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單位體檢時，我查出乳腺腫瘤。醫(yī)生憑經(jīng)驗推斷良性，但還是建議我馬上手術(shù)。兒子還有一個多月研究生畢業(yè)，我實在不想在最后關(guān)頭給他添麻煩。

拖到現(xiàn)在復(fù)查，醫(yī)生就腫瘤的發(fā)展速度，建議我馬上手術(shù)清除。也巧，還沒走出醫(yī)院，兒子打電話說打算繼續(xù)讀博。我一愣，這病吉兇未卜，除了兒子，我還能依靠誰？于是，我很委婉地說：“兒子，媽媽有點力不從心了，你看，能不能先回來，過一陣子咱再說這事兒？”

兒子極不開心：“學(xué)業(yè)一旦中斷，想再繼續(xù)下去有多難呀！你不想供我，我就去賣血！”

我一下子掉進了冰窟窿。他爸在他12歲那年去世，這些年我咬著牙拼命掙錢供他上學(xué)，我一直以為條件的窘迫和我的艱辛兒子是看在眼里的，誰知，他竟說出這種話。

我慢慢說出實情：“兒子，媽媽查出乳腺腫瘤，需要手術(shù)?！?/p>

我以為兒子會受到震動大驚失色。不料，他竟無動于衷：“得病就治，也不能因為這個耽誤我的前途！”說完，便掛掉了電話。

我禁不住地號啕。什么時候，兒子變成這樣？

那一夜我徹夜不眠，兒子成長起來的畫面如電影般一幕幕在我眼前串起。

2

兒子天資聰穎，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他爸去世后，我毅然賣掉原來離學(xué)校較遠的三室一廳，在兒子所在中學(xué)附近買了一套小兩居的學(xué)區(qū)房。

搬過去的第一晚，精疲力盡的我強打精神做飯，吃完飯兒子要幫我洗碗，我斷然拒絕。我對兒子說：“兒子，以后你只管好好讀書，其它大事小事都不用你，媽媽來頂?！?/p>

我一直認為作為母親，兒子優(yōu)秀的學(xué)業(yè)就是對我最好的回報。兒子是個聽話的孩子，成績始終保持年級前五。高考時，他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復(fù)旦大學(xué)。

上了大學(xué)的兒子每年都能拿到獎學(xué)金，這讓我在同事朋友面前無比自豪。其實對他，我也不是沒有過不舒服。有一次，發(fā)高燒的我連爬起來的力氣也沒有，叫來兒子，他竟把整包的藥放在我床頭，根本沒想到要給動彈不得的我倒一杯水。

同樣是兒子讀大學(xué)的單親同事，前年春節(jié)，同事兒子用勤工儉學(xué)的錢給媽媽買了一件衣服不說，每逢加班，總會提前做好飯，來接媽媽回家；而我，加班再晚兒子都不會打一個問候的電話不說，回到家，兒子仍然保持我離家時的姿勢坐在書桌旁，還頭也不抬地問：“媽你怎么才回來？前幾天換下的衣服也沒洗，我都沒襪子換了?！?/p>

雖然欣賞兒子心無旁騖的學(xué)習(xí)，這些行為還是讓我心里飄過陰云。但轉(zhuǎn)念我又安慰自己，再喊一次，他還是能給我倒來一杯水的，我只是沒有告訴他，他也沒在意而已，兒子將來做大事，我怎么能要他婆婆媽媽在乎些小細節(jié)？

想到這兒，我忽然意識到我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這個錯誤很平常，平常到我從來都不曾覺得需要推敲。是的，在過度注重兒子成績、要他專注讀書的同時，我從沒教給他最基本的如何做人和做事。

3

天亮?xí)r，我撥通了兒子的電話?！皟鹤樱瑡寢尩昧巳橄倌[瘤，難道你一點也不擔心嗎？”

兒子很驚訝。“擔心？乳腺腫瘤是很嚴重的病嗎？”

我無語。一個高校研究生，即便沒有醫(yī)學(xué)常識，也應(yīng)該從手術(shù)的字眼里意識到嚴重性。

我說：“手術(shù)中要做切片，希望是良性，如果惡性，就要放療化療，倘若已經(jīng)擴散，媽媽也許會死的?！蔽翌D了頓，接著說：“兒子，你能不能先不讀博，找份工作，與媽媽一起度過這個坎兒？”

兒子“啊”的一聲哭出來：“媽，你不要死，我還沒孝順你呢！可是……”

猶豫了半晌，兒子還是沒有“可是”出來，末了，兒子說：“媽，你等著，我回家?！?/p>

兒子回家后，在我一再追問之下，終于把“可是”說出了口。他說，他試著找工作，投出幾十份簡歷，沒有被一家聘用，全被拒絕了，而且總是在面試時被刷。兒子說：“媽，我堂堂復(fù)旦大學(xué)的優(yōu)秀研究生，竟得不到一個就業(yè)的機會。除了讀好書，我什么也做不了了，所以，只能繼續(xù)讀下去?！?/p>

