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物,寶物,他反復(fù)想著,重量不等于價值,但知道茶壺是寶物后,茶壺就重了許多,非要雙手端著不可,至于喝茶,倒在其次。
他覺得失去的不只是茶壺。
那茶壺并沒有什么特別,房卜廈最愛的是上面的兩行字:“存乎一心,得失身外”,字很有骨力,看起來舒服,至于意思,他倒沒有細(xì)想。喝茶時,孫子蔓兒總要擠過來盤在腿上,搶過茶壺喝幾口,喝完,小嘴還要吧唧吧唧一陣子。房卜廈到了養(yǎng)老弄孫的年齡,這樣也很愜意,他就指著茶壺上的字,煞有介事地念給蔓兒聽,蔓兒童聲童氣地念道:“存乎一心,得失身外”。房卜廈頭就仰過去,瞇著眼睛,渾身都舒坦了。
茶壺默默無聞,就這樣承擔(dān)著聯(lián)系房家祖孫情感的責(zé)任。實際上,房卜廈陶醉不單是因為蔓兒,他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過去的一切分明就在眼前,房卜廈也是這樣盤在爺爺?shù)耐壬虾炔枘钭?,這不免讓他產(chǎn)生幻覺,有點時空錯亂的糊涂。
然而,兒子的話,在他平靜的心里扔下一塊石頭,他的整個身子都幾乎動蕩起來。拿茶壺的手老是戰(zhàn)戰(zhàn)抖抖的,這只手不是拿了半輩子茶壺了嗎,怎么一下子就不靈便了呢。至于喝茶就格外慎重,那茶也只有苦澀的味道了。
“這是一件寶物,你怎么用它喝茶呢?”
“這是茶壺?。 ?/p>
“這個茶壺不是一般的茶壺,是寶物?!?/p>
“這是我經(jīng)常喝茶的茶壺啊,都好多年了?!?/p>
“都好多年了,你看看,茶壺底下的字,大明成化年造?!?/p>
房卜廈端詳著茶壺,感到格外陌生,對茶壺的熟悉感似乎一片云,慢慢地淡了,散了。寶物,寶物,他反復(fù)想著,重量不等于價值,但知道茶壺是寶物后,茶壺就重了許多,非要雙手端著不可,至于喝茶,倒在其次。寶物就像刀子,一下子把茶壺陪伴的日子割斷了。但他心里美滋滋的,這個叫寶物的茶壺,讓房卜廈的價值陡增。兒子時不時地瞟著他,可能是監(jiān)督他是不是用那茶壺喝茶,房卜廈裝作沒看見。女兒有時候也問起茶壺,他就老打岔。
那一天早晨,風(fēng)冷冷的,但陽光很暢快,窩了一冬,房卜廈就在春天里曬著。蔓兒在屋子里翻箱倒柜,玩得正歡。房卜廈的心咯噔了一下,他起身走進屋子,只見蔓兒拿著茶壺,說幾天沒見爺爺拿茶壺喝茶,他要給爺爺泡茶喝。房卜廈三步并作兩步,撲過去,瞪著大大的眼珠子,孫子嚇了一大跳,趕緊遞過茶壺。正是越急越出亂,要是不知道茶壺是寶物,房卜廈不會這么嚇人。茶壺在一交一接的空隙里掉在了地上,寶物碎了一地,就像房卜廈的心。
也許是風(fēng)吹的,房卜廈發(fā)起高燒,眼里流淚,鼻子卻不通氣。藥像是假的,在房卜廈的身體里發(fā)揮不了威力。兒子如坐針氈。父子心里都思念著茶壺,但誰也沒有說。
高燒不算什么大病,時間一到,就過去了。房卜廈可以慢慢地起來,偶爾到院子里走走,可心里總像丟了什么。
有一天,兒子興沖沖地走進來。
“那茶壺是仿造的,頂多不過六十年?!?/p>
房卜廈什么也沒有說。他都六十歲了,那茶壺是仿造的嗎?
“爸爸,你看,我給你買了新的,和那個一模一樣。”
蔓兒聽見說茶壺,就在院子里童聲童氣地念著:“存乎一心,得失身外”。
后來,房卜廈喝茶時,端起茶壺,怎么端都覺得不自然,茶的味道也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