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記憶不是他們的故事,這只是在一個偏遠(yuǎn)的地方,一個古老部族的最后一些牧人不為人知的內(nèi)心,只是他們留在我耳旁的聲音和他們漸漸遠(yuǎn)去的模糊身影。
我一直記著并琢磨許久的是,外祖母英考爾和母親講過的一個堯熬爾(裕固族的自稱)語的古詞“奧亞爾(uyrah)”,這個詞內(nèi)涵難以區(qū)分,有著許多無法言傳的意思,也許可以用漢語翻譯為:1、感動;2、感傷、悲傷、憂郁;3、心軟了,心里充滿了愛、善良和溫情;4、天氣轉(zhuǎn)曖了等。在其他語言中,用一個詞來同時(shí)表達(dá)善良、憂傷和溫情的也許少見。
那時(shí),我聽得最多的是堯熬爾部族的各種軼事和風(fēng)俗,還有成吉思汗和古代蒙古人的故事,還有唐古特人的故事,還有無數(shù)的草經(jīng)馬經(jīng),讓我終生牽掛的還有茂日英胡爾(moreiyn hoor,可譯為:“馬琴” ),而這個琴能讓人和獸的心變得柔軟,也就是奧亞爾。
住在斡爾朵河?xùn)|岸的林木措老奶奶對我說過一段堯熬爾人的創(chuàng)世長詩《沙特》的片斷:
當(dāng)天地一片混沌時(shí),人們生活在一只巨大的金蛙頭頂。金蛙眨眨眼便要地動(地震)鬧災(zāi)翻江倒海。汗騰格里向大地灑下黃金,但禁止人們因淘金采礦而讓大地母親于都斤·額客受傷。但是貪婪的人們?nèi)匀灰蛱越鸩傻V而毀壞大地母親于都斤·額客的身體。于是在一片洪水的懲罰中人類滅亡了,天地間只剩下了一匹白馬,一個孤兒和一只白鳥。孤兒吃著白馬的奶和白鳥銜來的食物長大了。白馬后來老死了,孤兒用白馬的骨頭、馬尾和木頭制作了茂日英胡爾(馬琴),琴聲就是模仿白馬那讓人心充滿了奧亞爾,讓人心顫的嘶鳴聲……
許多年前,好像也是個秋天。外祖母已很老了,她穿著難看的大襟黑棉衣坐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早晨的陽光中,一張滿是褶皺的臉憂郁不堪。那一瞬間,我感覺到她在思念,那是一種絕望而痛苦的思念。衰老的手拿著念珠,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念著經(jīng)一邊對我說著話。這是她在我腦海中的最后一個影像。
她對我說:在很早以前,也許距今天有一百年甚至更早。那時(shí)候,我們的先輩們總是喝著“胡穆孜”(即馬奶子。喝馬奶子這種習(xí)慣如今在堯熬爾人中已消失),聚在帳篷里唱歌,拉“茂日英胡爾” 。在她小時(shí)候,大部分人家都還有茂日英胡爾,牧人們用松膠、柏木、白馬尾做琴,用春天乏死的山羊皮或獐子皮做成琴箱,琴箱呈方形、三角形或圓形。
這種琴主要用于騍馬生駒后不認(rèn)馬駒的情況,在游牧世界里,牲畜生產(chǎn)時(shí)有些母畜不認(rèn)仔畜不給仔畜吃奶的事情是常有的,牧人的傳統(tǒng)是要對每個不認(rèn)仔畜的母畜動之以情,使它重新認(rèn)領(lǐng)喂養(yǎng)自己的仔畜,也就是以茂日英胡爾的音樂和牧女的歌謠打動一個個母畜的心,就是“奧亞爾”,奧亞爾就是讓愛再回到母畜的心中。只有這樣,它才會去呵護(hù)自己幼小的仔畜。