兒子選擇讀博的潛在原因是逃避！但兒子最后一句話還是讓我語塞，我想起我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話：“兒子，你只管好好讀書，其它大事小事都不用你，媽媽來頂?！?/p>

兒子真的讀成一個與社會與人群遠離的書呆子了嗎？

我馬不停蹄陪兒子找工作。與兒子的近距離接觸，我看到他溝通能力低下，凡事不懂換位思考，在他與人交往的障礙里，我也看到了兒子的傷心與無能為力。

他吃不好睡不好，一天天瘦下去。

我心疼兒子，習(xí)慣性地把我周圍有能力幫忙找工作的朋友想了一遍，但理智很快阻止了我。我不知道怎樣對兒子是最正確的做法，但我已經(jīng)知道什么是錯誤的。

4

在我的啟發(fā)下，兒子勉強同意從最底層做起。我對兒子提議：“你表哥飯店正需要人手，要不，先去幫幫忙？”

兒子思想斗爭好幾天，才扭扭捏捏地去了表哥店里。他負責端菜收款，解決顧客反應(yīng)的問題。起先幾天，兒子連“你好”都說不出來，更別說面對顧客的問題。遇到熟人，還被大家取笑：“哎呀，咱的大研究生體驗生活來端盤子呀！”弄得兒子面紅耳赤。

面對他深深的挫敗感，我鼓勵他堅持下去。這時候，兒子提議我馬上住院手術(shù)：“媽，你不能再為我拖下去了，去做手術(shù)吧！”我心里一暖。兒子還是我的好兒子，對于我的病，他選擇了面對。

以兒子的現(xiàn)狀，我打心底里覺得現(xiàn)在不是病倒的時候，可我還是硬起心腸：“好，媽媽也怕不測，咱去手術(shù)！”

所幸，切片結(jié)果出來是良性。整個住院的手續(xù)和手術(shù)簽字，都是兒子打理的。兒子從用蚊子一樣的聲音跟醫(yī)生護士磕磕絆絆地交流，到偶爾與同病房的病友說笑；從在醫(yī)院周圍的小吃店買飯，到在我的提醒下親手為我做滋補的湯水，我手術(shù)及調(diào)養(yǎng)的一個月，兒子累得走路都有些打晃。我心疼著，還是堅持放手讓他全程獨立。

我知道，讓兒子面對挫折，學(xué)會承擔責任，體會關(guān)心別人照顧別人，是他走出去的第一步。

再回到飯店，兒子終于可以坦然面對熟人們的取笑。他打算在表哥飯店呆一段時間，感受人際交往的竅門兒，樹立跟人打交道的信心。

我欣然同意。征求兒子意見后，我又把鄰居孩子鼓動起來，讓兒子給他們輔導(dǎo)功課。剛開始，兒子面對問題，只會自己提起筆解決，至于為什么，他講不出子丑寅卯。我鼓勵他，也私下請孩子們配合，讓他把解題的思路寫下來，念給孩子們聽。兒子講得很艱難，好幾次，在請教的孩子離開后，他難過地捂住了頭，很痛苦。

畢竟是復(fù)旦大學(xué)的高材生，兒子的真材實學(xué)大家認可，只是他的表達混亂，自尊心又那么脆弱。這些挫敗感，都使他不斷地想退回到自己的殼里。我硬起心腸，一次一次把他從殼子里趕出來。

盡管進步緩慢，我還是看到了兒子的改變。兒子寫的解題思路逐漸變少，慢慢開始自主發(fā)揮，同時，在表哥的飯店，他也可以給顧客推薦菜譜了……我聽到他房間里不時傳出他與孩子們的笑聲，也看到他的眼神變得活躍，自信一點一點找回來。

半年后的一天，兒子自豪地告訴我他獨自圓滿處理了一次顧客不滿投訴時，我也笑著把一箱奶和一包水果推到他面前。那是一個孩子進步巨大，家長為感謝兒子的輔導(dǎo)特意送來的。兒子抱住我，喜極而泣。

更重要的是，我看到現(xiàn)在的兒子，會給雨天離去的孩子準備一把傘，會在洗衣的時候順便把我的衣服洗凈，也在拿到表哥發(fā)給他的工資時，為我?guī)Щ亓俗萄a的營養(yǎng)品。

這天飯后，兒子說：“媽，我想開始工作了。”

沉吟半晌，我回答：“行，找找試試。找工作不容易，再被拒絕，你可不要傷心。”說這話，是因為我沒有勝算。

兒子笑了：“拒絕了也沒啥。媽，我想告訴你，前兩天，我去了一家外企?！?/p>

“外企工資很高啊！”我很意外。

“我被聘用了，媽?！眱鹤永∥业氖郑o緊一握。

“真的，兒子？”

“真的，媽。我要留在家里，好好工作，好好照顧媽?！?/p>

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兒，只有不肯面對的逃避心態(tài)?？粗判臐M滿的兒子，我潸然而淚下。（責編/詩坤shikun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