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們?yōu)槭裁醋x經(jīng)典
讀者朋友們大家好!這篇文章,原本是我為中國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欄目《我讀經(jīng)典》系列所做的一個開場白。因為受到電視節(jié)目時間的限制,許多內(nèi)容沒有放開講,后來到美國哈佛大學(xué)燕京圖書館才講全了。把它整理出來發(fā)表,是因為現(xiàn)在不少人都主張重讀經(jīng)典。我自然也是贊成的。這就產(chǎn)生了三個問題。第一,我們?yōu)槭裁匆x?第二,讀什么?第三,怎樣讀?在這里,我想發(fā)表一點個人的看法。
先說第一個問題。
我們?yōu)槭裁匆x經(jīng)典?其實說起來也很簡單,因為經(jīng)典是人類文化的精華。古人有云:取法乎上,僅得乎中。也就是說,你學(xué)最好的,充其量也就能有個中等水平。如果取法乎下,那就等而下之了。所以,我們讀書,就應(yīng)該挑最好的讀。最好的書是什么呢?經(jīng)典。所謂“經(jīng)典”,就是一個民族、一個時代最有意義最有價值的著作。而且,它的意義和價值還是永久性的。什么叫“經(jīng)”?經(jīng)就是恒常,叫經(jīng)常。什么叫“典”?典就是模范,叫典范。換句話說,經(jīng)典就是“恒久的模范”。這樣的書不讀,讀什么?
那么,為什么要讀先秦諸子?因為先秦諸子是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精華中的精華,是最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我們知道,先秦諸子所處的時代──春秋戰(zhàn)國,是我們民族的黃金時代。在人類歷史上,也是一個了不起的時代,叫“軸心時代”?!拜S心時代”是德國哲學(xué)家雅斯貝爾斯的命題。他在1949年出版的《歷史的起源與目標(biāo)》一書中說,公元前800至公元前200年,是人類文明的重大突破時期。在這個時期,世界各民族都出現(xiàn)了偉大的精神導(dǎo)師,成為世界各大文明的標(biāo)志。比方說,古希臘有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以色列有猶太教的先知們,印度有釋迦牟尼,中國則有孔子、老子等等。他們提出的思想原則塑造了不同的文化傳統(tǒng),也一直影響著人類的生活。所以雅斯貝爾斯把這個時代稱為“軸心時代”。
軸心時代的思想家許多都是同代人。其中釋迦牟尼的生卒年份比較麻煩,全世界有六十種說法。按照中國學(xué)者的研究結(jié)論,他應(yīng)該生于公元前565年,卒于公元前485年,活了八十歲。這樣,釋迦牟尼(約前565—前485)就與孔子(前551—前479)同時,蘇格拉底(前469—前399)則與墨子(約前468—前376)同時,柏拉圖(前427—前347)可能與老子(不詳)同時,亞里士多德(前384—前322)則與孟子(約前372—前289)、莊子(約前369—前286)同時。大家想想,這是不是很有意思?
這樣一些偉大的思想家,為什么會集中出現(xiàn)在歷史的同一時期(公元前6—公元前3世紀(jì))、地球的同一緯度(北緯30度上下),這是一個謎。它也許只能用馬克思的說法來解釋,即那是“歷史上的人類童年時代”之“發(fā)展得最完美的地方”(《〈政治經(jīng)濟學(xué)批判〉導(dǎo)言》)。更有意思的是,雖然中國、印度、中東和希臘遠(yuǎn)隔千山萬水,但這些思想家的思想?yún)s有很多相通之處,那就是對人與人類社會的“理性態(tài)度”和“終極關(guān)懷”。他們不約而同地在思考:人,究竟要怎樣才能幸福;社會,究竟怎樣才能和諧。正是這些思考,影響了各自民族的文化,而且達(dá)數(shù)千年之久。這樣的思考,我們怎能不知道,不了解?