無論是茂日英胡爾的聲音還是牧女的歌謠,都是那么悠長輕柔而又憂傷得令人流淚。為什么要憂傷呢?為什么要奧亞爾呢?她回答說,因?yàn)橹挥袘n傷,只有奧亞爾,才能讓人心和獸心柔軟起來,才能喚起心底最深處的東西。
怎么樣才能讓人和獸的心充滿奧亞爾呢?她們對我說:對牛要唱“格格”曲、對羊要唱“托托”曲、對山羊要唱“吉吉”曲、對犏牛要唱“孜浩孜浩”曲、對馬和駱駝要拉茂日英胡爾……
那么對人呢?也要拉茂日英胡爾唱古代歌謠,讓奧亞爾飛臨人心,讓奧亞爾融化石頭般的心腸,讓愛、溫情和淚水再回到一個個荒蕪冰冷的心中。
其意深奧,我無法一一譯出或表達(dá)出全部的意思。總之,就是歌謠和音樂都要因?qū)ο蠖?。這些目不識丁的牧人心思的敏銳和精細(xì)令我驚訝。
她們還說,我們?yōu)槭裁纯偸勤s著畜群不停地在走呢?這是因?yàn)槲覀兊纳袷呛跪v格里(薩滿教的天神)和大地母親于都斤·額客(薩滿教的地神)。地上的河流是大地母親的血管,截?cái)嗪恿骰蛲诘囟紩尨蟮啬赣H受傷,在一個地方住得太久大地母親也會很痛,只有我們趕著畜群不斷遷徙,住在用畜毛做成的帳篷里,大地母親才不會受傷。趕著牲畜離開一個營盤時(shí),一定要面向蒼天和大地跪下誦說感恩的頌詞、祭灑純潔的奶汁,汗騰格里和大地母親于都斤·額客都會聽見……
那是在久遠(yuǎn)的往昔,在那些煙熏雨淋的帳篷里,那些女人們總是常常憂傷地唱起“蒙古勒道”(蒙古歌謠),年邁的女人們一邊流著淚,一邊唱著那些幽怨的、浸透人類之愛的歌曲,在歌聲中結(jié)束一天的游牧生活。而在節(jié)日里人們常常是通宵歌唱。她們是在歌聲中懷念從前壯麗的游牧生活,傳說中芳香的草原,還有那匹神奇的白馬;她們是在歌聲中呼喚人類心中的最美最善;她們是在歌聲中盼望世上的和平、溫暖和光明。
可是,呼喚奧亞爾的茂日英胡爾、呼喚奧亞爾的歌謠如今在何方?如今有誰能見到充滿奧亞爾的心呢?
上個世紀(jì)的五十年代,在山區(qū)小游牧部族堯熬爾人中僅存的幾把茂日英胡爾,都在運(yùn)動中悉數(shù)被焚燒。所以我長這么大從沒有見過我的族人拉著茂日英胡爾唱古代歌謠的情景,但在夢里,我?guī)状温牭诫[約從遠(yuǎn)處傳來茂日英胡爾的聲音,那是茂日英胡爾的聲音,千真萬確。在夢中,奧亞爾已經(jīng)飛臨我的心間。
我阿爸說,在他小時(shí)候,大約是九歲吧(大概是一九四二年左右)。他看見他的拉合德爾切布舅舅,也就是奶奶的堂弟。他自己用柏木和白馬尾制做了茂日英胡爾,牧人們圍坐在一起時(shí),他一邊唱一邊拉琴。打那以后就再也沒有見過他。拉合德爾切布舅舅是在一九五八年運(yùn)動中被捕,從此再沒有回來。
又過去了許多年,時(shí)間已進(jìn)入了二十一世紀(jì)。當(dāng)我再次詢問時(shí),人們只是模糊地回憶著從前放馬的時(shí)候用過的茂日英胡爾。茂日英胡爾,這個馬背民族的樂器在他們的后裔堯熬爾人中的記憶越來越淡、越來越遠(yuǎn)。老人們說過的很多很多的東西都像那匹傳說中的白馬,走得越來越遠(yuǎn)。我越是想走近它,它就越是難以看清。
集體的失憶讓我感到無比的恐懼。塞弗爾特說得非常好“一個民族毀滅于當(dāng)他們的記憶最初喪失時(shí)?!?/p>
