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是很厲害的。我曾在云南摔過一跤,雨后,山里的簡易公路被汽車輪子碾成了爛泥糊,我就在那兒滑倒了。后來洗衣服,洗掉了泥巴,泥印子卻再也洗不掉。一大塊,隱隱發(fā)黃,沁進了衣服的纖維里,就像被泥土咬了一口留下的淤青。衣服上泥土的顏色成為那次旅行抹不去的記憶。
老輩子的鄉(xiāng)下人,成年做農(nóng)活,泥土就嵌進了他的手掌、皮膚和臉孔。無須自我介紹,你能一眼看出他的來歷,也是因為他身上有層洗不凈的泥土色。
我在云南跌倒時,上身是夾克,下身是長褲,泥土再厲害,也僅是弄臟了一身衣服;這事要是發(fā)生在遠古時代,我還是野蠻人,不知衣冠為何物,要摔就是標(biāo)準(zhǔn)的裸摔,成了個泥人,摔個三五次,估計渾身的泥土色就休想洗掉了。我們的膚色是不是這么來的?
在城市里走路,一腳踩到泥巴就像一腳踩到了牛糞,可能性很小。城市建設(shè)離不開泥土,卻又處處排斥泥土,在泥土必須出現(xiàn)的地方,也要用技巧將泥土偽裝起來,隱瞞起來,不讓人看到。如果你踩到了泥土,那是你走錯了,走進了建筑工地,走進了城中村,走進了非定點垃圾場。在城市里最好不要跌跟頭,城市里到處覆蓋著硬梆梆的水泥地,衣服不會弄臟,但跌巧了會骨折,疼。
生活在城里又想親近泥土,可以到陶吧去。在你認同這兒的消費標(biāo)準(zhǔn)后,你會得到一坨泥巴,它屬于你了,你是藝術(shù)家或酋長,可以隨意地搓它捏它,最終塑出一只盤子或最終仍然塑出一坨泥巴。重要的是過程嘛。這是城里人接觸泥土的一個好方法。
還可以旅行。旅行就是到水泥少泥土多的地方去,將自己的鞋子、背包和一張臉走出塵土飛揚的幸福感。好的旅行家都是“土行者”。不深度接觸泥土的,那叫旅游,玩玩的。
有人是紫砂愛好者,有事沒事,手上都抓把小壺摩挲,考慮到制壺的陶泥也是一種土,說這種愛好是“接地”的雅趣一點不過分。我喝茶就是用個玻璃杯或那種不銹鋼的旅行杯,有時,順手撈一只吃飯的小碗,投一撮茶葉,沖上水,也照樣喝得哧溜哧溜。碗啊杯啊的,器型雖不雅,也是泥土做成的,所以我的習(xí)慣同樣接著地氣,也是和泥土的一種間接親近。
還有看書。書是紙做的,紙是樹做的,樹長在土里,所以看書也是在親近泥土。在看書時開開小差很有意思,那可是思接千載、視通萬里,有時就會猜,做成這本書的樹是棵什么樹,它見過的風(fēng)云、覽過的禽鳥,還有它扎根的地方,是黃壤還是紅土,是荒灘還是濕地。樹雖被根羈絆,卻因為可以造紙,而能以另一種物質(zhì)形態(tài)走遍天下,它也因此充當(dāng)了泥土的使者。我們看詩集看出了其中的浪漫,看哲學(xué)看出了其中的深沉,笑話書中充滿了民間智慧……諸如浪漫、深沉和智慧,這些風(fēng)格,泥土都有,泥土還有《金瓶梅》那樣的情色生活?!?,怎么會說泥土很厲害?
不能漏掉宣紙。宣紙的原料,青檀、桑麻和稻草,哪一樣都要在泥土中長出,然后,經(jīng)過一系列復(fù)雜而神秘的變身,成為宣紙。宣紙上呈現(xiàn)的是極端之美,是書法繪畫。而泥土就潛藏在墨色、線條與色塊之中,悄悄地但也是當(dāng)之無愧地獲得了詩意的棲居。
我們有一條運河。過去它只有生活意義,人們可以在河里洗菜、游泳?,F(xiàn)在它進化成為一條美學(xué)意義上的河,沿河有些布景供人欣賞,而大家也自覺放棄了在河里洗菜游泳的權(quán)利。真是彼一時此一時。但我還是禁不住想說說過去在這條河里游泳的感覺。沿著碼頭臺階一步步往河里走,不用幾步,腳下踩著的就是軟綿綿的河泥了。它們是潛伏在水下的泥土,很有一種隱士氣質(zhì)。
我們已經(jīng)見識過沙塵暴。沙塵暴是異端的泥土,表現(xiàn)的是泥土的匪性和放蕩不羈。它起于塞外,而我們遠在江南,千里萬里的遙遠,但它還是來了,不請自來,門窗緊閉也擋不住,書桌上一層細細的灰就是沙塵暴扔下來的一封信。我正試圖讀懂,讀懂沙塵暴也是為了讀懂泥土,讀懂大地。
一個城里人,假若想念泥土了,有時需要一些迂回曲折的想像力。我來舉我自己的例子吧。今天吃蘋果時,突然就想到河南廟上村的那條鄉(xiāng)土路,兩邊都是蘋果園,主人正在摘蘋果,我討來一只,啊呀,又脆又水,這么新鮮的蘋果第一次吃,所以印象深刻。地上插些樹枝藤條,就是區(qū)分各家蘋果園的柵欄。一定是土好,那些枝枝藤藤居然都活著,還爆出一簇簇的白色黃色紫色的小花來,野趣濃濃的,好看。