或許有人會問:那么久遠(yuǎn)的思想,現(xiàn)在還管用嗎?管用!實際上,這些思想家和先驅(qū)者的思想,也一直在影響著我們。為什么呢?因為這些思想家思考的,是一些永遠(yuǎn)的問題。比方說,什么是人生,什么是幸福,什么是智慧,什么是永恒。這些問題,盡管哲學(xué)家們做過無數(shù)次回答,有過許多的結(jié)論,它們卻仍然是問題。為什么呢?因為第一,這些問題不是關(guān)于物的,而是關(guān)于人的。只要人是一個問題,它們就永遠(yuǎn)成問題。第二,這些問題也不僅僅屬于某某“學(xué)”,或者某某“家”。它們屬于全人類,屬于每個人。每個人都會面臨這些問題,也都會思考這些問題,還會有不同的結(jié)論。這樣,它們就永遠(yuǎn)是問題。
于是,當(dāng)我們?yōu)檫@些問題所困惑時,我們就會想到那些先哲,想到那些經(jīng)典,想知道他們是怎樣思考怎樣回答的。這便正是哲學(xué)和經(jīng)典的意義。也就是說,我們今天閱讀經(jīng)典,閱讀先秦諸子,不過是為了幫助我們自己思考人生,獲得智慧。
回答了這個問題,我們也就同時回答了第二個問題:讀什么。讀什么呢?讀人,讀人生,讀人生智慧。
那么,我們能夠從先秦諸子當(dāng)中,讀出什么人生智慧?
這就只能談一點兒個人的體會了。由于先秦諸子博大精深,我們能夠貢獻的,不過是自己的一孔之見。我們希望通過這些心得,引起大家的興趣,并提供一些參考。至于我自己的體會,我想概括為這樣幾句話:讀孔得仁,讀孟得義,讀老得智,讀莊得慧,讀墨得力行,讀韓得直面,讀荀得自強。
二、讀孔得仁
先說讀孔。
孔子思想的核心是“仁”,這一點大約沒有什么問題。但什么是“仁”,說法就很不一樣??鬃幼约海陀泻脦追N說法,比如“愛人”(《論語·顏淵》),比如“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dá)而達(dá)人”(《論語·雍也》),比如“克己復(fù)禮曰仁”(《論語·顏淵》)。我自己比較認(rèn)同的,是孟子的說法:“惻隱之心,仁也?!保ā睹献印じ孀由稀罚┤?,當(dāng)然不等于“惻隱之心”,所以孟子沒說“仁,惻隱之心也”。不過,一個人如果有了“惻隱之心”,那就是“仁”,或者說就有“仁愛之心”了。
為什么這樣說?我們先看什么是“惻隱之心”。惻和隱,都有憂傷、悲痛的意思。所以,惻隱之心,就是“憂傷之心”,就是“悲痛之心”。這又有什么稀罕呢?誰沒有憂傷?誰不會悲痛?原來,惻隱之心,并不是自己悲痛,自己憂傷,而是能夠體驗到別人的悲痛,別人的憂傷,從而不忍心讓別人悲痛憂傷。所以,惻隱之心,其實就是同情心、憐憫心。它的基礎(chǔ)和核心,則是“不忍之心”。這個“不忍之心”,孔子沒說,孟子講了,在《梁惠王上》。我們且來看孟子和齊宣王的這段對話:
孟子說,臣下聽人講,有一天,有人牽著一頭牛從堂下走過。大王問他,這頭牛要牽到哪里去?那人說,牽去宰了,用它的血來釁鐘。大王說,放了它吧!我實在不忍心看它哆哆嗦嗦的樣子,毫無罪過卻要去死!但是釁鐘的儀式又不能廢除,結(jié)果大王便用一只羊換了這頭牛,有這事嗎?
齊宣王說,有。
孟子說,老百姓都認(rèn)為大王小氣吧?
齊宣王說,是呀!不過齊國再小,寡人也不至于連一頭牛都舍不得。實在是不忍心看著它哆哆嗦嗦地?zé)o罪而死,這才換成了羊。
孟子說,老百姓這樣講,并不奇怪。要說“無罪而就死地”,牛和羊又有什么區(qū)別?
齊宣王說,寡人也講不清是怎么回事,看來只好讓老百姓說寡人小氣了。
孟子說,沒關(guān)系。事情其實很簡單,就是大王只看見了牛,沒看見羊??匆娧颍笸跻矔蝗绦牡?。這種“不忍之心”,就是“仁”啊(是乃仁術(shù)也)!有這份“仁愛之心”,就能夠一統(tǒng)天下呀(是心足以王矣)!
