫“沒文化”、不高談理想、更從不以道自任的“無學(xué)”之人,一直就心存輕蔑。結(jié)果,滿懷理想、一腔熱血的他們,盡管成日天下國家,可真做起事來,卻多半一如康有為的戊戌變法,無濟蒼生。
一些動輒把事情搞砸的書生,事后要不把問題歸咎于“小人當(dāng)?shù)馈?,要不就說成是“時不我予”;總之,他們自覺委屈,覺得上天獨薄于他。他們活在一個抽象的概念世界,心中只有一個空頭的“圣賢之道”,沒有現(xiàn)實感,老把空想說成是“理想”;他們活在一個妄自尊大的唯我世界,不知深淺,也看不見別人的好處,他們竟日讀書,卻怎么樣也讀不出劉邦這幫“沒文化”的人的卓然可佩。
真要說治國平天下,在中國古代史上,如兩漢長達四百年的國祚綿長且大半時間都還強大殷實的盛況,可說是絕無僅有。這樣的國運興旺,箇中關(guān)鍵,如果不是劉邦、蕭何、曹參等一幫開國君臣,那么,還會是誰?觀歷史,可以端出高姿態(tài)說三道四、大言夸夸的人不少,但有能耐幫整個天下奠下如此長治久安的基礎(chǔ)的人確實不多。
即使不說治國平天下,讀書人竟日孜孜矻矻求學(xué)問道,常自詡智慧高深,可一旦面對劉、蕭、曹這群“粗人”,其實也很難說到底誰的智慧真比誰高了?!墩撜Z》里頭,樊遲問知(智慧),孔子曰,“知人”。說起這“知人”之明,當(dāng)年劉邦病危,呂后問以蕭何之后的相國人選,劉邦首先點了曹參,接著又列出一份名單,漢初群相,幾乎就照著這樣的安排一一就位;就是這群人,不僅日后化解了諸呂亂政這樣的政治危機,更養(yǎng)足了漢朝四百年的深厚底氣。
有趣的是,當(dāng)年劉邦打天下時,蕭何與曹參,一相一將,一文一武,不知因何緣故,兩人有了芥蒂,一向誰也不服誰。等劉邦死后兩年,蕭何病重,惠帝親臨探視,問以“君即百歲后,誰可代君者?”蕭相國老成持重,不掀底牌,只說了一句,“知臣莫若主”?;莸郾蝗绱朔磫?,心知蕭、曹素來不合,可在這節(jié)骨眼,也只能照著劉邦的遺言不無忐忑地問道,“曹參何如?”豈料,蕭何聞聽此言,立即拖著沉重病體,勉強起身,頓首拜曰,“帝得之矣,臣死不恨矣!”
不久,蕭何病逝,時任齊相的曹參,聞知蕭相國死訊,只淡淡地吩咐手下,開始打包行李,“吾將入相”。底下的執(zhí)事多半狐疑,但也只能照辦。隔一陣子,朝廷使臣來齊,果然征召曹參入朝拜相。就這樣,劉邦最后的安排、蕭何臨終的遺愿、曹參遠在齊地的知人之明(知劉邦,也知蕭何),竟像是事先商量過,忽地都兜在了一起。他們仨,一個向來被鄙夷為無賴,另兩個則彼此有著嫌隙,可一到關(guān)鍵,三人所展現(xiàn)的知人的生命高度,又豈是那些咄咄空言之徒所能望其項背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