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生我的時候是六十年代初,生活十分困難,俗稱“瓜菜代”。據(jù)說,我剛呱呱墜地的樣子像個老頭,滿臉褶子,頭發(fā)稀疏。母親每日粥湯、菜葉充饑,奶水不足,所以我整日拉稀啼哭。秋冬時節(jié),又犯氣管炎,夜里咳個不停,大人們都很煩,說我很難“養(yǎng)飼”。
外公覺得這個外孫是個帶把的,又是他的大孫子,所以再困難也得養(yǎng)活。那時,外公在公社碾米廠做事,負責幾間碾米廠的機器維修,大概是修理機器雙手沾滿機油的緣故吧,人稱“黑手”,按現(xiàn)在說法,是個技師。社里的人都很尊重他,送他一個綽號“無齒師傅”——因為我外公牙齒很早掉光了。修完機器的空閑時間,外公買來鐵管,動手做起了火藥槍。我小時候記得外公家大門后總放著那支火藥槍,槍管高過人頭,冷森森的,墻上還吊著葫蘆形的火藥罐和錐型的裝鐵珠丸的盒子。我從來不敢去動它的,大人們說動了它會被炸死的。小伙伴們知道我們家有火藥槍,閩南人也叫“鳥銃”,所以不敢欺負我。偶爾有膽大的罵我?guī)拙洌赃叺娜司蜁樆K骸昂献兴夤锁B銃來啦!”罵我的人趕緊躲開去。我父親是湖南人,在外地工作,我是隨母親住在姚家村的,村里人不知我的真名,都叫我“胡南仔”,是村里唯一的外姓人。
大雁南飛的季節(jié),外公就會背起葫蘆罐、錐形盒子,用草繩扎緊腰,披上蓑衣,戴頂斗笠,扛起門后那支鳥銃,雄赳赳的出門去。我聽舅舅說,外公去的那地方叫江門,是九龍江的出???,那里有很多大雁、野鴨在灘涂上覓食,是狩獵野禽的好地方。有天早上我剛起床,就有小伙伴氣喘吁吁地跑來喊我:“胡南仔,你外公打了很多雁鵝回來啦!”我趕緊奔出房屋,到村口那棵榕樹下等候外公。只見外公扛著鳥銃,用草繩綁著五六只野鴨子掛在槍頭,來回晃蕩著。我高興極了,跟在外公身后,一路蹦蹦跳跳,得意地跟熟悉的小伙伴們打招呼。午后,我外公就會叫我喝一碗姜絲野鴨湯,還留一只腿讓我啃。我曾聽母親說,我小時候吃了好多外公打的野鴨子,身體才逐漸壯實起來。
后來,我外公又造了一桿槍管短一點的鳥銃。有一年冬天,我跟舅舅去打野鴨,舅舅扛著大鳥銃,我扛著小鳥銃,到一個叫菱尖農(nóng)場的麥田里狩獵。我和舅舅躲在一個壘起來的土堆后面,等天黑下來的時候,只聽到土堆前面不遠處傳來嘩嘩嘩的聲音,接著啪啪啪落下一群野鴨子,這些野鴨子是來麥田叼食剛剛?cè)霾ハ氯サ柠湻N的。我又緊張又興奮,催著舅舅給我的鳥銃裝上引信。舅舅交代我別出聲,等野鴨子靠近點再打,然后往我的槍管里倒進一小筒黒火藥,再倒進一小把鐵珠子,拉開彈簧弓壓上引信。我屏住呼吸,盯著挪動過來的黑乎乎野鴨,我看舅舅抬起鳥銃慢慢起身瞄準,我也端起槍。也許是緊張過度,我閉著眼睛扣動扳機,砰的一聲,肩膀被撞了一把,呆住了。舅舅趕緊補上一槍,氣咻咻的動粗罵我“打什么浪鳥!”趕緊打著手電筒跑過撿鴨子,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只受傷的小野鴨。舅舅路上一直數(shù)落我,說我把鳥銃抬得那么高,差點把他打成個麻子。我過了那次槍癮后,從此不再讓我摸鳥銃了。
外公的鳥銃在鄉(xiāng)間很有威名。我依稀記得小時候正是文革期間,因為與鄰村引水灌田糾紛,兩個社里的村民發(fā)生了械斗,夜里怕鄰村來偷襲,隊長叫我外公和舅舅拿鳥銃住在村頭的“碉堡”守候,以防萬一。結(jié)果鄰村的人都知道“無齒師傅”有兩桿鳥銃,終于沒敢來犯。
許多年后,野鴨子不能打了,外公的兩桿鳥銃也不知去向。舅舅在九龍江邊搭了個鴨寮,養(yǎng)了三四百只鴨子,日子過得挺滋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