均勢的意義在于，“均勢建立得越穩(wěn)固，每一方越能牢固地掌握他們現(xiàn)在所占有的東西，也越能加強他們各自的勢力范圍?！盵1]因此，英國在整個近代歷史中一直將均勢戰(zhàn)略作為國家基本的對外戰(zhàn)略。對于英國長期奉行均勢戰(zhàn)略的傳統(tǒng)，丘吉爾曾概括說：“英國400年來的對外政策，就是反對大陸上出現(xiàn)最強大、最富于侵略性和最霸道的國家，特別是防止低地國家落入這個國家的手中。”他說：英國總是“參加不那么強大的一方，同它們聯(lián)合起來，打敗或挫敗大陸上的軍事霸主。”他認為，“這是英國對外政策的不自覺的優(yōu)秀傳統(tǒng)”。[2]

英國的均勢戰(zhàn)略逐漸形成于16世紀，經過幾個世紀的運用發(fā)展，在19世紀達到成熟。在這一時期內，英國不論是哪個君主在位、哪個政黨當政，在對外活動中一直堅持均勢戰(zhàn)略，即“干預歐陸政治，防止出現(xiàn)壓倒一切的大陸霸主，在必要時不惜投入戰(zhàn)爭摧毀大陸霸權勢力?！盵3]

一、英國近代均勢戰(zhàn)略的形成發(fā)展

（一）英國近代均勢戰(zhàn)略的形成

均勢雖然古已有之，但上升到國家戰(zhàn)略的高度被運用，是在16世紀歐洲民族國家爭奪歐陸和海上霸權時期形成的。

16世紀英國國王亨利八世[4]，曾將英國比喻成一個砝碼，當歐洲大陸勢力天平發(fā)生傾斜時，他就將砝碼添加到重量較輕的托盤一邊，以維持天平的平衡，確保雙方能夠相互牽制，更好的維護英國的安全和利益。這表明英國當時的統(tǒng)治者已經有了謀取歐洲大陸均勢的理念。

在16世紀的意大利戰(zhàn)爭[5]中，亨利八世和他的首席大臣沃爾西[6]想使英國成為命運的主宰，在外交上大力推行均勢政策。英國時而聯(lián)法，時而聯(lián)西，或者是表面結好于一方，暗中卻拉攏其他方，極力阻止其中一國勢力膨脹，這在戰(zhàn)爭初期取得了效果。但是后來英國一味打壓法國，而使德國在歐洲確立了優(yōu)勢地位，反而使英國的影響力下降，打破了歐洲強國間的均勢。之后，英國致力于恢復它在歐洲的地位，轉而與法國站在一起來反對德國，但是，卻遭到法德媾和，使英國在外交上陷入孤立。這成為英國均勢戰(zhàn)略的一個教訓，也表明此時的英國還不能熟練的運用均勢戰(zhàn)略。

（二）英國近代均勢戰(zhàn)略的發(fā)展

英國近代均勢戰(zhàn)略經歷了16世紀的探索實踐，在17、18世紀得到了繼承和發(fā)展。

17世紀中葉法國[7]開始向外擴張，企圖將疆界延伸到阿爾卑斯山、比利牛斯山一線，建立歐洲大帝國。法國的領土擴張行為，嚴重威脅了大陸勢力均衡的局面，觸動了英國的底線。為了抑制法國的擴張野心，英國參與組織了奧格斯堡反法同盟[8]，帶領同盟與法國展開了持續(xù)9年的斗爭。英法最后通過1697年的《立茲威克和約》，該和約使得英國艦隊獲得了進入地中海的許可，削弱了法國霸權。之后直到19世紀初期，法國在兩個多世紀的時間里，一直是歐洲大陸對英國最具威脅性的強國。英國于是通過不斷地組織反法同盟來遏制法國的強大，維持歐洲大陸的均勢局面。

在18世紀的西班牙王位繼承戰(zhàn)爭[9]中，英國支持奧地利同法國作戰(zhàn)。[10]戰(zhàn)后法國被迫接受了《烏德勒支和約》。合約對法國提出了諸多限制，抑制了其在歐洲大陸的崛起，歐洲大陸又重回幾個國家之間力量相互制約的局面。英國消除了在大陸的隱患，還通過戰(zhàn)爭獲得了法屬殖民地，海上力量逐漸強大起來，走上海外擴張的道路。