這個故事說明了什么呢?說明了三點。第一,仁,首先是“不忍之心”,即不忍心看見別人無緣無故地受到傷害(無罪而就死地)。這種“不忍之心”不但會加之于人,還會加之于動物,比如牛、羊。第二,這個“不忍之心”乃是道德的基礎(chǔ)和底線。實際上人們?yōu)榱松妫y免會做一些“不忍之事”。毛主席說得對,一個人做點兒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只做好事,不做壞事。既然大多數(shù)人都不可能只做好事,不做壞事,那我們憑什么判斷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呢?恐怕就看他有沒有“不忍之心”。只要有這份“心”,那他就仍然是“仁者”,或者有成為“仁者”的希望。所以,孟子并沒有要齊宣王把那只羊也放了,反倒一再肯定“是心足矣”。第三,有了這個基礎(chǔ)和底線,我們就能建立起完整的道德體系,甚至建立一個道德的社會。因為一個人有了“不忍之心”,就證明他有一種設(shè)身處地、將心比心的心理能力。有這個能力,就能由此及彼,推己及人,由對某件事、某個人的“不忍”,推廣為對全世界、全人類的“不忍”,進而推廣為對全世界、全人類的“愛”。這不就正是孔子的主張嗎?
實際上孔子的主張,如果說得白一點兒,那就是“從自己做起,從身邊做起,讓世界充滿愛”??鬃影堰@樣一種由此及彼、推己及人的做法,稱之為“能近取譬”,并認(rèn)為這是“仁之方”(《論語·雍也》),即實踐仁德的方法和途徑。具體地說,則又有兩個方面。正面的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dá)而達(dá)人”(《論語·雍也》),反面的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論語·衛(wèi)靈公》)。這兩個方面,哪個更重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因為你只有做到不把自己不愿意的事情強加于人,才能進而做到在自己追求幸福的時候,也讓別人感到幸福。可見“讓世界充滿愛”的前提,是必須每個人都有“不忍之心”,包括對動物的“不忍之心”。
這讓我想起在2006年4月21日《南方人物周刊》讀到的一篇文章,標(biāo)題叫《老鼠,作為證據(jù)》,作者是劉瑜。文章說,有一只老鼠,在廚房里被粘板粘住了,垂死掙扎。這讓她想起了另一只也是被粘住的老鼠,叫了兩天才死去。她還想起自己小時候,有一只老鼠被鄰居老爺爺用開水燙死了。這些事擱在任何地方,可能都稀松平常。滅鼠嘛,好像沒什么不對,作者也沒說不該滅老鼠。讓她受不了的是:一,生而為鼠,并不是它的過錯。二,如果一定要死的話,為什么不能讓它死得痛快一點,不那么備受折磨呢?文章說:“便是‘齷齪’如一只老鼠,也會痛,也會絕望,也會掙扎。更糟的是,它的痛,也會傳染給你?!?/p>
說實話,這篇文章讓我很感動。我沒有想到,一個人的惻隱之心竟會及于一只老鼠。在許多人(也包括我)看來,老鼠是骯臟的、丑陋的、作惡多端和死有余辜的。不是說“老鼠過街,人人喊打”么?既然必須消滅,又何必管它怎么死呢?但我們,就說我吧,卻從來沒有想過,生而為鼠,并不是它的過錯;也沒有想過,即便它“罪該萬死”,也不意味著就該折磨至死。然而劉瑜想到了,這讓我感到慚愧。是的,慚愧!因為只有徹底到連老鼠都能同情,才真正是有“惻隱之心”。不難想象,一個連老鼠之死都深感“不忍”的人,會怎樣對待其他動物,怎樣對待人!事實上,不忍心其無罪而死,不忍心其折磨至死,正是現(xiàn)代社會法治與人權(quán)的心理基礎(chǔ)和人性基礎(chǔ)。在這里,我們高興地看到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對接。
三、讀孟得義
再說讀孟。
如果說孔子思想的核心是“仁”,那么,孟子思想的核心便是“義”。義,是對“仁”的補充??鬃诱f過:“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保ā墩撜Z·里仁》)可見“仁”這個概念中,原本就同時包含著愛與憎。但是,仁,畢竟主要是愛,不是憎。這就需要“義”來補充。孟子說:“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保ā睹献印じ孀由稀罚╋@然,表現(xiàn)于人的心理,仁是同情、憐憫,義則是羞愧、憎惡。同情和憐憫是對別人的,羞愧和憎惡則一半對別人(憎惡),一半對自己(羞愧)。但不管對誰,義,都有批判性、否定性和戰(zhàn)斗性。所以我們只能說“大義滅親”,不能說“大仁滅親”。仁與義,是相反相成的概念。
