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還是麗日晴空,轉(zhuǎn)眼間卻籠上了一層陰云,就像那種叫“非典型性肺炎”的流行病,來得那么猝不及防。街上的人一下子少了,市面隨之蕭條下來,商店里的老板、員工都惶惶不安。人生忽然比《等待戈多》更荒誕,然而人們也只得乍著膽子活下去——單是這活著本身就幾乎是個壯舉。
鐘陽和鐘蕓站在路邊,都戴著口罩,是“非典”時期出門的典型裝束。鐘蕓看了看手表說:“姐夫怎么還不來?”話一說完就知道錯了,瞄了鐘陽一眼,有些心虛。她姐姐鐘陽最近正同程建宇鬧離婚,孩子都送到外婆家去了。
隔著口罩看不出鐘陽的表情,她只是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離婚是她先提出來的,丈夫先是很恐慌,后來惱羞成怒,強硬起來說“離就離”,索性把他還在單身的弟弟建國接過來住在了鐘陽的書房,以斷其后路。鐘陽心里未嘗不后悔,當(dāng)著人卻故意說:“分就分。別說他弟弟,就是他們一家老老小小的全過來我也不會怕的?!?/p>
她正在這兒發(fā)呆,鐘蕓嘰嘰咕咕地說:“這程建宇也真是,祭的是他程家的祖宗,怎么還遲到。你也太‘老好人’了,都快離了,還去捧他們家那死鬼爺爺?shù)膱?!”鐘陽輕咳了一聲——有點過于輕,這也是這段時間剛剛養(yǎng)成的習(xí)慣,不然熟人難免緊張地關(guān)心她:“哎呀你咳嗽?有沒有痰?”她明知是感冒,又不好解釋太多,倒像心虛樣的,只好回答:“有痰,跟七老八十差不多。”痰多就不是“非典”了。這呼吸道疾病真害死人,自它現(xiàn)身以來,不但人人自危,相互間還心懷疑慮,互相懼怕。它比古代挑撥離間的奸臣還更本事。
鐘陽說:“怎么說我還是他程家的媳婦,至少現(xiàn)在還是。何況他爺爺生前待我不壞,挺和氣的一個小老頭兒,一轉(zhuǎn)眼沒了三年了,去拜拜也是該的?!?/p>
她們身后是典雅精致的街心花園,旁邊遍植草皮,再旁邊便是一座小小的廣場。幾個年輕人在跑步,兩個老人正在舞劍。全民健身,原是升平氣象,只是多數(shù)人臉上都蒙著口罩,這一來便有些臨時抱佛腳的味道。都不想死,都要抓住哪怕僅僅一線的生機,鍛煉一分有一分的好處。這樣一想,便覺一種蒼涼。鐘陽扭過頭來,眼雖不看,腦子卻還在轉(zhuǎn)著,萬一她和建宇得了“非典”,留下個八九歲的非非,怎么得了?
建宇的摩托車停在面前了。他同鐘蕓打了招呼,但沒跟鐘陽說話。鐘陽向妹妹道:“我走了,你回去吧?!弊虾笞趾白×绥娛|道:“自己走回去,別坐公交車了,人多危險?!辩娛|應(yīng)了,揮手而去。
一路上夫妻倆極少吭聲,到了公墓,鐘陽見到同樣戴著口罩的公公婆婆,不自然地笑了笑,不知道叫“爸、媽”是不是還合適。好在二老及時岔開了,神情之間對她十分和善,或許是有感于她的識大體、顧大局,今天還肯來上一上程氏先人的墳。
鐘陽隨公婆和丈夫在墓前磕了頭。公公嘴里念念有詞,聽不清在說什么。然后就開始燒紙,還有一些折疊精巧的金元寶、銀元寶。陰世的人賺錢容易,而且反正死過一回了,也不用睡夢里都在防“非典”。
上墳的不多,四周很幽靜。鐘陽看到左邊遠遠的有兩個小姑娘也跟著長輩來祭掃,耳朵上卻裝飾品般的吊著卡通口罩,有一個印的是加菲貓,另一個畫著蠟筆小新。她想女人的愛美之心真是無孔不入,不能逛商店買衣服了,也要在口罩上做點文章,這小可愛型的東西管不管用怕是難說呢!