此后，英國又通過參加奧地利王位繼承戰(zhàn)爭和七年戰(zhàn)爭不斷削弱法國的實力，使得法國喪失了北美殖民地，打擊了法國作為歐洲大陸一流強國的地位。

總之，17、18世紀英國的均勢戰(zhàn)略得到進一步發(fā)展。這一時期恪守均勢戰(zhàn)略對于英國最重要的意義就在于，盡管17、18世紀的法國一直是距離英國最近的歐洲一流強國，但是它卻始終難以擁有絕對的優(yōu)勢獨霸歐洲大陸。

透過梳理英國17、18世紀的外交活動，我們可以總結出：英國推行均勢戰(zhàn)略的目標在于遏制歐洲大陸上的強國謀取霸權的行為，防止出現(xiàn)大陸勢力失衡的局面，以此來保障英國的國家安全。作為均勢的調控者，英國時刻關注著歐洲大陸這架天平的起伏，并憑借其優(yōu)越的地緣政治地位和強大的國力作為砝碼，時刻準備將砝碼放在天平較高的一邊，來確保歐洲的均勢。而實質上，對英國來說大陸各國的均勢就是英國的優(yōu)勢。

二、英國近代均勢戰(zhàn)略的成熟

19世紀是英國均勢戰(zhàn)略的成熟時期，也是英國實行均勢戰(zhàn)略的“典型年代”[11]。這一時期，英國憑借雄厚的經濟實力、強大的海上霸權，在歐洲大陸上縱橫捭闔操縱均勢近一個世紀。因此，有人把19世紀稱為“不列顛治下的和平?！?/p>

這一時期，英國實行均勢戰(zhàn)略的具體表現(xiàn)是：當歐洲大陸上各力量處于相互制衡狀態(tài)時，英國便采取“超然”的態(tài)度，對歐洲事務不予干涉。而當大國力量間的制衡被打破、出現(xiàn)失衡傾向時，它就扶弱抑強、重塑均勢。

（一）從卡斯爾雷[12]到坎寧[13]

在1815年的維也納會議[14]上，構建了以英、俄、法、奧、普五國為主導的均勢格局，這是英國長期以來追求的歐洲勢力均衡局面，以會議的形式確定下來。從這時起，英國均勢戰(zhàn)略的主要目標就是維護維也納體系下的歐洲均勢。國家將主要精力集中于積極開拓海外霸權，而對歐洲事務采取不干涉的態(tài)度，直至“孤立”。

維也納會議后，為緩和歐洲強國在原則上的分歧，英國外交大臣卡斯爾雷曾建議各國通過見面或召開正式會議來檢討歐洲局勢（“定期會議制度”），使英國成為列強間的居間調停人。但是，隨著卡斯爾雷的去世，這一制度遭到其繼任者坎寧的反對。他不愿同正力圖把歐洲置于專制制度枷鎖下的發(fā)動國家集團發(fā)生任何關系，呼吁“言行均保持中立”的政策，曾說：“不要為愚蠢的浪漫情緒所惑，誤以為我們只手可以重建歐洲”，“我國與歐洲系統(tǒng)關系雖密切，但并非一有狀況我國便須應鄰國關切之召請，而致入紛擾之中。”[15]坎寧支持南美國家的獨立，曾在英國下院說：“我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世界，用以改變舊世界的力量對比?！盵16]

從卡斯爾雷到坎寧，英國孤立于歐洲之外，這是由于維也納體系下的歐洲格局符合英國均勢戰(zhàn)略的意圖，在“孤立”的旗幟下，英國可以將全部的精力拓展海外霸權。但是，這并不意味著英國完全置歐洲大陸的形勢發(fā)展于不顧。

（二）從帕麥斯頓[17]到索爾茲伯里[18]

19世紀30年代的英國帕麥斯頓政府，仍然致力于向海外實行殖民擴張。同時，通過“孤立”和干涉并用的手段，來維護英國國家利益，保障大陸均勢。

1830年比利時發(fā)生起義，英國擔心俄國、法國、普魯士、奧地利會進行干涉，乘機擴張勢力，控制比利時。于是帕麥斯頓決定同法國合作干涉比利時起義，以阻止其他三國干涉的企圖，之后又以戰(zhàn)爭相威脅迫使法國軍隊撤出比利時，最后以“歐洲協(xié)調”的方式通過了《倫敦公約》，保障了比利時的獨立和中立。歐洲的均勢格局得以保持。