仁與義不同,孔與孟也不同。讀《論語》如沐春風(fēng),讀《孟子》如聞戰(zhàn)鼓。就我個人的經(jīng)驗而言,讀了《孟子》,總想起身做點兒什么,哪怕找人辯論!孟子是好辯的。他的話,也很雄辯。他總是有一種氣勢,一種不容置疑和劍拔弩張的氣勢。比如他去見梁惠王(也就是魏惠王)。惠王問他:老頭兒!不遠(yuǎn)千里而來,總歸對敝國會有什么好處吧?這在當(dāng)時的諸侯,大約也都會這么想、這么說的。孟子卻直通通地頂了回去,說:大王!為什么開口閉口就說利益呢?只要說說仁義就行了!接著,孟子以排山倒海之勢,一口氣說出為什么不可言利的道理,最后得出結(jié)論:王!你只要講仁義就行了,何必講利?
為了體驗孟子的這種氣勢,我們不妨將原文照錄如下,請大家來體會:
王曰:叟!不遠(yuǎn)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萬乘之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為不多矣。茍為“后義而先利”,不奪不厭。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已,何必曰利?
孟子講了這一通以后,梁惠王是怎么回答的呢?沒有下文,估計是被孟子的氣勢鎮(zhèn)住了,或者說被噎住了。讀《孟子》,我們常常能夠看到這種對方被“噎”住的情況。因此不少人不喜歡孟子,認(rèn)為他鋒芒畢露,太過張揚。其實,孟子如此咄咄逼人,并不完全是個性使然。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他的核心范疇是“義”。前面講過,義,是具有批判性、否定性和戰(zhàn)斗性的。批判、否定、戰(zhàn)斗都不容易。比如“大義滅親”和“舍生取義”,難道是容易的?這就必須有精神上的支持,而且這精神還必須能夠轉(zhuǎn)化為物質(zhì)力量。那么,在孟子那里,有這種可以轉(zhuǎn)化為物質(zhì)力量的精神力量嗎?有。它就是“氣”,也叫“浩然之氣”。
什么是“浩然之氣”?孟子說,這就不太好講了(難言也)!但有幾點可以肯定。第一,它是正義積累的結(jié)果(集義所生);第二,它和道義相伴生(配義與道);第三,它一旦為道義和正義所培養(yǎng)(以直養(yǎng)而無害),就最偉大、最剛強(至大至剛),能夠充盈于所有的地方(塞于天地之間)。這是孟子對公孫丑說的話,見《孟子·公孫丑上》??梢?,勢源于氣,氣源于義。有義則有氣,有氣則有勢。正義在胸,則氣勢磅礴。
義離不開氣,叫“義氣”;仁本之于心,叫“仁心”??鬃又v仁,孟子講義,所以孔、孟的“心氣”也不一樣??鬃邮菧睾偷?。他喜歡曾子向往的那種生活:暮春三月,換了春天的衣服,和五六個成年人,六七個小孩子,在沂水河邊洗洗澡,舞雩(音于)臺上吹吹風(fēng),然后唱著歌兒回家去(《論語·先進》)。孟子則是剛勇的。他的自我定位,是“如欲平治天下,當(dāng)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孟子·公孫丑下》)。當(dāng)然,孔子也有剛勇的一面,比如“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論語·子罕》)。孟子也有溫和的一面,比如他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以及希望五十歲以上的人都有好衣服,七十歲以上的人都有肉可吃(均見《孟子·梁惠王上》),就很溫情。這并不奇怪。正如孔子講仁也講義,孟子講義也講仁,孔子自然柔中有剛,孟子也自然剛中有柔。但總體上說,孟子比孔子強硬。我的感覺是:孟子很男人,孔子很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