建宇叮囑父母小心身體,說了聲“把她送回去,叫建國晚上早點過來”,便帶了鐘陽往回飛馳。他車技極佳,開起來既快又穩(wěn)。當(dāng)年他們就常常這樣四鄉(xiāng)八鎮(zhèn)里亂竄,兩人的戀愛很大一部分是在車上談的——雖然一張嘴就嗆上一大口風(fēng),音量還要特別加大。
鐘陽坐在車后說:“你每天把門和窗子開幾個小時通通風(fēng),再關(guān)嚴了拿白醋熏熏,街上有那種小熏爐子賣的。”建宇淡淡地說:“今天我請你吃飯,賞不賞臉?”鐘陽說:“別神經(jīng)了,飯店哪還能去?人家結(jié)婚都請不到客了?!苯ㄓ钫f:“那就在家里,冰箱里還有點菜。”鐘陽躊躇了一下方道:“好吧,也有一個星期沒去看看了?!?/p>
在舊日的家中,鐘陽給母親打電話說有點事,鐘蕓也在那邊蹭飯,把電話搶過來說:“吃飯可以,覺還要回家來睡的啊!”說得鐘陽臉上竟是一陣發(fā)熱。建宇在廚房淘米洗菜,鐘陽便在客廳和臥室里灑上水,打掃衛(wèi)生。晚飯好了,兩人像平日一般邊吃邊看電視,仿佛從來就沒發(fā)生過什么。最后收拾碗筷時鐘陽才想起來說:“建國怎么還不回來?”建宇似乎很隨意地說:“我給他打了電話,叫他在那邊吃了飯遲點過來?!辩婈栃Φ溃骸拔乙恢痹谶@兒,怎么沒見你打?”建宇略窘了一下,仿佛不耐煩般地說:“你上衛(wèi)生間時我打的?!辩婈栃睦锓浩鹨还呻s著甜意的酸楚。
吃過了,關(guān)了電視,兩人坐到里間臥室舒適的雙人床上,開了一袋菊花味的瓜子,閑聊。鐘陽告訴建宇說有個遠房親戚的同事,確診為“非典”被隔離時,居然輕松地笑了,說“這下子不用提心吊膽了”。建宇把朋友發(fā)給她的一條手機消息翻給鐘陽看,上面說:“曹操不但是偉大的軍事家政治家,還是偉大的預(yù)言家。當(dāng)年他為東吳追殺,幸得一位名叫典韋的大將所救,曹操嘆曰:‘非典,吾命休矣!’”兩人竟為這苦中作樂的消息笑了好半天。
九點多鐘時,笑話說得差不多了,新聞也談得無可再談,一些瑣事經(jīng)不起三番四次的咀嚼,也實在挖不出什么新意了。鐘陽矛盾地又想走,又怕建宇提出送她走。沒想到建宇打開床頭的小臺燈,關(guān)了日光燈,又找了些鐘陽喜歡的白巧克力放在床頭柜上:“好些天不見你了,今天倒想好好聊聊?!?/p>
臺燈的燈罩壓得太低了些兒,燈光橫在他們中間,桔黃的矩形的一大塊,像個不可逾越的禁區(qū)。
“我還有點東西在書房,不如收拾清了拿走,你和建國也住得寬敞些?!辩婈栠`心地說。建宇“哼”了一聲說:“隨你吧?!辩婈柮髦撬仆辉谙?,還是不由自主地惱怒,她剛才那話其實也有些試探的意味,他竟這么簡潔地答她。下不了臺,只好硬著頭皮把遺留下來的東西一樣樣拾好,找了個大袋子放起來。建宇不看她,也不阻止。鐘陽見他始終沒有挽留的意思,便賭氣真往門口走,一手握住了門把手時,陡然身上一寒,忍不住脫口而出道:“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今天一走,像永別似的。”
建宇顫了顫說:“我剛才也覺得,以后見不到你了?!辩婈柣貋砭o挨著坐在他身邊。石英鐘“嘀嗒嘀嗒”響著,越發(fā)襯出那一片寂靜。建宇伸手把燈罩往上托了托,向她臉上望去,她也正看著他。她的目光一點點地亮起來,一點點地浮上來,又一點點地溢出來。他拍拍她說:“傻子,說說而已,哪那么容易就死了?”她抽泣著說:“我最近倒是覺得,再沒什么比死個人更容易的了! ”
外面下起雨來了。“啪啪啪”的聲音忽強忽弱,仿佛那雨有點拿不定主意是否要下個痛快。屋里的兩人共同沐浴著臺燈燈光,身周是一圈溫暖的桔黃,圈子外便是一房的黑暗。他們在對方眼里驟然放大了許多倍,而生命縮成怯怯的渺小。他攬住她,驀然間只覺心疼,不知道是疼她還是疼自己。他說:“還是搬回來吧?就算真有個……三長兩短,至少是一家人在一起了?!辩婈栁亲右粤硪环N方式作答:“書房都給你弟弟占了?!苯▏鴩@道:“為了女兒,你也不能再賭這個氣了?!辩婈柎鸱撬鶈栒f:“給非非改個小名吧,用飛機的飛,不用‘非典’的非了,我們還想看著她長成大姑娘呢!”建宇把頭埋在她頭發(fā)里面,嘴角邊掛著笑意,眼里卻慢慢泌出淚來。
他攬住她,驀然間只覺心疼,不知道是疼她還是疼自己。他說:“還是搬回來吧?就算真有個……三長兩短,至少是一家人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