帕麥斯頓政府對于歐洲事務并不總是秉持“干涉”的態(tài)度。1848年法國二月革命爆發(fā)后，帕麥斯頓政府拒絕了俄國提出的由俄英奧普聯(lián)合干涉二月革命的計劃，因為據他判斷此時的法國并不會對其構成重大威脅。此外，對1848年中的德意志革命、奧地利革命、意大利民族運動等英國政府均持觀望和調停態(tài)度，而沒有加以干涉。與此同時，沙皇俄國的迅速膨脹成為英國均勢戰(zhàn)略的主要威脅。在1848年歐洲大革命[19]中，俄軍通過幫助奧地利對匈牙利革命進行武裝干涉，奠定了歐洲大陸強國的地位。之后，俄國又擴大了在土耳其的勢力，奪得了黑海海峽的控制權，儼然成為歐洲霸主。在此背景下，英國聯(lián)合法國和奧斯曼帝國，于1853年在克里米亞戰(zhàn)爭中打敗了俄國。戰(zhàn)爭的結果是，黑海實現(xiàn)中立化，禁止俄國在黑海沿岸建設海陸軍基地，土耳其以抵御俄國的緩沖國被保留下來。俄國在巴爾干地區(qū)的擴張被遏制住，而有利于英國在近東、印度甚至是遠東的擴張。

經過克里米亞戰(zhàn)爭，歐洲又恢復了維也納體系所確立的均勢格局。到19世紀晚期，英國迪斯累利[20]和索爾茲伯里政府對歐洲大陸奉行更為徹底的不干涉政策，即“光榮孤立”[21]政策。在普法戰(zhàn)爭中，德國首相俾斯麥為了孤立法國，同時防止德國陷入兩線作戰(zhàn)，積極開展結盟外交，而英國是其積極追求的對象之一。當時英國的主要威脅來自法俄，與德奧意的利益一致，但是為了貫徹“光榮孤立”政策，英國三次拒絕了俾斯麥和意大利要求其加入同盟的要求。英國在19世紀后半期獨立于任何同盟之外[22]，以不干涉的姿態(tài)注視著歐洲大陸強國間的爭斗。

三、小結

梳理英國近代均勢戰(zhàn)略的發(fā)展歷程，可以發(fā)現(xiàn)謀求均勢是近代英國處理與歐洲大陸國家關系的主線。工業(yè)化鑄就的經濟優(yōu)勢、強大海軍力量的存在、成熟的政治體制，為英國長期推行均勢戰(zhàn)略提供了重要基礎。英國通過運用均勢戰(zhàn)略，使歐洲大陸始終沒有出現(xiàn)一個超強的國家能夠越過海峽，對英國本土造成威脅。英國在相對安全的環(huán)境下，可以集中精力進行海外的殖民擴張，最終成為“日不落帝國”。通觀英國近代均勢戰(zhàn)略的運用，具備兩個基本特點：

第一，均勢戰(zhàn)略并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順應形勢發(fā)展作出調整。當英國固有的優(yōu)勢下降或正在喪失時，傳統(tǒng)均勢戰(zhàn)略就必然要進行改變。如：19世紀末，英國的“光榮孤立”政策就在此背景下出臺。但是，到20世紀初，歐洲列強紛紛崛起并積極向外擴張，威脅到英國的海外利益，英國遂放棄“光榮孤立”政策，與遠東的日本結盟，用以對抗列強在遠東的擴張?！肮铝ⅰ焙汀敖Y盟”都是英國維持均勢的手段。

第二，英國均勢戰(zhàn)略的出發(fā)點是國家利益。帕麥斯頓在1856年解釋國家利益時說：“國家政策的制定就是要從本國利益出發(fā)，隨時根據形勢的發(fā)展做出調整?！盵23]英國近代以來，國家利益在于拓展海外霸權，為英國經濟的發(fā)展提供資本、原料來源地和商品的銷售市場。推行均勢戰(zhàn)略，使英國免于來自大陸的威脅，為其殖民擴張營造了相對和平安全的環(huán)境。這也是英國近代推行均勢戰(zhàn)略的意義所在。

