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離76歲的爺爺住的房子并不算遠,騎車也就十分鐘吧,父親卻很奇怪地并不愛讓我們?nèi)フ覡敔?。起初他說爺爺怕別人打擾,后來則保持沉默,只在年節(jié)或者過壽的時候才讓我們?nèi)フ垹敔斶^來,一起吃飯。母親年輕的時候跟奶奶關(guān)系不和,所以連帶地也不喜歡爺爺。我與弟弟也便從小跟爺爺不很親近,只知道他對每一個兒子都是淡漠的,而且,有時為了公平,竟是寧愿選擇孤獨。我記得有一次過年,他的三個兒子都來請他,他卻執(zhí)拗地呆在自己冰冷的小屋里,守著奶奶的遺像,度過了一個清冷的除夕。
我與弟弟都只當他年齡大了,人也孤僻。后來他過生日,兩個叔叔與父親聚在一起喝酒,喝得多了,小叔突然說,哥,你還恨著父親么?當年如果他允許你去部隊,或許現(xiàn)在你也與二哥一樣,做到營長,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在鎮(zhèn)上做小生意度日了。父親抬頭看一眼在門外抽煙的爺爺,許久才嘆口氣說,都過去那么多年了,再提又有什么用呢?我就是從那時,才明白父親之所以對他冷淡,而他也始終在父親面前有些許愧疚的原因。
那一年的八月十五,我將父母接到省城去過。都以為他這次會接受兩個叔叔的邀請,卻聽說,他依然留在了小鎮(zhèn)上,問及原因,他只對小叔淡淡說了一句:“你大哥不在鎮(zhèn)上,我得給他看著家?!币粋€星期后回家,推開院門,我們看到滿院子里都是鞭炮的碎屑。想起他不過是為了給我們家里放一掛鞭炮,守著這份家的祥和與瑞氣,便拒絕了叔叔的邀請,那一瞬間,心,突然地柔軟下去。
這件事,父親始終沒有在我們面前提起過第二次,倒是愛嘮叨的母親,每次見了我們,都會喋喋不休地重新絮叨一次,說真是想不到他還有這份心,這么多年,還以為他快把你爸這個沒出息的兒子給忘了呢。我知道他其實是沒有忘記的,只不過是父親自己刻意地將他的種種無聲無息的好丟在了背后。
我依稀記得一年前的夏天,我與弟弟皆放假回家避暑。他那時算是小鎮(zhèn)上有福氣的老人,身體康健,耳聰目明,而且每月都可以收到叔叔們寄來的錢,但他閑不住,依然在小鎮(zhèn)上推車叫賣雪糕。兩天后,快到黃昏的時候,他突然推車出現(xiàn)在我們家門口,我走出門去,他便微微一笑,將兩支包裝精美的雪糕遞過來,說,你和小弟吃吧,賣剩下的,不吃就可惜了。我接過來,想讓他進屋去坐坐,他卻說一聲不了,便推車走出了小巷。
后來的幾天,他總是會在最后,將剩下的兩支雪糕給我和弟弟送過來。我和弟弟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剩下的雪糕,從沒有想過,這兩支雪糕里究竟蘊含了他多少深沉的憐愛。我們要走的那天,他又來送雪糕,看見門口收拾好的行李,視線有瞬間的慌亂,手不知為何又縮了回去。是父親默默地上前去,拿過兩支雪糕,遞給我和小弟,說,爺爺給的,吃了好清涼上路。他搓搓手,這才笑道:“怎么這么快就走了呢,你看我這雪糕還沒有賣完,你們暑假怎么就結(jié)束了呢?”
那是我第一次聽見他這樣表達對我們的留戀,他的雪糕原來是精心留下的,可他將這份愛深深地隱藏起來,只等著我們自己某一天無意中瞥見了,才知道他的好原來已是蓄積了那么深。
而他在歲月里郁積的厚厚的孤單與落寞,又有哪個孩子能夠真正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