一切都在變,堯熬爾人在帳篷里拉著茂日英胡爾深情地唱古代歌謠的情景已很少了。
“能讓奧亞爾飛臨人心的茂日英胡爾……”我念叨了許多年。我和在電視臺拍攝紀(jì)錄片的國鵬兄弟都渴望親眼看看牧民們用自己的雙手制作的茂日英胡爾,并且奏響它。
二○○七年的秋天,祁連山南北兩麓雨雪格外多。一連數(shù)天雨雪連綿、陰霾蔽日。夏日塔拉小鎮(zhèn)上的人們議論著牛羊的銷售價(jià)格和畜群草場的同時(shí),也議論著遠(yuǎn)親近鄰的車禍、家庭破裂和酗酒之后的暴力等形形色色的“新生事物”。
按照我阿爸、林木措奶奶和賽納爺爺?shù)膰诟?,我和異族兄弟國鵬、同族兄弟衛(wèi)東,還有卓力馬蘇榮舅舅(堯熬爾人一般尊稱年齡大的男性為舅舅)四個人,踩著小鎮(zhèn)街道和小巷的泥濘和積水,找來了柏木、羊皮、膠,還缺做琴弦用的白馬尾。我打聽到皂巴舅舅家有一匹白馬,但是那匹白馬在石佛崖山谷的秋牧場。
我們又一次讓我阿爸、林木措奶奶和病臥在床的賽納爺爺詳細(xì)講述了茂日英胡爾的制做方法。老人們一再強(qiáng)調(diào)的是要用白馬的尾巴。
在夏日塔拉那座小山崗下,卓力馬蘇榮那間租住的簡陋的黃泥小屋里,制作古琴的工作開始了。
“哧……哧……”言語不多的卓力馬蘇榮在院子里用鋸子鋸著柏木。旁邊有同樣默默無聲的大娘在靜靜地看著我們勞動。用柏木做出琴箱后,我們把泡在水里的略微腐爛的羊皮拔凈了毛,然后把羊皮蒙在琴箱上固定起來,再制做琴柄。
院子四周一片寂靜,清冷的秋天氣息中彌漫著高山柏樹特有的奇香,雪花不斷地落在我們的肩上,時(shí)而還飄落著濕漉漉的白楊葉子。我在回憶著當(dāng)年外祖母說茂日英胡爾時(shí)的神態(tài)。
晚上我聽見了大雁的呼喚在夜空中遠(yuǎn)去。
翌日,我們驅(qū)車去石佛崖皂巴舅舅家的秋季牧場,去找那匹白馬。大霧中,路邊的山和草若隱若現(xiàn),道路上滿是泥濘和積水。車停在秋牧場簡易的磚房和鐵絲圍欄旁的畜圈后邊,他們家的牧狗掙著鐵鏈在遠(yuǎn)處朝著我們狂吠不停。皂巴舅舅的兒子小勇和他媳婦玉清、小勇的弟弟小龍帶我們朝山谷走去。
山谷中,白色濃霧里偶而露出磷峋的山巖和崢嶸的山巔。我們看見遠(yuǎn)處有一匹白馬站在濕漉漉的草地上好奇地看著我們。我們心中一陣欣喜,如今能夠找到一匹白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走到旁邊,小勇牽著白馬,衛(wèi)東小心翼翼地剪下一綹白色的長尾,然后我們?nèi)w和白馬合影。當(dāng)小勇摘下馬籠頭后,白馬掉頭走了,它晃動著依舊像瀑布一樣垂下的尾巴,從容而優(yōu)雅地沿著山溝向上走去,頭也不回,漸漸消失在濃濃的白霧中。
制做茂日英胡爾的最后一個早晨,天氣仍然灰云密布??粗苛︸R蘇榮和衛(wèi)東安裝最后一股珍貴的白馬尾巴琴弦時(shí),我們的心提到了喉嚨上,盡管表面上都是平靜的。沒有任何裝飾的柏木樂器是那么的樸拙、鮮活而真實(shí)。當(dāng)衛(wèi)東小心翼翼地拿起琴奏響第一聲時(shí),在場的人們發(fā)自心底的喜悅開始彌漫在這個小小的黃泥小屋,喜悅是有分寸而克制的。