總之，英國傳統(tǒng)的均勢戰(zhàn)略簡單概括就是秉持著“扶弱抑強”的原則。丘吉爾在談及十七世紀中后期之十八世紀的英國外交政策時，就曾總結道：“對于西班牙（霸權）的恐懼逐漸在英國人的腦海中淡去。......在他們看來，對于英國的信念、自由和貿易的新威脅是法國。......因此英國的危險與困難并非來自于西班牙的強盛，相反，而是西班牙的羸弱。據此，法國不斷攀升的權勢就成為了英國人的首要關注之處了?！盵24]顯而易見，這一均勢傳統(tǒng)也給丘吉爾帶來深刻啟發(fā)，在二戰(zhàn)中，丘吉爾正是秉持著這一原則，不斷轉變對敵友的判斷。

注釋：

[1][德]赫爾穆特·施密特.均勢戰(zhàn)略——德國的和平政策和超級大國[M].上海外國語學院英語系，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25.

[2]陳樂民.西方外交思想史[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 164.

[3]計積楓、馮梁.歐洲英國文化與外交[M].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2：21.

[4]亨利八世（Henry VIII）（1491-1547），是都鐸王朝第二任君主。

[5]意大利戰(zhàn)爭是15世紀末至16世紀中葉德意志神圣羅馬帝國、西班牙與法國為爭奪意大利進行的一系列戰(zhàn)爭的總成，也是奧地利哈布斯堡王室和法國為爭奪歐洲霸權而爆發(fā)的一次大規(guī)模戰(zhàn)爭。

[6]Thomas Wolsey（1475-1530），英國的政治家和紅衣主教，英王亨利八世的大法官和主理國務的大臣。

[7]此時的法國主政者，秉持著“國家至上”和追求“天然疆界”的思想。

[8]奧格斯堡同盟是反對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的歐洲諸國在1686年7月9日在德國奧格斯堡建立，1689年改稱“大同盟”，同盟前后維持了24年。

[9]西班牙王位繼承戰(zhàn)爭（1701-1714年）是因為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絕嗣，法國的波旁王室與奧地利的哈布斯堡王室為爭奪西班牙王位，而引發(fā)的一場歐洲大部分國家參與的大戰(zhàn)。

[10]當時俄國在北方戰(zhàn)爭中獲勝，英國為了竭力阻擾俄國在歐洲占據主導地位，遂改變政治方針，不愿將法國徹底擊敗。

[11]陳樂民.西方外交思想史[M].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1995：167.

[12]卡斯爾雷（Lord Castlereagh，1769-1822年），英國外交大臣（1812-1822年）。

[13]喬治·坎寧（George Canning，1770-1827年），英國外交家，反對前任的歐洲協(xié)調原則，拋棄了神圣同盟，承認了南美各國的解放，自詡用新世界來平衡舊世界。

[14維也納會議是從1814年9月18日到1815年6月9日之間在奧地利維也納召開的外交會議。會議的目的在于重劃拿破侖戰(zhàn)敗后的歐洲政治地圖。

[15][英]約翰·勞爾.英國與英國外交（1815-1885年）[M].劉玉霞，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54.

[16][英]約翰·勞爾.英國與英國外交（1815-1885年）[M].劉玉霞，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54.

[17]帕麥斯頓（Henry John Temple Lord Palmerston，1784-1865年），英國首相（1855-1858年，1859-1865年）。

[18]索爾茲伯里（Robert Arthur Talbot Gascoyne-Cecil，3rd Marquess of Salisbury，1830-1903年），英國首相（1885-1886年，1886-1892年，1895-1902年）。

[19]1848年歐洲革命（European Revolution of 1848）是平民與貴族間的抗爭，主要是歐洲平民與自由主義學者對抗君權獨裁的武裝斗爭。

[20]迪斯累利（Benjamin Disraeli，1st Earl of Beaconsfield，1804-1881年），英國保守黨領袖、英國首相（1868、1874-1880年）。

[21]光榮孤立（Splendid isolation），此名詞由某一位訪問英國的加拿大國會議員所提出，贊揚英國不積極干預歐洲大陸事務。

[22]雖然英國在1887年同奧匈帝國和意大利訂立了《地中海協(xié)定》，以在近東對付俄國，在地中海對付法國，但是該協(xié)定并沒有發(fā)展成為附帶固定軍事義務的結盟狀態(tài)。

[23]亨利·基辛格.大外交[M].顧淑馨，譯.海南：海南出版社，1997：75.

[24]Winston S. Churchill. Marlborough： His Life and Times[M].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2：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