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曾說,人生的兩大寂寞,一是退休之日,一是最小的孩子終于結婚之后。
我沒有最小的孩子,我只有他。
兒子剛會說話那陣,我故意逗他:“乖崽,過年給你討個堂客(湖南話“妻子”的意思)吧!”
正在低頭認真玩耍的兒子轉過頭來,兩眼放光,“媽媽,糖我要,堂客不要?!?/p>
好樣的!我就這樣把心放在了肚子里好多年。直到那天我?guī)退逑磿?/p>
不要怪我敏感,即使我是近視眼,也能一眼看出那是一封情書,因為那是情書最適合的顏色——粉色,那是情書應該有的厚度——兩張紙,那是情書必須藏的位置——書包夾縫。
我忽然意識到,那個只愛我只愛糖的小王子也開始會愛上玫瑰花。
距離兒子說要糖不要堂客已經(jīng)過去十幾年。這么多年來,我已經(jīng)習慣與這個男孩為伍。習慣他叫我起床,習慣他幫我拿東拿西,習慣看電視的時候和他討論,習慣拉上他逛商場,聽他說“媽,別我叫選,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沒有品位”,習慣我哭的時候他幫我擦眼淚。如今,似乎有那么個鮮花般的女孩子,她就近在眼前。她是溫婉可人還是熱情開朗?是北方佳麗還是江南可人兒?我開始想象她溫柔地站在他身邊,他就會臉紅心跳,細心體貼,幫她提包,幫她夾菜,幫她打圓場。我和他做的事,主角統(tǒng)統(tǒng)要換人。他總有一天將奔赴那個里面的人想出來、外面的人想進去的圍城,總有一天會有妻有子有自己的房子,那是他的王國也可能是婆媳烽煙再起的戰(zhàn)場。他將有自己的感悟和感傷,而這些,似乎都已經(jīng)不適合向我訴說。想到這里,我忽然有點悲傷,甚至體會到余光中說的最小的孩子結婚后的那種寂寞。
我們是單親家庭,兒子的成長父親缺席。盡管我深深明白,就算是雙倍的母愛,也不能與一個健全的家庭的,美滿的,以及,健全的。
我站在城外,希望他一路有人能幫他洗衣,幫他做辣椒炒肉,讓他每頓吃兩碗飯,幫他鋪被添衣,我又希望他能獨立向前,像個英雄,抬頭挺胸去接受一切;我希望他在感情中毫發(fā)無傷,那么他就會保持天真,會無所顧忌地去享受愛;可是愛情是讓人成長最快的方式,我又希望他在愛情里受點傷,最好傷得稍稍重一點,那么他就會懂得珍惜每一個認真對待他的人,又不至于對愛失去希望;我希望他的人生平坦順利,每個人都會以好人的面目出現(xiàn),那么他會真心地愛這個世界,心無所懼;我又希望他的人生布滿荊棘,那樣他的每一步有多艱難,他獲得的快樂就會有多真實。
我想我是有點嫉妒那個將與他共度一生的姑娘的,但我能當一個開明講理的婆婆吧,至少不成為他們婚姻的絆腳石。我也必須坦誠,我想我會試著去愛她,但我必然沒辦法做到像愛我的兒子一樣,我盡量做到幫理不幫親。
至于是否一起住這個問題,在我的兒子找女朋友之前,我會要求他問兩個問題:第一,愿不愿意跟我一起住,我們是單親家庭,這是事實。即便我愿意一個人生活,我的兒子也不會同意。這一點我敢肯定。第二,是否愿意生兩個孩子。我喜歡孩子,也喜歡家里熱鬧一點。
我正想得出神,咔嗒一聲,洗衣機脫水完畢。不遠處,兒子的校服和 39碼的球鞋正在陽光中白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