衛(wèi)東拉了堯熬爾人的古歌《阿爾泰杭蓋》,歌里說的是在久遠(yuǎn)的往昔,老人說過的一片草原,在那里馳騁過一匹奇異的白馬和一些鷹羽搖曳的牧人,那是在泰加林旁的山梁上,在白霧茫茫的額爾濟(jì)斯河畔……那是夢幻般的命運(yùn)、歷史,那是燦爛的笑容,那是溫暖、耿直又廣闊的胸襟。
古老的記憶開始在這個風(fēng)雨如晦的秋天,在祁連山下的草原小鎮(zhèn)上一間狹小又簡陋的黃泥小屋中展開了它絢麗而又奇異的翅膀……
這是牧人的心情,這是奧亞爾,這是一把牧人們用自己的手復(fù)原了的簡陋的牧人之琴——為了記憶、為了呼喚、為了盼望、為了奧亞爾……
我們攜琴直奔年邁的林木措奶奶家。衛(wèi)東又一次奏響了那幾首古代歌謠。這是一個古老的部族失傳了近半個世紀(jì)之久的民間樂器的復(fù)活。年邁的堯熬爾牧人在多少個不眠之夜里曾夢到過自己的樂器在奏響,古歌被唱了起來,那久違了的奧亞爾像那匹白馬在夢里款款而來。癱瘓?jiān)诖驳馁惣{老爺爺,坐在床沿的林木措老奶奶和他們的小孫女,他們一定覺得像是在夢里,瞧!奧亞爾來了。正在拍攝的國鵬兄弟——一個異族知識分子的眼睛濕潤了,奧亞爾來到了他的心間。
我們驅(qū)車到了斡爾朵河上游的一棵樹溝口,開闊的草原上秋風(fēng)瑟瑟,在那一群靜靜吃草的褐色馬群中,茂日英胡爾奏響了,一大群黑色的紅嘴鴉從山坡上起飛,一匹白肚的紅馬披著長鬃走近前聽著,驚異地睜大眼睛看著拉琴的衛(wèi)東,一些小馬駒也走近前看著琴手,那神態(tài)像孩子一樣——調(diào)皮而好奇。無論是人還是獸,心,總有一塊地方是柔軟而溫暖的。心,總會需要奧亞爾。
枯黃的茅草叢中,盤腿坐著的卓力馬蘇榮戴著墨鏡,削瘦而平靜。輕輕地唱著他那早已經(jīng)去世的母親——那位牧人歌手札西蘭姆唱過的《阿爾泰杭蓋》,衛(wèi)東拉著茂日英胡爾。草原、馬群和我們都在靜靜地聽著。陰云底垂的草地上,秋風(fēng)輕輕吹來,斡爾朵河水在柳樹和沙棘叢中靜靜流淌,金黃的沙棘漿果像千萬顆星星在樹叢中閃爍。遠(yuǎn)處,蔚藍(lán)色的祁連山仍然像匈奴時(shí)代一樣。
茫茫大霧中那匹白馬漸漸遠(yuǎn)去,在覆滿枯黃秋草的山崗下,在夏日塔拉黑土泥濘的小路上,茂日英胡爾在嗚咽。
為了你,奧亞爾……
鐵穆爾
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主要作品有散文集《星光下的烏拉金》、《北方女王》和歷史專著《裕固民族——堯熬爾千年史》。作品曾獲甘肅省第七屆社科優(yōu)秀成果三等獎、甘肅省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銅奔馬獎、甘肅省敦煌文藝獎、甘肅省黃河文學(xué)獎、《民族文學(xué)》龍虎山杯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新人獎、2008年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最高獎駿馬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